电梯到了一楼。
谢亦桐从里面走出来。一楼大厅里人很多,但大家都忙于公事,步履很匆忙,见了她,不过是抬眼招呼一句,“谢组长”,便擦肩而过,快步离开了。
角落里有人在打电话,因是私人电话,所以出了办公室在外面打,声音压得很低。
“玲玲,小孩子不能这么晚还不睡觉……好好好,那你听我说,爸爸明天肯定回去,好不好?明天你放学,爸爸开车去接你,带你去公园吃冰淇淋……两个不行,只能吃一个……好好好两个两个……”
部门里一向事务繁忙,顾不了家事的大有人在,为人父母因此难免愧疚,孩子一提要求,什么都答应。角落里打电话的男人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组员,长期高强度工作,眉宇间很疲惫。他自己也一定知道临时请假不是容易事,但答应了小女儿,硬着头皮也会做到。
他旁边不远,有个文员模样的中年女人也在打私人电话,也是打给家里孩子的,似乎是高考在即,儿子太紧张。她自己在工作里已累脱了一层皮,手使劲地揉着太阳穴,声音却依然很温和,安慰儿子别紧张,一定能行,即使真出什么意外,家里有能力给他托底。
“阿平你听妈妈说啊……”
世间父母,大多应都是这样的吧。他们把一个生命带到世界上,便会用尽所能,对这个生命好。
他们的孩子,即使调皮捣蛋,即使不爱学习,即使天生一副倔脾气总是跟人顶来撞去,也有能力感知到世界的有趣和温暖,懂得怎样去与人产生联系,通讯录里躺着几个可以说心里话的好朋友,时不时便能开怀地笑上一笑。
因为人在出生的时候是一张白纸,得到什么,就变成什么。
谢亦桐在这些充斥着父母温情的电话声里走过喧嚷的大厅,推开门,五月深春的夜风迎面吹来,竟有几分寒意。
天上挂着已残缺了的月亮。
她从口袋里摸出关了很久的手机,开机键按下,它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似的,屏幕悠悠地亮了。
一条信息也没有。没有公事。因为她在动身艾什加拉前临时把事务统统转交了出去。没有私信。因为她从来不懂得怎么和人交朋友。
短信箱里空空荡荡的,只有过年时傅默呈发来的一条新年快乐。
有人让她做了九号嫌疑犯,却连一声通知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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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亦桐回到在首都的临时居所,没进门前就知道有人在暗地里跟着她。身为即将入狱的嫌疑犯,不管去哪里,少不了被人盯着。其实她跟了许多年的老部长已经很客气,至少还给了她时间反应。
她洗去艾什加拉的野外带来的一身尘埃,换上了干净衣服,随便煮了碗面条吃了,便关了灯躺在床上。这床许久没人碰过,被子里一片冰凉。本以为多少会辗转反侧睡不着,但,也许是太累,又或许潜意识里对这样的事根本丝毫不感到意外,她竟是很快睡着了。
一夜沉眠,醒来时已是中午。
谢亦桐拉开窗帘,天气晴朗,一眼便看见对面楼里有一抹古怪白光。望远镜的反光。见她发现了,也仍不避不闪,继续盯着她。
她也很平静,如常地在跑步机上锻炼一阵,又静下心来看了会儿书,稍作休整,便在严密监视下出了门。
目的地是首都医院。正如部长所说,她有很多问题要问在病床上做“植物人”做了很久的北门剑平。不问清楚,写不了完整的调查汇报。
——北门剑平作为北门安念的侄女,年轻时多次代替北门安念到艾什加拉的原住民村落去拜访。但她后来为什么要偷走北门安念的儿子,让失去所爱的姑姑一个人在地底下孤独终老?
首都医院很大,几座崭新大楼里汇集了全国最顶尖的医学专家,求医者不知何数。一条街外的马路上便开始有些堵车,路边行人有不少是穿着病服,正在家人或护工的陪同下慢悠悠地散步。也有人一边走一边哭。
医院是生离死别最密集的地方。
谢亦桐是开车来的,远远看见交通有些不顺畅的样子,当机立断,在路边找了个停车位把车停了,索性下车步行过去。
北门剑平是国安重点案件的关键人物,病房在住院部顶楼的偏僻处,门外安保很严。谢亦桐到了地方,向警卫出示了证件,推开门走进去。
病房里很安静,床上没人。
洒满阳光的阳台上有一副很新的轮椅,北门剑平独自坐在那里,背对着门。她不装“植物人”了。也许是已听闻了一直威胁着她的严天世的死讯。
谢亦桐站在阳台外面,打开录音笔,直白地向她说明来意。
北门剑平起初并无反应,仿佛是在阳光里睡着了。谢亦桐耐心地等着。一个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苏醒时是缓慢的。
阳台上摆了一盆半人高的文竹,在午后的风里微微地晃,地上树影斑驳。花盆边靠了一袋已开封的鸽粮。
光影渐渐变换。
北门剑平开口时并没有回头,只是把头仰起,看向更高远的天空。在床上躺了太久没说过话,她声音有些沙哑。
“有一天我到陵墓去,天下着小雨。除了每次都要有的干粮和水,我出门的时候,随手拿了一盒买给阿呈的比利时巧克力。我想,她住在地底那么多年,偶尔尝一尝地面上的新东西也是好的。”
谢亦桐没有出声打断,只是听着。
北门剑平继续说着,望着天,很平静。
“我拿钥匙开了铁屋的机关,吃力地把食物和水搬运下去,因为巧克力挨了她一巴掌。北门世家的族人,活在北门世家,不该碰这些与我们古老的家族全无关系的新时代舶来品。她抗拒新时代。太奶奶还活着的时候就经常说,新时代不是好东西,就是它,毁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