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拒绝融入新时代,独自住在地底,以北门世家古老的生活方式继续生活。五十年如一日,每天在固定的时间点起身、入睡,穿着古式衣物,梳着旧式发髻,三餐要讲究复杂的礼仪,定时在陵城中的祭堂祭拜历代祖先。颂春之日、送冬之年……每逢这些曾经盛大的家族节日,即使已经只有我们两个人,她也要把它们操劳起来,严肃对待。
“她像一个旧时代的鬼魂,却始终不愿承认自己住在一座陵墓里。
“那天,她以长辈的身份处置了我,我认错,把巧克力丢在地上踩碎,用纸巾裹着捡起来,装进垃圾袋里。我跪在千秋堂,在二十八面铜镜的环绕下,背了三遍祖宗家法。她在一边看着我。那时我终于意识到,我的家族里已经只有我自己一个活人,我的姑姑早已被家族吞食,站在我眼前的,不是父亲记忆里温柔美丽的妹妹,而是不愿死去的北门世家的化身。
“然后,我回到地面上。雨已经停了,乌云散开,天气很好。我回到自己的家,推开门,看到怀京带着阿呈在阳台上玩,两个人坐在地上比赛搭积木,‘爸爸’装作很笨,没有‘儿子’搭得快。‘儿子’只有四岁,看不出‘爸爸’在放水,笑得很开心。
“阳光好暖。
“他朝我走过来,奶声奶气地叫我妈妈。我把桌子上剩的另一盒巧克力打开,拿了一小块给他,告诉他,甜食对牙齿不好,即使对喜欢的东西也要懂得节制。
“他好懂事。他还没桌子高,站在桌腿边把我给他的那块巧克力慢慢吃完,眼睛虽然一直在往桌子上瞅,但始终没有说他还想要第二块。然后,他笑起来,拉着我的手往阳台那边小步小步地跑,说爸爸太笨了,需要妈妈支援。
“我没有后悔过我做的事,一次也没有。他应该像这样在阳光下长大,而不是在地底,用仅有一次的生命陪一个早已死去的家族……一起腐烂。”
正是五月将夏,今天的阳光也很明媚,天空湛蓝,也许同她记忆里那天的阳台一样美好。一只雪白鸽子飞来落在病房阳台的栏杆上,小脑袋歪了歪,黑溜溜的眼睛傻乎乎地盯着阳台上的人。
北门剑平慢慢俯身,往文竹盆边的鸽粮袋里取了一把,向它伸出手去。鸽子似乎与这病房里的人很熟了,吃得很不客气。
谢亦桐说,“你是说,当年他出生的时候,北门安念要把他留在地底?”
“嗯,”因鸽子在进食,北门剑平不愿惊扰它,声音放得很轻,“北门世家不属于这个杀死它的新时代,她不愿到这个时代里来,也不愿她的孩子到这个时代里来。阿呈刚出生的时候,地底空气不好,生了很多病,她甚至不愿意送他到地面上的现代医院看病。”
“她有没有意识到她会害死他?”
“北门世家的人,要死也是死在北门世家。在庞然大物般的家族面前,一条年幼的生命是无足轻重的。自从百年前倾倒没落,北门世家的血脉便成了一种诅咒,她自己也是牺牲品。”
一个牺牲品被怪物吞噬之后,也就化成了怪物血盆之口的一部分,助纣为虐,吞噬更多的牺牲品。
谢亦桐想起她曾为测量北门世家陵墓面积,在那座沉默着的地下千年陵墓中一路洒下发着光的小设备,走到尽头时,回身一望,巨大的石城中到处是细碎光芒,好似一片无边的灿烂星穹。但除了看作不死的星空,那布满天地的细碎的光也可以是密密麻麻的阴森鬼火。一千双,一万双,鬼的眼睛将人包围了,凡是生在其间,谁也逃不掉。
阳台栏杆上,鸽子仍无忧无虑地埋头吃东西,偶尔扑腾一下翅膀,像满足时伸了个懒腰。
北门剑平轻轻地说,“她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谢亦桐道,“她在地底下住得太久了。”
“与世隔绝确实很容易让人神经衰弱,被古老的东西趁虚而入。但,不是这样的,她变成这样,不是住在地底的原因。至少,不主要是。”
“主要原因是什么?”
“是她二十六年前离开过地底。”
谢亦桐一下子想到,二十六年前,那也就是北门安念的日期簿子唯一一次出现时间断裂的时候。这断裂的一前一后,她写着,我要去找你,我找不到你了。
栏杆上的鸽子吃饱了,细细的脚跳了几下,张开翅膀头也不回地飞走了,在湛蓝天空里划出一道雪白痕迹。
北门剑平望着鸽子离开的方向,慢慢回忆旧事。
“从我记事起,安念姑姑就已经住在地底下了。但我小时候,她性格依然很温和,每次去给她带食物,她都会送我一些她亲手做的小玩具,绣工很精巧。那时她虽很容易伤感,总是对着她自己的旧物出神,也已决定不加入地面上的新时代,一个人在陵墓中把剩下的生命打发掉,但她依然很坚强,没有被陵墓中无处不在的悲哀和偏执影响。
“二十六年前的某一天,爸爸在电视上看到东南亚的经济新闻,一个被东南亚政权集体制裁的军火商的名字让他愣了很久。他去看安念姑姑的时候,把这件事告诉她。当时她在做针线活,长针一下刺穿了她的手,她满手是血,却好像一点也不疼。她哭起来,但是又笑起来。
“她离开北门世家的陵墓去找那个人。
“东南亚那么远。她没有地面上的户籍身份,路上一定费了不少周折。我不知道她离开的三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但三个月后她回来了。她此前在家族陵墓里住了漫长的二十多年,一直与它相安无事,却只因为那三个月,她的生命力像是空掉了,变得很脆弱,我们家族的幽灵趁虚而入,她渐渐变了一个人,变成了它的化身。”
谢亦桐说,“你把她的孩子抱走以后,发生过什么吗?”
北门剑平摇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我把孩子带到地面上,撒谎骗她孩子是病死了。她很平静地接受了,仿佛她早就觉得这个孩子只是命运的意外,不可能留得住他。我们一起在陵墓角落埋葬了一个裹着布娃娃的布包,我很紧张,怕她发现真相,但从始至终,她甚至没有掀开布包看过一眼。”
谢亦桐说,“北门安念死的那一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我被方惜年的杀手尾随了。他们把我们从陵墓中拖出来,因为方惜年要活人,要亲手杀死她。但,到了地面上,他们被安念姑姑久居地底的模样吓住了,以为她是妖鬼。一片混乱里,不知谁开了枪,我们都中了子弹。”
“方惜年为什么要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