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经平不贸然打断她的话,但那张惯常空洞的脸上仍然渗透出些许困惑 。
“我像这样张牙舞爪,起初是因为需要这种角色。但不知不觉,这也成了我的性格。你刻意弱化自己的感受和反应,其实就是为了逃避痛苦吧?”
熟悉的疼痛袭来,仿佛有粗壮的金属穿过两侧耳朵,在脑内来回捅刺。聂经平的神情纹丝不动,身体却不受控地做出反应,抽搐着撇头。她有过刹那的心软,不由得抬手拢住他脸颊。聂经平继续望着她,脖颈上的青筋暴露无遗,却坚持朝她微笑。“……舒雨。”他叫了她的名字。
“我不回去了。”她说。
南舒雨亲手扼住自己多余的情绪。她说:“我决定脱离cuco,和南家撇清关系。我能有今天全都拜他们所赐,但在这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日子里,我发现了一件事。这里有真正懂得何为亲情的家人,我本来就能找到其他工作,只要我能把生活质量往下调整一点。我也能如鱼得水。
“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她的冷笑昭告这不是个玩笑。然而,毋庸置疑,她这段话与她的决定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
南舒雨又耍了所有人。
她是带球的罗纳尔迪尼奥,越过他们的围追堵截,展示漂亮的牛尾巴过人,在补时中不费吹灰之力将球送进球门。
聂经平表现得很冷静:“我可以知道原因吗?”
“原因?”南舒雨已经开始叫网约车了,她最近才学会的,只要能做到安全乘车,总体还挺方便,那种漫不经心甚至刺伤到聂的下属,但聂经平本人却不为所动,“太多了。没什么好说。南征风?这个算最主要的吧,我受够那个蠢蛋只因为是个男的就能在我之上了。”
她绝对的无情足以令所有血肉做的心脏被践踏个粉碎。
“帮我传话给他们,”不是对她说她绝对会留下吗?不是仗着她留下就故意摆布她吗?南舒雨想了想,自己打开了车门,“哦算了,我亲自写封邮件给他们吧。”她从小才华横溢,特长甚多,但最光荣的还是把人气得吐血三升。
出租车里有股难闻的气味。“像牛皮放在桑拿房里煮过一样。”南舒雨用手帕掩着脸,不满地抱怨道。
南舒雨很小的时候就就知道,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假装不想要。坑蒙拐骗,强抢豪取,别在乎手段。坏的人不一定是赢家,懂得隐藏坏的人才是。
聂经平站在原地。
他看起来那么镇定,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转身往回走,染成白发的警卫队长箭步上前,压低声音询问该怎么做。
他的基础算法是环境感知和路径规划,这一刻,聂经平感觉自己回到设定的原点。大部分时候,他对自己诞生的这个世界毫无观点,但偶尔,他也会有那么一点讨厌它。尤其是南舒雨问“怎么会有我们这样的人”的时候。他目视前方,神情专注于维持平静,泰然自若地作出回应:“要创造舒雨能回来的地方,我会办妥的。”
那副面孔精美到闪烁机械断裂般的电光:“先把南征风处理掉。”
第20章 水钻(6)
清晨时分, 墨西哥裔的保镖带着属下远渡重洋,宛如来讨要债务的暴力组织人员,吓得附近住处无一不战战兢兢, 惊惶躲闪。梁小洁闷闷不乐地出来, 起初也想豁出去地挣扎几下, 却见马里奥嗤笑一声。他说话声音很低, 仿佛每个单词都连在一起, 但仍然足够清晰地传递含义:“抓紧时间吧,小洁小姐。”
梁小洁颤抖着瞪了他一眼,终于还是走向车门。谢予城才上前, 就被保镖挡住了去路。
“抱歉,”马里奥的笑像用刀揭开某种动物的皮,缓慢而具有危险,“妓-男就算了。”
此话一出, 旁边几个下属都嘴角上扬, 甚至窸窸窣窣笑出声。梁小洁还没对英语不常用词汇精通到这地步, 谢予城就更别说了。她复述音节,问他:“‘妓-男’?这是什么意思?”
“无意冒犯, 您可以回去请教您的语言课老师。”他继续微笑, “走吧。”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梁小洁知道。尽管她对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尚且还在探索中, 但有些东西, 她已经领教过了。“你先回去吧。”她对谢予城说着, 坐进车里。
马里奥多扫视两圈,坐进副驾驶座时多问了句:“今天‘女皇陛下’倒是不在。”
梁小洁不说话。
“今天是休息日,她去上班了吗?”马里奥从前座回过头。
“不知道, ”梁小洁还沉浸在与男友分别的悲痛中, 随口回复, “或许是吧。昨天她就出去了。”
中午午休,普田世典的员工们加班完成工作,零零星星聚在一起享用满两百减二十的卤菜外卖。艺人走红后,工作压力比之前更大,按照上司的说法,如今是决胜期,能否拿到下一次投资在此一举,谁也不能松懈。然到了这么关键的时候,竟然有人临阵脱逃——“那个二十四小时浓妆上班的辞职了。”同事之一拿着筷子说。
不知为何,其他同事面面相觑,条件反射环顾四周,确认在议论时会不会有人突然从背后出现。
周围安全,才有人搭腔:“早就传遍了,她走那天还闹事。写字楼要把清洁工换成关系户,突然就要赶以前的人走。一个老太太不肯被辞退,想找物业求情,结果被骂‘老不死的’‘寄生虫’,还推了人。”
另一个同事接下去描述:“南舒雨刚好辞职拿材料走人,被推的老太太刚好撞她身上。”
“她当场大叫‘我最讨厌老人’,和那推人的物业人员吵起来了。然后,她就打电话给了公安局,以‘消防通道受阻’为由叫了消防管理部门来。物业公司罚款受了处分,经理亲自向她道歉,她耀武扬威地走了。”
“这种时候说‘讨厌老人’?她这也太不尊重老人了吧?”
“但她硬是打电话到物业高层投诉,强逼着他们重新雇了这个老太太。”
“这个人是不是神经病?怎么感觉她行为逻辑乱七八糟的。”最初发起这个话题的人感慨。
韩津刚好从后面经过,突如其来插嘴,把大家吓了一跳。他拿文件敲了敲隔板,探出没精神的脸来说:“有没有人联系得上她?”
一片哗然:“啊?”
“她即辞即走我都放人了,最近事情很多,明天来帮个忙不行吗?”
立刻有人响应,拨打了她的号码。
声音响过一遍又一遍,所有人都翘首以盼,但直到变成忙音也没接听。
晚上十点,为拍摄广告忙活了一天的瞿念、简建玟和李知然都没有力气再大闹好莱坞,筋疲力尽倒在保姆车里。男助理打开车载音乐放贝多芬,说是为了给他们缓解疲劳,但怎么想曲目都不该是《命运交响曲》。
简建玟累得只剩力气开不露脸直播,李知然鼾声如雷。瞿念独自坐在前面,靠着贴了厚厚贴纸的车窗,慢吞吞地翻出手机来。他在网络上搜索了南舒雨的名字。最近他才第一次有这个想法,所以事到如今,才发现她并非想象中那么神秘。
cuco董事长的孙女,顶尖白富美。在机场公然呵斥跟拍狗仔“蠢货,你怎么敢”的悍妇。为祖父献出一条腿,成年后因公司市场方向主动选择中国国籍美强狠。
连带着她那跟他有一面之缘的前未婚夫也跃入视线。
GH的继承人,知名华裔夫妻的独生子,接手末流品牌后让营业额翻倍的天才。和南舒雨共同出现的街拍中,他背着网球包,手自然而然环在她背后,拿着两杯咖啡,朝镜头挥手。
曾经有那么一次,南舒雨提起过这个人。她说:“我们本来要分手,不,我们一直都在分手边缘。只是没分成。”
“为什么?”他纳闷。
脑海中最先想到的理由是移情别恋,毕竟绝大多数情侣散伙都是因为这个。况且他们还都男才女貌的,不愁没人往身上扑。
“因为他太无聊了!”南舒雨说,“你随口一说的事,他会一直做。就像送礼物,你也看到了。他会考虑你需要的,比如回家要洗个热水澡,难过了想吃个冰淇淋,虽然我确实需要,但他那种把你拿捏住了的感觉真的让人很火大。”
瞿念不理解:“你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吧……那还要怎样?”
“我也不知道?做点多余的事吧。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有人喝大了掏枪对着他。就算这样,他都没有发抖,”她说,“我希望他像个人一点。”
女人真是谜一样的生物。瞿念想。
他点开微信,他们上次对话停留在她离职前催他赶紧从厕所里出来:“你是找到孤儿之家在里头乐不思蜀了吗?”
太久没交谈了,他之后也陆陆续续发过内容给她。有的是转发视频,有的是憋了好久的直接来一句:“喂,你还活着吗?没去东非大裂谷跳崖吧。”她什么都没回复
她好像失联了,非常之有个性。就连公司其他staff似乎都在说,南舒雨失踪了。谁也找不到,谁也联系不上。
“谁也联系不上啊……”他长舒一口气,同样陷入无能为力的处境中。
就在这时候,他偶然点开了朋友圈。南舒雨会在不回消息的情况下发动态是不可能的。但他还是随便翻了翻,休学前的大学同学们都分享着自己充实的生活。他的生活也充实,却跟大多数同龄人截然不同。正想着,他滑到一条画风不符的内容。定睛一看,原来是之前唱K后顺手加了好友的南舒雨她姑妈。
她姑妈最近像是在某个国家森林公园旅游,文字是“呼吸新鲜空气,享受幸福人生”,让人暗呼“又不是写励志标语”,照片则是她和众多老年大学姐妹共同展开丝巾,摆成七仙女阵。
真是富有喜剧性。他正要滑过去,突如其来,第六感牵引着他停顿。
他重新滑回上面。
在那张中年妇女的观光旅游照片模版中,一切如常。但角落里,能看见某人抱着手臂在景区一脸不耐烦挑三拣四的模样。
“原来你在这里啊!”瞿念一时激动,下意识蹿起来大喊。结果头撞到车顶,痛得捂住俯下身去。
“南舒雨报名旅游团”,这八个字的句子主谓宾健全,但怎么看怎么充满违和感。她也算是误打误撞,辞职后在家计划跟随印度瑜伽大师的网课修正二十一天,结果姑妈打来电话,声称还差一个位置,要不要一起去爬山观光。
“多少钱?”南舒雨当时开了外放,在活动脚趾,以防抽筋。
听到姑妈报出的数字时,她内心的算盘飞速挑动:“什么?这么便宜?!”
都说女人多少有购物狂基因,略加点拨,就能在精打细算上能做到无师自通。南舒雨不接受这个说法。因为她素来将占便宜视作一种经济头脑,而有智慧的人越少越好,不用加在那么多女性头上,只要夸她就行了。
南舒雨参加了。
这是整个旅游团和旅游公司的灾难。
“为什么这辆车座位的安全带是松的?”“为什么不去这个景点?”“为什么我们非得购物不可?”“为什么和之前说的餐饮不一样?”
对方一旦开始插科打诨,顾左右而言他,那就完了。南舒雨会用最强硬的态度喝令:“叫你们领导过来!”当然,对方要是赶撂脸子动粗,状况基本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不过在那之前,姑妈和其他旅游团成员会乐呵呵地拉住她,一连安抚“雨姐算了算了”。
对于自己该得到的好处,南舒雨锱铢必较。
这一点的确会带来些许便捷,不过,理所当然的,在如今的生活里,她还是新手。难免也会犯些错误。
直到到了山脚下,南舒雨才换掉高跟鞋,穿上运动衣,把马尾绑起来。起初,阿姨们还关切地担心她走不动路,等到上了山才发现,她似乎没有她们想象得那么缺乏锻炼。
人缘不怎么好的中年女人极爱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顺便必须炫耀一番自己儿子:“你真命好,平时还有时间锻炼身体出来玩。我儿子忙得脚不沾地,家都顾不上,每个月拿两三万工资,老婆一个人带孩子。我老劝他别那么努力,他啊,就是不听。你们看,这是他上周给我买的金项链——”
“呵。”众多客气的附和中响起一声冷笑。
大家看过去,只见南舒雨目不斜视地揶揄道:“是该劝劝了。”
“哈?”还处在得意状态的老母亲即将震怒。
“到底是生活多失败,人生才会贫瘠到只能靠工作那点薪水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呢?家庭不顾?很好啊,是为了等孩子变成废物的时候能光明正大推卸责任说‘我又没带过孩子’吧?真是了不起,”南舒雨微微笑着,一口气说完,“还是注意点吧阿姨,劳碌命可是病啊。有命赚也得有命享啊,对吧?”
这话的确刻薄,但她最后重心的落点却听起来像关心,老年大学的各位正是健康才能有福同享,以至于旁边其他阿姨在对上她目光的瞬间也点头:“说得对呢。”“也是啊。”
徒留那位显摆儿子的阿姨语结。
一路上,南舒雨都持续保持着自己的不败神话,直到到住宿的地方。
南舒雨有生之年第一次知道“农家乐”是什么,她之前只听说过“露营地”或“度假民宿”。
这种连中央空调都没有的破房子才不是她要住的地方!
她执意要自费去酒店,没有人拦得住。旅游公司担心人身安全,但也都偷偷为能解决这位棘手顾客松口气。她独自饭也没吃,甩手就步行上了山,走了足足三十分钟才到酒店。这该死的酒店也不怎么样,除了好看一无是处。木制建筑,有内部花园,设计不错,但服务员少。时间太晚她也没闲心欣赏,直接就想洗澡睡觉。
水压不稳,洗澡时会有冷水流出来是她最不能理解的事。
南舒雨穿了件睡袍,坐在床上发呆。
本来旅游团的阿姨们说好了,晚上在大房间里一起玩纸牌的。可现在,就只有她一个人。
风将窗帘吹起。她只脆弱了不到十秒,马上就去翻行李。没有人陪?没关系!她可是南舒雨,她不需要!南舒雨从包里拉扯出国际象棋、扑克、飞行棋和UNO。她带了这么多,就是为了闲着没事能一起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