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视线死角,毛平少见的笑得有些狡黠,他手里是一把钥匙,他晃了晃,然后放进李成蹊的兜里。
“除了潮哥,只有我有这个钥匙。”
“现在,这个钥匙是你的了。”
第15章 再见,毛平
李成蹊捂住口袋,隔着一层衣料,能清楚地感受到金属坚硬的凸起。
“为什么把钥匙给我?”李成蹊莫名其妙地心虚,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问毛平。
毛平说:“为了感谢你。”他的目光落到闻潮身上,后面这句话说得轻不可察,“希望你能打开门。”
人与人的缘分不可琢磨,倘若真有司掌命运的神仙,该是个不停在打喷嚏的老头,只有这样,才能糊里糊涂地把每个人的命盘推向难以预测的方向。
毛平在一个潮湿的雨天离开琴南。
李成蹊翘掉一节英语课去火车站送他。这时候的李成蹊尚不理解火车站的意义,她还没长大,也没有去过远方,以至于撑伞穿行在人群里时,有种不谙世事的好奇——他为什么背着这么高的行囊,他为什么要带水壶和盆子,他为什么要拿这么多方便面?
从琴南到理溪只有一班K字开头的绿皮快车,从黄海之滨到西南一隅,三十二个小时的车程。
毛平隔着人群朝李成蹊挥了挥手,他是咧嘴笑着转身离开的。
在天台的那天晚上,江寄余对李成蹊说:“故事走向一个充满希望的方向,但关键性的一环不在你也不在我,而在拥有‘特权’的人身上。没有他,就不会有这个满是理想色彩的结局。”
真正帮到毛平的是闻潮。从某个角度看,战胜现实的不是正义,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现实”。
“所以,这不代表你的行为是正确、值得复制的。”
李成蹊在这一刻想起江寄余的话,她意识到自己实在是一个太庸俗的人,看到好结局就会快乐。江寄余说的每一句话都对,但如果再给她一次做选择的机会,她还是会打开那扇门,给毛平一个挣脱的机会。
就让江寄余继续指责她道德感泛滥但法律意识淡薄,抨击她不合时宜的天真与叛逆吧,至少在现在,李成蹊内心的小侠女还没被打倒。
再见,毛平。
李成蹊在潺潺雨声里回到琴南一中,早春的樱花在枝头打苞,被雨水滋润得鲜嫩宜人。校园里寂静无声,但跟春天的花一样,有许多东西在无声处蓬勃生长。
高321班里面,英语老师拿着一张卷子在对答案。李成蹊到门口时,下课铃声已经响了,但他丝毫没有要下课的意思。
“把这篇阅读讲完。”
他们班的英语老师岁数不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性格却很硬。李成蹊以前的英语老师温柔知性,是走素质教育、语感培养的教学路径,他们还在课堂上一起看过凯拉·奈特利版本的《傲慢与偏见》。
现在的这位刘老师则截然不同,大魔王上课的第一天就考试,考完接着就练了一套听力。每节课必要点那么十几个人起来回答问题,答不出来一定会挨骂。前一天学的单词第二天上课前听写,听写完收上去他亲自批改,错一个就会在某个课间被叫到走廊去重新来过。
这是琴南一中有三十年经验的特级教师,手上教出无数个140以上的英语高分,某种意义上的绝对权威,连李成蹊的班主任老黄都要让着他。
但也是李成蹊三人组最不喜欢的老师。
直到手头上的这篇阅读讲完,刘老师才放下卷子,瞥了一眼课表,看到下节是体育课,便道:“外面在下雨,体育课取消了吧?还有三篇阅读,我们干脆一次性讲完。”
说着,他又拿起卷子。
李成蹊觉得他至少要讲二十分钟,转身准备去学校小超市买点吃的。
“李成蹊!”
特级教师大抵都有一双毒辣的眼睛,自以为在视觉死角藏得很好的李成蹊,一动就被教室里的人察觉了。
刘老师这一声吼很有功力,得是用了丹田之力,才能这么沉郁磅礴,连隔壁教室里坐着的学生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成蹊不得不调转脚步,推开后门,走进教室。
“我在里面上课,你要去哪里?”
李成蹊站在教室最后,隔着许多个后脑勺,平静地回答:“去告诉体育老师,这节课您占了,免得他白跑一趟。”
教室里的氛围有一瞬间的凝固,刘老师将试卷啪地拍到桌面上:“你上节课为什么请假?”
“去医院看病了。”李成蹊回答。
“为什么要在上课时间请假去看病,是得了什么急病吗——不要以为老师看不出来,都是不想上课的借口!李成蹊啊李成蹊,不要自以为有几分小聪明就可以不学习,是,分班考试你考了年级第二,但你不会不知道这次你考了多少名吧?”
“还是2,后面再添个0,整整退步了十八名,你都没有一点压力的吗?还要在上课的时间请假去看病,看的什么病?你知道自己错过了多少知识点,要怎么补?”
“就你这个学习态度,退步这么多名,还真是不奇怪。按照这个速度下去,不用等到期末考试,你就可以离开这个班了。”
李成蹊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顿奚落。她站在教室后面,刘老师也并没有叫她回座位的意思,于是她也就这么抬着下巴,笔直地站着。
无声的对峙,安静的反抗,谁气急败坏,谁就落了下风。
刘老师又拍了一下桌子,他大力地拿起卷子,薄薄的一页纸在空中出现一道褶皱:“看下篇阅读,选第二个答案B,宋斯怀,你来,说这道题为什么选B。”
“看我!”一截粉笔头朝宋斯怀扔了过去,“后面有答案吗,头都拧不正了?还有谁想往后面看,就一起去站着。”
大魔王话音刚落,余深深竟然施施然地站起来,指了指窗外探了个头就准备一声不响地离开的体育老师:“不好意思,老师,我要去上体育课了。”
刘老师脸色铁青。
说到做到的余深深把英语试卷往桌肚里一塞,拉开后门“诶,陆老师,你说室内活动教室是在哪里?”
李成蹊偏过头笑了一下。
讲台上的刘老师气到一时说不出话来,幸好听到风声的班主任老黄及时赶来,他一边安抚刘老师,一边把这群刺儿头赶去上体育课。
“欧耶!”
丁一帆从板凳底下掏出篮球,兴奋地夹在腋下冲了出去。
“总算下课了,什么BBDD我可烦死了……”
他声音不小,但自己恐怕没有意识到,还是盛以慕勾住他的肩膀让他闭上嘴。
教室里的刘老师气得要死,同样的三高患者老黄还要安慰他:“都是小孩,小孩子。”
“什么小孩?”李成蹊有意落在最后,听刘魔王破口大骂,“我这都是为了他们好,他们不知道高考是多么严肃的事情,你不知道吗?上体育课,上体育课有什么用?又不是运动员,要是体育能加分,我一定不拦他们……”
李成蹊听得直摇头,她转过拐角,刚要下楼梯,就看见倚着墙在等她的余深深和宋斯怀。
“深姐,厉害。”李成蹊脸上立刻就有了笑,“走,上体育课去。”
宋斯怀说:“你不在教室,不知道刘魔王的课有多难熬,我真怕他点我起来回答问题啊,他用中文说还好,我怕死他那带点琴南口音的口语了……就一篇阅读,我也不晓得他讲了和没讲有什么区别,还要占体育课。”
“一个星期就两节体育课,他们也不肯放过。”宋斯怀艰难地叹气,“好苦啊,好苦。”
余深深则对李成蹊说:“我当时特别害怕你说话,他那话那么过分,我真的怕你说‘为什么要请英语课的假出去看病,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还不是因为不想上你的课’,刘魔王那么要面子的人,绝对会记恨你一辈子。”
李成蹊倒也没有那么针对英语课,只是毛平的火车刚好是那个时候离开。
“那惨了。”李成蹊笑着对余深深说,“搞得好像今天你很给他面子一样。”
余深深耸了耸肩膀,无所谓地笑了。
琴南一中有室内运动场馆,篮球场、羽毛球馆和乒乓球桌等相关设施都很完备,因为下雨无法上体育课,就是主课老师用来占课的心照不宣的理由。在高考面前,体育运动确实就没有多大的意义。
丁一帆给李成蹊他们仨送了三瓶运动饮料:“谢谢三位菩萨,这周六我们要跟高305班打比赛,十八进九,形势非常严峻,体育课就是我们为数不多的练习时间,要是真被拿去做英语试卷,我可怎么活啊。”
李成蹊接过饮料,对丁一帆说:“比赛加油。”
宋斯怀跟着围观了一会儿班上打篮球的几个男生,有趣的是,高321班大部分没什么运动爱好的人都在围观丁一帆和盛以慕他们打篮球。
“有一些进步。”宋斯怀评价,“盛以慕的脑瓜子还是好使的,果然,胜负欲使人进步。”
李成蹊则没有那么乐观:“但愿他们能有去比赛的机会。”
李成蹊一语成谶。
没过两天,老黄就在班上宣布,周六的素质拓展活动要改成补课,理由是周日有数学和理综的培优,双语也很重要,刚好在周六上午的四节课补回来。
高321班一片哀嚎。
老黄冷着脸说:“嚷嚷什么,看看你们上次的月考成绩,有什么资格嚷嚷?不要忘了我们是为什么成立这个班,从一开始,你们就是特殊的。”
李成蹊还被单独叫去了老黄办公室。
“知道为什么叫你谈话吗?”
李成蹊大部分时候都会给老黄一个面子,因为她知道老黄是真心为他们好。
“因为月考的成绩不理想,应该也有刘老师的原因,他不是很喜欢我。从我第一次上课,纠正了他一个错误的翻译开始,他就不喜欢我。”
“你这个性格,怎么还是这么扎手?”
李成蹊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性格扎手,她顶多是不够乖,不符合刘老师们对“好学生”要听话的标签。
她只是有自己的想法,与老师的意见不完全一致的想法。
“黄老师,我觉得把周六上午的素质拓展时间改成补课,是不合理的。至少在现阶段,双语并不是很迫切需要补课吧?”
第16章 自由学习
老黄的一双鱼泡眼睁圆了,他瞪着李成蹊:“谁跟你说不需要?”
午饭时间,办公室里除了兢兢业业但仍然每天白头发的老黄,已经没有其他人。
李成蹊索性也对老黄坦诚:“我个人并不喜欢英语刘老师的授课方式。他是那种会给你安排到每一步的模板教学法,当然,过往的经验证明,这是一套成功的模板,只要你按照他说的做,考上130分绝对没有问题。”
“但问题是,以我们班绝大部分人的英语水平,即使没有这套模板,大家也能考出130。哪怕是从应试的角度去学习一门语言,刘老师也让我觉得过犹不及了。是现有的课时安排不足以覆盖英语教学内容,还是他有什么非讲不可的知识点,需要去占用我们周六上午的素质拓展训练?”
“李成蹊,刘老师教了这么多年书,他有自己的经验和方法。”老黄的嘴皮因为干燥或者上火,裂开了好几道道豁口,在跟李成蹊沟通的过程中,烂掉的豁口开始冒血珠子,“你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但现阶段我们的主要任务还是学习,周六上午的时间,让你们自习或者去参加课外活动,都不如踏踏实实地补课。刘老师他们愿意主动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过来,都是为了你们好。”
“不是的。”李成蹊一边摇头,一边拿起老黄的保温杯,去饮水机那儿给他接了杯温水,“黄老师,我们之间的根本分歧点是,我认为我们有自主学习、自由安排时间的能力,同样的,我们也有自己去花时间沉淀所学知识的需求。正常情况下,一周的课已经排得很满了,连晚自习很多老师都还要上课,在这个高速运转不停的上课、写作业、考试的时间轴里,其实我们没有多少属于自己的时间,本质上,这依然是填鸭式的催肥教育。”
英语刘老师就是其中的翘楚。
“不是我在学习,是您们在拼命地把知识砸到我们的身上。”李成蹊把保温杯往老黄那里推了推,“您喝点水。”
老黄瞥了一眼保温杯,沉默了几秒,才端起水杯喝了好大一口。
“一上午就没喝过一口水。”老黄放下水杯,擦了擦嘴角的水渍,吐了一口浊气,摇头道,“你们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我们是最省心的。”李成蹊对着老黄卖乖一笑,“很早之前您就跟我说过,我们这个班,是普通也是特殊的。特殊的点在于成绩,而成绩背后至少能体现出这个班的人的自觉性没有您想象的那么差。为什么您不试一试,去听听大家的想法,多给大家一些自由度?”
“你很会说道理。”老黄指了指李成蹊,“你不是大家,你怎么知道有人不想周六上课?你不是大家,你怎么知道其他人不是像丁一帆这样的,不想周六上课只是为了去打篮球?”
李成蹊对上老黄审视的目光,坚持道:“想打篮球也没问题,本身周六上午就是给出的素质拓展时间。为什么要让教育部的通知成为表面功夫?人生并不是可以靠明确的算数就得出结论的,您不能认为我们把周六上午的四个小时用去打篮球,一个月就落后了别人多少个小时,用这些个小时能完成多少套试卷——学习的成果用分数表现,但并不意味着学习的过程也可以量化。”
“如果高考就是高中学习的全部意义,高分就代表一切,那您应该选择机器人当学生。只要我们是人这一复杂的生命体,处于相对运动的世界里,就意味着一切都是变化、不可控的。要让事情走向成功,我想也不是靠坚持一套死板的规则就能做到的。”
“人会有情绪,人会有欲望,人当然也会想偷懒,可也只有人,才会因为理想和希望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努力,并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