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的肿泡眼像是瞪累了,他厚而宽的眼皮往下一落,耷拉出一片阴影。半晌,他叹了一口气:“你今天把我说懵了。”
说懵了,并不代表说服。
“这只是我的想法。”李成蹊说,“我建议在班上进行一次无记名投票,来看看有多少人需要周六上午进行双语培优,先民主,再集中,如果超过半数的人认为需要上课,我也同意刘老师上课的想法。”
“李成蹊啊。”老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应该知道,学校在安排教学计划时,几乎不会问学生,你想学什么。”
这是经验,是权力,也是不显露的教化暴行。学生们已经被预先设定为一无所知的白纸,所以他们没有选择和表达的权利。
当成年人们开始回忆青春,多会用一些如梦似幻的美好词汇,他们很少意识到,学生时代也是他们一生中经历过的最为二元对立的时刻之一——老师与学生之间有绝对的话语权差异。
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聋子,是瞎子,是哑巴。
只能听见老师的声音,只能看见老师让他们看的东西,不能说出自己的意见和想法。
“我想捍卫我打篮球的权利。”李成蹊最后对老黄说,“我想拥有学习的自由。”
李成蹊回到教室时,余深深担心地问她:“老黄跟你说什么了,没骂你吧?”
宋斯怀念叨着:“应该不会,只要你不气他,老黄脾气那么好,比我爸要温柔一百倍,有时候我都希望他是我失散多年的亲爸爸……”
碎嘴子宋斯怀听得李成蹊耳边一阵嗡嗡响,她干脆地打断:“我问你啊,你周六想上课吗?”
“不想。”宋斯怀翻了个白眼,“我已经在想,这周六要请什么病假了。”
李成蹊看向余深深,余深深手臂交叉,在胸前比了一个大大的X:“我最怕刘魔王以为他周六不辞辛苦来给我们补课,是多么伟大,我们不仅不知道感恩,还在上课的时候偷偷玩手机。”
李成蹊笑了,但余深深和宋斯怀是她的好朋友,他们的想法跟她相近也正常,于是李成蹊把目光投到江寄余身上。
江寄余很敏感,李成蹊一看过来,他的笔尖就一顿。
李成蹊回到座位,侧身坐着,双手交叠枕在椅子靠背上,这高度刚好方便她把下巴垫在上面。
“江寄余。”李成蹊脆生生地喊了一声。
江寄余的笔尖流畅地在试卷上写下sinα的答案,压根没有抬头。
李成蹊瞄了一眼江寄余的习题集,早就超过了数学老师的进度,完全符合他学神的称号。
“你愿意周六上课吗?”
“随便。”似乎早就猜到了李成蹊要问这个问题,江寄余答得不假思索。
围观的余深深和宋斯怀在一边笑,宋斯怀给李成蹊解释:“学神随便的意思是,反正不管老师上什么课、上不上课,他该干什么照样干。我观察过了,他在语文课上写数学卷子,一节课能写到只剩下最后一道大题。”
李成蹊朝江寄余竖了个大拇指。
李成蹊转过身,找出一个没写过几页的本子,开始撕纸条。
“问题不在谁上不上课。”李成蹊撕纸条撕得正入神,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声音。
她下意识地想回头,江寄余却抽出课本卷成个圆柱筒,把她险些要偏过来的头摆正。
“关键在你沉不沉得下来。”
说完这句,李成蹊又等了一分多钟,江寄余却不再多说什么了。
李成蹊知道自己是漂浮的,这也是她成绩下降的原因。她甚至都知道自己为什么漂浮,她还没找到那个能够下沉的锚。
可她现在就是没能沉下来。
漂浮的李成蹊在课间拿着五十个小纸条站到了讲台上,她另一只手还拎了个学校小超市的那种乳白色不透明塑料袋,余深深小声地跟宋斯怀评论:“小李这造型好像个落拓不羁的流浪农民工诗人,带有超现实主义的反讽风格。”
反讽先锋李成蹊在讲台上,环顾了一圈班上的同学,道:“我就说两句话,不耽误大家多少时间,想请大家帮个忙。”
班上有大部分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向李成蹊。
李成蹊说:“刚刚我在办公室跟黄老师就要不要周六上双语培优交换了一些意见,现在想听听大家的想法。我想做个不记名投票,待会给大家发一张小纸条,如果愿意补课可以在上面打个勾,不愿意就画个圈。这个投票不记名,也不具备什么特殊效果,仅仅是我个人做的一个调查。即使大家都画了圈圈,也不代表我就能说服谁,取消周六的补课。”
“这件事唯一的意义,就是给大家一个表达的途径。对于关乎到自己权利的事情,表达很重要。”
李成蹊始终觉得,表达不是在课堂上说出某道选择题的正确答案,或者声情并茂地背诵某一篇精心写作的演讲稿,只有真正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才算是表达。
“我愿意投,记名都可以。”余深深和宋斯怀最先站起来。
李成蹊露出一个笑。
其余的人都在观望,不是所有人都认为表达是有意义的事。
第三个站起来的人竟然是江寄余。
李成蹊很惊讶,在江寄余走过来的时候,她没忍住问:“不是说随便?”
江寄余拿过一张纸条,笔走龙蛇,相当潇洒地画了个圈,然后把纸条交到李成蹊手上。
“烦。”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往教室外面走去,教室外面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他披光走过,这一幕像极了少女漫里的下午时分。
余深深拍了一把宋斯怀的后背,激动地说:“好拽哦,不愧是我们学神。我原本以为地理位置的缩短会让我失去对他的兴趣,但现在看来,了不起是真了不起。”
“你夸他就夸他,打我干嘛啊?”宋斯怀骂骂咧咧地挪开椅子,离余深深更远了一些。
下一个站起来的是学习委员欧阳晗,她红着脸上去打了个勾,不知为什么,她又把勾勾划掉,改成了个圈。
丁一帆那几个打篮球的也都画了圈。
李成蹊那一个破塑料袋,竟然装满了高321班五十个纸条,最后一个交纸条的高灵,笑盈盈地朝李成蹊眨了眨眼:“本来我打了个勾,想给你找点不痛快。但后来又一想,我只做损人利己的事情,周六上课对我来说,太他妈痛苦了。你要是能搞定那一群老古板周六不上课,我就假装不知道二毛把天台的钥匙给你了。”
第17章 篮球比赛1
李成蹊看着高灵漂亮的眼睛,伸手接过她的纸条,诚恳地说:“我恐怕搞不定。”
高灵歪头一笑,还未完全长开的脸已经带了美人胚子的明媚。
她真漂亮,李成蹊想,如果闻潮连这样的女孩子都不喜欢,他会喜欢什么?
二毛不该把天台的钥匙给李成蹊,李成蹊这样没用,恐怕只敢在高中毕业的那一天悄悄地打开门,甚至都不敢在墙上刻下什么字,那多幼稚、多丢人,暗恋是不能被找到呈堂证供的——她顶多偷偷放下一块石头、一枚贝壳,连同喜欢的心情,都是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
李成蹊提着破塑料袋走出教室,在走廊碰到从外面回来的江寄余。
李成蹊笑着跟江寄余打了个招呼。
江寄余的目光瞥过李成蹊手上的塑料袋,最终落到少女带笑的脸上,他是发自内心的不理解,问李成蹊:“你做这些有什么用吗?”
“没用。”李成蹊想起一个很遥远的午后,她在上一个糟糕透顶的补课班,那里有个男孩勇敢地站了起来。
“为什么不花时间在自己的学习上?你的成绩还有提升的空间。”江寄余不赞同李成蹊的所有行为。
李成蹊问江寄余:“二十名不好吗?”哪有那么多第一名,她父母对她的成绩都没有那么高的要求。
“不好。”江寄余的直白让李成蹊笑出了声。
不等李成蹊说话,江寄余就抿着唇从李成蹊身边走过。他步子迈得很快,跟李成蹊的肩膀错开时,两人险些撞到一起。
李成蹊觉得江寄余似乎有些生气。
江寄余要是会生气,这也太有意思了。在李成蹊眼里,江寄余无疑是少年老成的那一挂,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情绪裹得密不透风,以至于连人都变得有些木。
因着父亲是医生的原因,江寄余身上出现过的消毒水味,总是会让李成蹊对他有一些过分的关心。
等李成蹊带着一兜破纸条去办公室里转了一圈,果然毫无意外地被老黄嘶吼着滚回去学习,她笑眯眯地跑走,把塑料袋放到老黄的脚下:“我把‘民主’的火种给您留下了,我相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李成蹊你下次数学不考150你就给我滚出去吧!”老黄摸着胸口大喊。
回教室时,还没到上晚自习的时间,但大家都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学习。
李成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彩纸小糖果——就是她在书店的那天晚上,江寄余拿给她的那种。
她动作很轻,把那一把糖果放到江寄余的课桌上。
“不要生气啦。”李成蹊用气声说,她悄悄地给江寄余传了个纸条,“我知道你画的是圈。”
在周六不补课这件事上,江寄余是支持她的。
江寄余在李成蹊传来的纸条上画了个大大的×,但李成蹊看到后反而笑了起来,她又递了张纸条:“你打的√和别人不一样,尾巴会往下一顿,那几张√里没有你,我知道。”
江寄余一晚上没再搭理过李成蹊。
李成蹊在晚上溜出校门,在学校门口买了一大罐那种彩色糖果,第二天又往江寄余桌上放了一把。
余深深趁江寄余不在的时候问李成蹊:“你是换目标了?”
李成蹊目瞪口呆:“啊?”
“昨晚我就看见了,学神还陪你传纸条呢。”余深深摸着下巴,“啧,学神对你还真特别。”
李成蹊心想,能不特别吗,都是一起进过派出所的交情了:“不如我们以后带着江寄余一起玩吧?”
“那也得人家搭理我们啊。”余深深摊了摊手。
李成蹊质问余深深:“你问他压轴题,他哪次不借你答案?做人要有点良心,深姐。”
“他会借你答案抄,也会给你讲题目,但不会和你开玩笑,更不会和你去吃学校门口的烧烤和麻辣烫。”余深深说,“我不知道你又胡思乱想了什么,但我建议你该读书的时候还是要读书。别跟闻什么接触了一下,心里头就只剩下乱七八糟的东西。”
李成蹊眼皮一垂,她想张口辩驳,哪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的东西,但话到嘴边,想起江寄余在书店里递过来的那本《情书》,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从闻潮撞到她的那一晚开始,她胃里的蝴蝶就从蛹里飞了出来,再也没有安静过。
周五最后一节晚自习的课间,盛以慕忽然走到李成蹊的课桌前。
“怎么了?”李成蹊把最后一步的计算过程写上,才搁下笔看向盛以慕。
盛以慕看了一眼李成蹊的试卷,说:“刚刚黄老师找我了,除了我,他应该还找了欧阳晗他们,问关于周六要不要补课的事情。”
“啊……”李成蹊屈指点了点鼻子,她低下头,“老黄人就挺好的。”
“据说是教语文的贺老师,那天听到你在办公室里说的话了。”盛以慕说,“贺老师很喜欢你,他主动说,他不需要占用周六的两节课来补语文,与其把我们拘束在教室里,他更希望我们能出去跑跑跳跳。多一些对生活的感悟,周记说不定憋八百字就会容易一些。”
李成蹊到这时候,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丁一帆说,他本来不觉得篮球比赛有什么,输就输吧,但现在这种情况,要是输了得多丢面儿。决不能给那些人机会,说那个高321班为了打篮球,折腾了那么一通,结果打了一局就输了,果然是好学生就会死读书。这种话,这个班估计没有人想听。”
李成蹊点点头。
盛以慕抬起下巴,看向窗外其他班热热闹闹的人来人往:“我这个人从小就胜负欲很强,什么都要做最好的。”
“那你加油。”李成蹊抬手握拳,比了个加油的姿势。比起结果,其实李成蹊更享受整个参与的过程,但谁也不能否认,只要是比赛,谁都会想赢。
晚自习下课前十分钟,老黄来到教室,先例行敲打了一番学习任务紧、压力大,让大家明确高中期间的主要矛盾就是学习,最后才讲到周六上午的素质拓展:“年级组开会决定,我们班还是跟所有班级保持一致,不搞特殊化,有活动就一起参与,该上课时就一起上课。”
“哦吼!”底下传来一阵鼓掌声。
老黄看向带头的李成蹊,叹了一口气:“年级组愿意给你们一定的自由,不在一开始就把你们逼得太紧,但你们的自由是用成绩换来的,明白我的意思吗?有本事就证明你们行,能在方方面面都拿出成绩!”
“高321班,就是行!”
在这种大家都很兴奋的时候,李成蹊反而是冷静的那一个。她看向因为不要在周六上课而欢呼雀跃的学霸们,看向因为可以打篮球而乐得见牙不见眼的丁一帆,还有在这个时候反而眉头皱得更紧,一副忧国忧天下模样的盛以慕。
每个人都面目生动,除了坐在李成蹊后面的江寄余。
他头也不抬的在写化学试卷。
高321班行不行呢,李成蹊开始有点期待了。
下课后老黄走过来,对正在收拾东西的李成蹊说:“盛以慕他们明儿打球,你就帮着送点水看看衣服,钱从班费里出,记得准备点伤药,免得有什么磕着碰着。”
李成蹊乖乖巧巧地点头。
“找个人帮你拎东西啊。”老黄看到一边跃跃欲试的宋斯怀,立刻道,“你们仨别老扎堆,宋斯怀明天要负责清洁区的卫生,你带人给我扫干净,要是扣分了我找你写三千字检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