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没得选,但我更怕他对这次来势汹汹的洪水一无所知:“气象台说晚上七点就会下暴雨,你留在这儿很危险!”
温渺笑了笑,说:“天气预报什么时候准过?”
“那还有……”
“不碍事的。”温渺看看那垒成堆的水果箱,带着少年式的英雄豪迈,“我们家就我在,不是我搬,谁搬?”
程嵘开口说了进来之后的第一句话:“我搬。”
我赶紧响应:“我也可以!”
“我……”张晚晴看着张太太没敢说。
温渺愣愣的,勾着嘴角别过头,抬手擦擦脸上若有若无的汗,半晌说:“都滚吧,多大点事,非要给我添乱。瞧见我那大轮胎没?我弄完扛着它,游到桥边就好了。”
“那……”我们也可以啊。
温渺说:“我不想扛着它的时候还扛着你们。”
“你们准备废话到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雨了!”张太太忍无可忍开口抢白,“那小孩——”
我以为张太太要骂人,她却说:“记下号码!”她报完又跟开船的小哥重复一遍,“没错吧?”
张太太说:“这情况你爹妈说不准连桥都下不来,武警会在桥上拦人。不管你拯救完你们家水果是几点,看见武警叫武警,没看见就打这个电话,他会来接你。”
那时天上一道电光闪过,我不是觉得张太太会被雷劈,而是突发奇想觉得那个阴雨天里的张太太也许不是张太太,因为她好像带着圣光。
那晚,我住在程嵘家市区的复式楼里。夜里两点时,程爷爷撑不住了,剩下我和程嵘巴巴守着电视机。地方台直播镜头里是漆黑的夜、被拍摄灯照亮的汹涌河流、两岸加高的沙包和疲劳的武警战士。
白沙洲上早已停了电,它静默地浮在水面上,像一头巨大的鲸鱼,仿佛随时会沉入河里。所有人焦急而忐忑,我们都在等着洪峰平稳过境。
第二天早上,我被程嵘拍醒,提醒我说:“该去上学了。”
我睁眼,电视机里无声播报新闻:洪峰平稳过境,天会放晴,洪水会慢慢退去……
那是我们第一次面对凶狠的白沙河,那之后一切恢复平静,仿佛只是我们少年生活中一丝微不足道的波澜。生命在自然力量面前如此渺小,有人还没来得及长大,就永远不老,而我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经历了中考。
中考期间我一直待在程嵘家。
洪水来势汹汹,退去也需要时间,加上大灾之后的防疫,丁太太一度想让我借住在她闺蜜家。丁太太拿着行李包来学校找我,让程嵘劝了劝,立马改了主意,让我提着行李跟程嵘回家。
“程嵘当时说服我妈的样子,只能用四个字形容——”我举着手指头跟温渺复述当天发生的事,温渺倚在程嵘家的真皮沙发靠垫上,有点拘束:“他们家……”
“程爷爷出去下棋啦,家里就我和程嵘!”
温渺彻底放松,瘫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栋复式楼,嘴皮子耍贱道:“丁小澄,你可是跟校草‘同居’过的第一人。”
一罐可乐横飞向温渺的脸,还冒着冷气,他猝不及防被砸了一脸冰凉。
“哎——”
程嵘端着半边西瓜,眼神冷冷,问:“你怎么还不去训练?”
“哎,怎么了,嫌我碍事了?”
西瓜被程嵘搁在茶几上,我立马从沙发上滑下来,跪坐在地毯上,毫无姿态可言地吃了起来,边吃边关心温渺:“对啊,你们训练不是连过年都没几天休息吗?都中考完了,怎么还不见你去训练?”
“哧”一声,温渺拉开可乐拉环,嗔怪道:“我好心好意来接你回家,来给你当‘挑山工’,你怎么一点不记我的好?一会儿行李你自己扛!”
我扔了勺子,一脸谄媚地讨好有车一族,还没开口,程嵘脸臭臭地打断:“我送你回去。”
“真的?”我在长白软毛的地毯上跪坐起,凑到程嵘跟前,“你也回洲上吗?”
中考的第二天,据我妈说洪水已经退到公路边了,只是到处是洪水卷来的黄泥,需要清扫,房屋被大雨浸泡太久,也需要检查修葺。但程爷爷反倒吩咐人把大房子里的东西拿来,像是要在复式楼常住的模样。
“不回。”程嵘盘腿坐在茶几旁,眼睛垂着不肯跟我对视,“爷爷有挺多战友住这个小区,他可能想多住几天吧,也可能……”
温渺十分欠揍地嗤笑:“那你还送来送去?不嫌累得慌?”
“不回去啊……”说不好是怎样,我心里有种怅然若失。以前的寒暑假,张晚晴和温渺都会离开一段时间,或者去训练、学琴,或者回老家,只有程嵘哪儿也不去,跟我在洲上找乐子。
“那没人跟我玩了啊!”我拉住程嵘的衣袖,短袖被我扯变形,“你跟爷爷商量商量,回去住呗?要不,你自己回家住,每天上我们家吃饭也行……”
温渺一脸不甘心地拿脚捅我:“我难道没跟你玩吗?我还陪你来拿行李!”
“放屁,你难道不是想来看看程嵘家吗?”
一言不合,两相开打,我倒在程嵘身边,拿脚踢温渺,情况一度混乱,就在这时候,“啪嗒”一声,复式楼的双开防盗门开了——从外往里打开。
“程爷爷……”
进来的是一对中年男女,男人西装革履,女人穿着套裙,臂弯里挎着爱马仕宝贝。两人开门进来时有些惊讶,仿佛没料到屋里有人。
我们仨也愣住了,没料到开门进来的是不认识的人。
“你们……”女人率先开口,似乎对我们的存在感到困扰。
我迅速调整姿势站起来,试探着问:“你们是程家叔叔阿姨吗?我们是程嵘的同学,也是他在白沙洲上的邻居。”
温渺也跟着站起来,可乐罐被他捏了捏,不知道该放下还是继续端着。
女人怔了怔,捋一下头发,开口道:“啊,这样……”然后又没了下文。
程嵘呆呆站着。中年男人眉宇间透着不悦,他们没有开口赶人,却也没有表现出和善。
空气一度凝滞,最后我率先提出离开,拉着温渺带着行李出了防盗门。
刚进了电梯,温渺就开始抱怨:“什么玩意儿,都不拿正眼看人的!”
虽然程先生程太太没说几句话,但我完全明白温渺的感受,程先生程太太骨子里有一种优越感,开口说的那几句话里都带着一种盛气凌人的感觉。
“算啦,我们跟程嵘做朋友,又不是跟他爸妈。”我劝温渺,顺手按下电梯按钮。
“我算知道程嵘身上那股子冷傲是哪儿来的了,有其父必有其子……”
“喂!程嵘又没得罪你!”
温渺悻悻闭嘴。
“说起来,他们怎么回来了?他们不是连过年都很少回来吗?”
程先生和程太太说起来也是白沙洲的住户,白沙洲的大房子就像是程爷爷的养老专属,从我出生起就很少见过两人踏足白沙洲,更少回星城。
我想起程嵘之前收到的信息,幽幽叹气:“他们说要回来陪程嵘中考呢。”
“中考?”温渺夸张地吸气,“这可赶巧了,刚考完就回来了。是诚心陪考吗?”
在白沙洲经历特大洪灾之前,我妈连电视剧都不看了,装模作样抱本《知音》陪我学习;张太太每天车接车送,就为了让张晚晴路上背背单词……每位家长都严阵以待,除了像故事背景人物一样的程先生程太太。
“可能是……”我想了想程嵘逆天的成绩,“程嵘太让人放心了吧。”
温渺的老式单车放上我的行李就已经摇摇晃晃了,我没敢坐,拿着中考后奖励的国产智能机给自己扫了一辆共享单车。
从复式楼小区沿着江畔并肩骑行,一阵低沉的轰鸣声逼近,我和温渺赶紧让出道路。
后方来车非但没有快速超越,反而吓唬我们似的,加大引擎轰鸣。
烦得不行了,我扭头骂人:“要超车赶紧超,这么大空间,吓唬谁呀?”
那人把头盔上的挡风护目镜往上一推,叫我看清了真面目——龚嘉禾。
龚嘉禾眼睛充血似的盯着温渺,把他的电动车骑成小朋友的电动摩托,瞎咧咧地说:“路你们家的?我想怎么骑就怎么骑,关你屁事?骑个破单车,一副穷酸样,也不知道哪里好……”
他嘀嘀咕咕刻意嚷嚷给温渺听。
我刹车停下,把龚嘉禾吓得够呛,赶紧转向刹车,避免撞上。
“突然刹车干什么?你神经病——”
“你才神经病!”我单脚撑地,撑着单车中的宝马,毫不留情地抨击,“有钱才叫好吗?温渺长得比你好,跑得比你快,能写能唱能进省队……我告诉你,你浑身上下就一点比他好。”
龚嘉禾趴在电动车上,二傻子似的接话:“什么?”
“自我感觉比他好!”
温渺就停在不远处,粲然一笑,那个长相,放选秀节目里就是“C位”出道的料。把龚嘉禾气得脸上红了又白,想了半天只吐出一句攻击力不够的脏话,让人感觉词汇量相当贫乏。
“哈哈哈,龚嘉禾,你连骂人都不会吗?”
龚嘉禾恼了:“得意什么?明明早就知道名单上没有你,还拿省队吹什么牛?”
龚嘉禾来得快去得也快,等车子引擎声消失,我才反应过来他刚刚说了什么。
我大脑短路,怔怔地问:“渺渺,他说你知道省队名单上没有你?”
温渺低着头,沉默不语。
我们单方面跟命运约好的光明未来,并没有如期到来。
“我听不懂,所以是他们家把你挤下去了?”
张晚晴仿佛看不出温渺不想回答似的,喋喋不休地追问。
事情严峻,哪怕知道程先生程太太难得回家,等弄清了前因后果,我还是把程嵘召唤来温渺家,开紧急会议。
温家小院里堆着废弃的水果纸箱,洪水退去后的黄泥也没有好好清洗,这个家庭并没有清理居住地环境的时间和闲心。
张晚晴站在黄泥波及不到的凳子上,气势汹汹地诘问:“上次那个省队的教练呢?他不是很看好你,他不是领导吗?”
丁先生有时候会跟丁太太叨叨,说领导也分大小,领导的上头还有领导,每个领导都有各自的想法,左右为难的都是小兵小卒。我拉拉张晚晴,要她别这样激动:“领导当时说那句话肯定是对渺渺有好感的,渺渺,你之后有没有再遇上他?”
“嗯,遇见过。”
“他怎么说?”
温渺跨坐在老式单车的后座上,无意义地荡腿:“怎么说?抱歉的话倒是说了些,但那又有什么用,还不是……”
“把你挤下去的人是谁?跟他比一场。”
我转头看向程嵘,程嵘嘴唇动了动,吐出的话让人热血沸腾:“竞技体育不是第一就是输,跟他比一场,你赢了,就能让人看清你的价值。”
我说:“好主意!赢了能拿回位置,输了也能明白为什么输。温渺,你去找找那位领导,就说要比一场!”
温渺目光飘忽,嘴里没个准信。
“轰”一声,铁门被撞开了。
三轮车挤进来,随车子进入小院的,是温叔的咒骂。是我听不太懂的方言,粗俗又凶狠。
“爸——你怎么了?”
温叔手肘上擦破了皮,血珠往外沁,半边身子脏脏的,看着像是翻过车。他跳下车,对着迎过来的温渺就是一脚:“小畜生,叫你去帮忙不去,害老子车都翻了……”
我蒙了,温渺默默忍受,程嵘眉头皱起,张晚晴惊愕后,叫嚷:“你怎么能打他呢?你摔倒又不是温渺的错!”
温叔说:“老子打他怎么了,老子生的,老子想打就打!”
“你——”
温渺把气得跳脚的张晚晴拦住,求助似的看我,说:“你们先回去吧。”
那一眼看得我心里发慌,强行拉扯着张晚晴,拽着程嵘离开。刚跨出铁门,身后就传来温叔骂骂咧咧的声音。
张晚晴问:“为什么要出来?”
我说:“温渺不想让我们看见的。”
他已经够不体面了,不想自己全无尊严。
“我妈说,温渺家最近太倒霉了。”我把听来的小道消息说出来:被温渺抢救出来的水果一直堆在楼梯口,有天倒了七八箱,在洪水里泡了一天才被发现;两辆三轮车中的一辆被城管没收了;再然后就是温渺没进省队……
穷人光是生存就已经耗费掉全部心力了,哪还有什么气力去维持体面?
张晚晴拧着眉,要发表什么高见。铁门内“哐当”一阵响动,温渺悲愤地嚷:“什么都怪我?不就是因为我没进省队,拿不了工资吗?我去找那个人比一场总行了吧?”
废物、畜生、吃干饭的……温叔的叫骂声一直没停,程嵘看着我,张嘴想问我问题,但被我别头躲过。我因此没有注意到程嵘越来越糟的脸色,在“嘭”一声响动后,程嵘转身抬脚踹开铁门。
“程嵘——”
我急忙拉扯程嵘,却一眼看到被温叔踹倒在地的温渺。那不是温渺,温渺搞田径的,身量高大,怎么会被人踹到地上这样狼狈?
温渺看到我和张晚晴,别过头,不跟我们对视。
温叔喘着粗气,表情局促又难堪:“要你们管什么闲事,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