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丁小澄,你太过分了。”
每次他说这句话时,我都真诚悔过,我怎么又把他给忘了?
“对不起……”
甚至还让他误会我给张晚晴的惊喜是给他庆祝生日,还说——她快来了,你走吧。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很抱歉伤害了你,很抱歉伤害了这样信任我的你。
那天我几乎是号啕大哭,完全没了尊严,还好程嵘答应保守秘密。
他的手虚虚地搭在我背上,一下一下地给我顺气:“丁小澄你别哭了,我不喜欢哄人,我只喜欢你哄我。”
程嵘说:“好吧好吧,勉为其难哄你一下。好了,哄完了,你不能哭了。再哭,今晚别想回家了。”
“你神经病啊!”
程嵘说:“眼睛哭成一条缝了,你怎么骑车?”
“对哦,那我要睡小阁楼!”
“得寸进尺。”
九月过完终于迎来了好消息,国庆放假四天。
“我想多陪陪祖国母亲,不如放七天吧?”
郭德站在讲台上眼皮子一撩,说:“你要是考得不好,祖国母亲还不想要你这个儿子呢!知足吧你们,国庆连中秋,一起放四天。”
“四天——”
放学前与郭德的“辩论”永远沸沸扬扬,我赶完一科作业,偏头看见程嵘在发呆。
“程呆子,想什么呢?”
“嗯?”他抽空看我一眼,很快低头,继续放空。
我总觉得我那天错了,没能得到程嵘的原谅,否则那之后也不会是这样奇奇怪怪的态度——礼物收了,反应平平;和他说话,反应平平。
“好,放学,四天后记得来上课啊——”郭德还想絮叨,兔崽子们早已逃跑。
“程小嵘,我们——”他抖了抖书包,让我看见从侧边水杯口袋里掉出来的公仔,“这不是?”何甜甜强行想塞给你的?
“为什么?”我不可置信,据我所知,程嵘对不感冒的人,一点儿好脸色也不会给,更不会收人家的东西。
程嵘提着书包起身:“挺好看的。”
不等我再问,他又说:“我还有事,不跟你一起走了。”
“可是,今天不是要去见廖老师?”
进入高三之后,去心理诊疗所的频率降为一个月一次。
程嵘说:“今天不用去。”
我讷讷地应了一声“哦”,放任他离开。
半小时后,我看到说“今天不用去”的人进了心理诊疗所临时办公的酒店——跟何甜甜一起。
看到他们时,我在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听张晚晴磕磕巴巴地道谢。她为了不让自己别扭,硬生生拖着我走了一站地。
于是我看着程嵘和何甜甜前后脚进了旋转门,看着他欠身拦着电梯,让何甜甜先进去。
“丁小澄,我跟你说话,你居然走神?”
我茫然地回头,看着张晚晴的嘴巴开开合合。
“啊?”我的耳朵听到了她说的话,可脑子处理不了。
眼睛和脑海都在处理分析刚刚看到的画面,一帧一帧,心里质疑那不是程嵘,大脑回答说那就是。
“你怎么了?”张晚晴有点疑惑,她只是跟我同走一段路,到了岔道口就会分开。
“没事啊。”我控制牵拉面部肌肉,摆出笑容。
她太了解我,太清楚我的异常,眼睛一眯,质问:“你故意的吧?想让我再跟你说一次谢谢?”
“对啊。”我以伪善的、虚假的笑容掩饰异常,结果得了张晚晴不再别扭的真诚道谢。
这次我终于听清楚,懵懵懂懂地摆手:“也不是我替你拉的,你能赢了那个女孩子去参赛,那也是因为你比她强。”
张晚晴在我脸上掐一把,神采飞扬:“就喜欢这样直白夸赞我的!”
“我还要练琴,我先走啦。”末了,她又说,“对了,你以后找我发消息就好了,别来班上找我。”像是怕我误会似的补充,“跑着累。”
“嗯,好。”
目送张晚晴离开,她终于找回了十三四岁那年恣意神气的模样。
我终于可以放心地压着胸口,感受那股几乎让我失控的心悸,哆嗦着找口袋摸手机。
拨号时我再三犹豫,接通后却无师自通学会伪装,我换上俏皮愉快的语气,问:“喂,你在哪儿啊?”
程嵘说:“有点事,去爷爷战友家的路上。”
“啊,啊——”
他撒谎了。
我深呼吸,下意识地舔着颤抖的嘴唇,又问:“车上吗?怎么听着这么安静?”
程嵘开门见山:“你打过来是有事吗?”
有!你不是说今天不用去心理诊疗所?你不是说你在路上?你身边怎么站着何甜甜?
“有——”
我要把想的问出来。
他言简意赅:“说。”
我哆哆嗦嗦:“我中秋可能要回老家,不能跟你去自习了。”
自我闹出乌龙,导致两人分隔两校后,程嵘对于周末、寒暑假自习异常执着,少去一次都会被念叨。
但他说:“嗯,好。”
我眨眼,不敢相信,重复道:“我是说——四天都不可以。”
他说:“嗯,没事。”
他问:“你还有别的事吗?”
“没……没了。”
“那我挂了。”
戛然而止的通话,我听到忙音从耳朵传送到心脏。
洲际酒店很高,我站得很近,脖子仰酸了,也数不清诊疗所临时办公的那层的窗户。
我心里都是嘟嘟嘟的忙音。
何甜甜和程嵘一起去了心理诊疗所。
他说他有事。
他欠身帮何甜甜按住电梯,何甜甜冲他笑。
我第一次这样讨厌视力好,把不想看清楚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让心脏不受控制。我想起第一次我踏足心理诊疗所时的忐忑,想着是程嵘拉着我进入他的世界……
廖老师说我是程嵘给自己建立的安全点,我没想过,有一天别人会取代我,成为新的安全点。他现在也为何甜甜按住电梯门,邀请她进入他的世界。所以我不再特殊了,对吗?所以任性、霸道、体贴、黏人和撒娇,他都会给另一个人了,对吗?
原来,我拥有的都是侥幸啊。
第九章 再也回不去白沙洲
国庆前两天,我在家里闲得发霉,天天发朋友圈——窗台一景或者玻璃缸里的蠢乌龟。程嵘对我家了若指掌,可他却没来一个电话。
“啊——”撂了手机,我在沙发上发癔症,翻来覆去想不明白他怎么不来找我算账。
“丁小澄——”
丁先生开门进屋,手里拎着蔬菜和肉,脸上笑得跟帮人传话似的。
“有!”我蹦起来问,“是不是有人在楼下等我?”
“谁等你?”丁先生拎着菜进厨房,“你骗程嵘说你回老家了,逃避自习,谁会来找你?”
我烦得不行:“我妈这个大嘴巴,怎么什么都说!”
“这么说我老婆,你活腻了?”丁先生晃出来,直接施行“家暴”,拿钱包砸我,“去,我忘买烟了,你下去跑个腿。”
“哦——”
踩着夹板拖鞋下楼,我溜达着玩似的,绕远路去了新开张的菜市场,随便找家烟酒店,进门就喊:“老板,拿包白沙。”
烟酒店不大,老板坐在柜台后,正在辅导西瓜头小学生写数学作业。老板应了一声,给我拿烟。
我翻荷包,想也没想抽出一张大红钞票递过去:“老板,找钱。”
老板不耐烦地转头,看到红票子时笑了笑,接过来低头翻找,而后说:“找不开啊,你换张二十的。”
“哦。”我接了钱。
后面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王麻子,卸货!再拿瓶水给我喝!”
“好,好——”王麻子站起来,有点急切地催我,“你快一点,我要去卸货——”
那少年风风火火地进来,身上带着暑气,居高临下地瞥我的手。下一刻,他笑了:“哟,王麻子,你什么意思?”
眼前的少年很高,肩膀宽厚,皮肤黑而健康,眼睛可以说是有神,也可以说是杀气腾腾——把我看傻了。
“看什么看?蠢东西!”少年低头骂人,与我对视,“丁小澄?”
温渺“啧”了一声,拍着柜台吼:“王麻子,你自己算算这是第几次了!”他眯眼,看起来嚣张到不可一世,“钱,拿出来,都拿出来!”
王麻子瞬间从市侩变得谄媚,跟温渺讨饶:“渺哥,我这是小本生意。”
“别跟我叽叽歪歪,拿出来!”王麻子犹豫一秒,温渺把柜台玻璃拍得砰砰响,“不老实是吗?非要我动手是吗?”
写作业的小学生吓得瞪圆了眼睛盯着温渺,张嘴仰头哭号:“爸爸——”
“温渺你干什么?”他这是收保护费?
王麻子拿出一小沓钞票,畏畏缩缩地递给少年,连连告饶。
小学生冲出来,像狼崽子一样哭号着扑打温渺:“不许你欺负我爸爸,不许你——”
“温渺!你干什么——”
温渺对我的怒火、对小学生的扑打无动于衷,把钞票卷着收进口袋,抽走我手里那一百块,朝王麻子扬了扬。
王麻子立刻恭恭敬敬地塞给我一张钞票,谄媚地说:“是渺哥的朋友啊,大水冲了龙王庙……”
“谁跟你一家人,还有下次,我就告诉彪哥!”
“别别——”
温渺把手往口袋一插,转身走了。
突如其来又奇怪,我连烟都不敢拿了,抓着钞票和钱包就追:“温渺——”
温渺自顾自发动电动三轮车,在菜市场的街道里缓慢骑行。追出五十米,我终于把人揪住。他看着我扯着的衣角,一脸不耐烦:“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我哑口无言,旧事重提没勇气,问如今是否安好也没意义。
“我……”我什么呢?
“你刚刚——”离了程嵘我也不是没脑子,就是转得慢一点,“是把他的假钞都收走了?”
温渺“扑哧”一声乐了:“不蠢啊,我还以为你要拉我去派出所自首。”
开始我的确吓到了,事发突然,场面混乱,但后来看到小学生的钢笔尖戳进他肉里,他也没一脚把人踢开,我想肯定有蹊跷。
再说换钞这样的套路我怎么可能没见过,只是没留神才中招的。
“你不是坏人。”
“是吗?我嘴那么毒,你还觉得我不坏?”温渺似乎变了,卸完货把电动车停在街边,领着我进星巴克,“喝什么?”
我说:“这么长时间没见,我请你吧?”
温渺又笑,说:“丁小澄,我现在不是一杯星巴克都请不起的穷小子了。”
“啊。”我怔了怔,其实不用仔细打量也能看出来,温渺身上的衣服虽然不算昂贵,但整齐、簇新,他已经不是那个长裤变成七分裤还在穿的小孩了,“那下次我请你吧。”
程嵘和温渺不一样,温渺暖,他的眼睛天然带笑,看着你就像在鼓励你说下去,就像他对你说的内容很感兴趣,让我一时兴奋多说了些,说我和程嵘拿了奖,说张晚晴是大提琴首席即将参赛,说……
“看来你们过得都挺好,那我就不继续听了。”温渺看了看手表,打断滔滔不绝的我,“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
我按着他的手,熟稔地说:“你手机呢,把微信加一下!建个群好了,我得吓他们一跳!”
温渺挑眉,眼角仍旧带笑,但这个笑如同饮料店店员操作不当,忘记去冰:“不了吧。我没时间花精力和已经一刀两断的人维持联系。”
冰饮料冻得我一哆嗦,重音在我脑子里敲响,我耳鸣了。
“可是你……你明明……”很感兴趣的样子。
“嗐。”他不以为意地叹一声,“听故事嘛,就图一乐呗。”语气从容又坦然。
温渺要离开了,离开以后就再也没有交集了……我想留住他,我必须留住他。我蓦地开口,说:“你就不想知道张晚晴……”
温渺停下,语气森然:“不想,我对你们、对张晚晴不感兴趣,别来找我!也别搞那些假惺惺的青梅竹马论调,我——”
狠话被电话铃声打断,他蹙眉接电话,嘈杂的声音在相对安静的咖啡厅里显得格外大,我听到电话里鬼吼鬼叫。温渺说:“好,我就来,需不需要带家伙?”
温渺没再解释什么是“假惺惺的青梅竹马”,甚至没有道别,他就这样握着手机离开。
同一平面内的两条线,有且只有一个交点,那以后背道相驰。
我怔怔地坐在原位,手机响了,是拒绝我游戏邀约的张晚晴:“晚上没空打游戏了,我要去练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