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冤枉啊……青天大老……”“爷”字在程嵘薄凉的瞪视下被吞回肚子,我无赖般攀着他手臂,借力爬上屋顶,“让让,给我挪个位置。”
爬上去之后,我说:“手给我。”
程嵘脸上写着“你想干吗”。
不给我就抢,我把他手拽过来,“啪”一巴掌打过去,手挪开后,他手心里多出一张卡牌。
“这是不是你塞我兜里的?”
是那张“守护神”。上次玩纸牌游戏,他偷偷把它放进我的衣兜里,但我到今天才发现。
程嵘没开口,但耳朵表了态,悄无声息地红了。
转头后他又一脸冷酷,就像对待除了四人小团体之外的其他同学那样:“丁小澄,你走吧,就当你今天没来过,或者我们从来没认识过也行。”
我被他酸了一下,不是牙酸,是心酸。
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程嵘是白沙洲上最漂亮的孩子,他应该要被优待的,像张晚晴那样任性,像温渺那样嚣张。但程嵘不,他很冷酷,却只是看着很冷酷。遇到任何的冲突抉择,他不会说“丁小澄,你必须跟我站一边儿”,他只会说“丁小澄你跟他们走吧”,哪怕他真的很想有人站在他那边儿。
他总是仓皇地等着被人选择,在被人抛弃之前先说出“我不在意”,好像这样就成了真的不在意。
我不明白我什么时候把程嵘看得这样真切,看懂了,眼睛也湿润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力图让他相信我:“我没害怕你。”
程嵘顿了顿,问:“你知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病?”
我知道什么?我懵懂地表达我自以为是的乐观:“不知道,但这并不妨碍我陪着你治好呀!”
程嵘的脸色一瞬间变糟糕,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半晌像火山爆发那样喷薄出来:“它时时刻刻缠绕着我,有记忆以来一刻也不得放松!就像个满是负能量的垃圾桶……”
他的喋喋不休让我措手不及。这样的程嵘是我从没见过的,我潜意识觉得我该打断他,于是一慌乱就抖了个包袱:“正好,你是垃圾桶,我是垃圾。”房间不整洁时,丁太太就这么说我。
“丁小澄!”他气急败坏,倒真没有继续自怜自艾了。
我叹气,按着他的肩膀逼他跟我对视:“没什么大不了的,程小嵘,它就像一个小秘密,你和我之间的小秘密。
“就像张晚晴和温渺的小秘密是学音乐,我和你的小秘密是陪你两周去听一次‘课’,不会有人知道,一切会很安全。我会陪着你,直到……”
我想不到用哪个词来形容,不想用“病好”也不想用“痊愈”,顿了顿才继续说:“直到它彻底和你告别。”
我的手和他拿着卡牌的手交叠,然后用力扣紧,掌心隔着那张“守护神”卡牌贴紧。我举起交叠的双手,说:“程小嵘,务必给你钦定的‘守护神’一点信心!”
程嵘眼里闪着光,夕阳给云层和他的脸镀上一层好看的玫瑰红,他嘴角勾起,这次是温和的笑。
“丁小澄。”他看看我们交叠的手,又看看我按着他肩膀的手。
我等着他发表感慨。
他问:“你刚刚拿拖鞋的时候,用的是哪只手?”
“程嵘!”我咆哮,挥舞着爪子,猛虎出笼般扑过去,“你嫌弃我没洗手?我跟你拼了!”
在屋顶上打闹,闹着玩,还是拿命玩。
一个不小心我没踩稳歪倒了,一个不小心程嵘被我压趴下了。他躺在蓝色的瓦砖上,衬得皮肤倍儿白。
我心里痒痒的,贼心贼胆占据大脑,我扣着他的手,制住不敢轻举妄动的他。
“程小嵘。”我咽了咽口水。
我自上而下地看着他,这样的角度莫名有种我能拿捏住他的感觉。
“什……什么?”他说话都哆嗦了,脸颊通红,“你想干吗?”
我笑得不怀好意,说:“服不服?”
程嵘一脸“你说啥”的表情。
我学着我哥的口吻,逼他就范:“乖乖的,叫姐姐!”
这时,我妈的声音犹如晴天霹雳,从不知哪个大婶家的窗口里传出来:“丁小澄,你找死啊!”
丁太太攀着窗台,准确地从玉兰树缝隙里辨别出斜后方老别墅屋顶上的我,骂街一般嚷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还欺负程嵘?还带着程嵘爬屋顶?掉下去,脖子都要摔断!”
“妈,我不是,我没有,我没欺负他!”
我张皇地站起身,扯着嗓子跟丁太太解释。
丁太太完全不信,指着我说:“你等着!”而后她抄起晒衣架,从窗口消失。
求生欲指引我飞速逃亡,撒丫子在白沙洲的大街小巷逃窜,边跑边喊:“程小嵘,我逃命,你跟着跑什么?”
程嵘跟在我身后,没我喘得厉害,只是胸膛微微起伏,脸颊红润,发鬓微润。他咽了咽口水,刚要开口,有人抢答了,那人说:“甜酒,小钵子甜酒!”
“甜酒!买两碗!”
甩掉追兵,买了两碗甜酒,蹲在自来水厂门口的石墩上,我跟程嵘打商量:“好吃吧?一会儿你跟我回家,帮我跟我妈说说呗。”
程嵘拿着小勺舀塑料碗里的甜酒,姿态相当优雅,说:“是我先爬的楼,也是我先动的手。”
我欣然点头,表示他很上道。
“可她什么时候相信过?”
扫兴!我妈对我的信任大约只有八分这么多,剩下九十二分全是怀疑。一般来说我和程嵘一起被抓,我妈肯定说是我带坏了他!
失去生活信念,想着回家我也要挨打,不如干了这碗甜酒。就在我仰头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一闪而过,低洼处的水飞溅,正好溅到我腿上。
“会不会开车啊——”我愤愤地发表意见。
轿车里的人自然没空搭理我,牛气冲天地转向甩尾,拐去了另一条路。
“程嵘!”我抓着他的衣袖,问,“那车是不是你们家的?你爸妈不是说要回来陪你中考吗?”
程嵘愣了愣,反应平平,继续舀甜酒:“不是。他们……忙。”
“啊……”我愣住了。
程先生是个很少悔约的人,他总说忙不是理由。于是,我开始帮程嵘父母找借口:“可能,他们要晚一点吧?毕竟现在才五月,中考还有一个多月那么久呢。”
这话真虚,教室黑板一角写的都是“离中考只有××天”。
但这话却出奇地奏效,程嵘抬起头,眼睛忽闪忽闪,好像在思考我这话的可能性。
过了片刻,他想起什么似的,以一种大事不好的口吻说:“丁小澄,那车不是我们家的,是张太太的!”
“张太太的车,那又怎么了,你激动什么……”我后知后觉地闭嘴——张太太的车,张太太回来了!而张晚晴和温渺还在张家小洋房二楼的琴房里!我忘记通风报信打掩护了!
“快跑——”
抄近路,蹿胡同,翻台阶,我在白沙洲的大街小巷飞檐走壁,最终以超级英雄的落地姿势降落,带着程嵘猫在小洋房围墙外的梧桐树旁。
没有琴声!
虫和蝉也不叫,四周一片安静。
我喘着气,跟程嵘求个心安:“你说有没有可能躲过一劫?”
寂静的黄昏,突然爆发出一阵尖细的叫骂。
“你拦什么?练琴怎么了,为什么不敢让我进去?”张太太的声音穿透红砖,刺破耳膜。
没可能。
张晚晴虚张声势,声音比她妈妈更尖更高:“是丁小澄跟我学琴,告诉你多少遍了,你进来干吗?敲门了吗?出去!都跟你说了别来打扰我——”
最后一句破音了,引发张太太更猛烈的轰炸。
张氏母女俩在小洋房里争执不休,不要多久,就会有隔壁邻舍趴到窗边看热闹。
我想这样不行,必须解决眼下的困局,于是我踩着围墙,往树上爬。
梧桐树有根枝丫伸到琴房的窗台下,我顺着树,翻进屋,只要进去露个脸,张太太肯定能消停。但程嵘把我压下了,指着翻窗台爬上树的温渺说:“他已经出来了。”
我怀着侥幸往好的方面想,给张太太玩个大变活人也不错,只要不被抓到。
但张太太没那么笨,她还是突破了张晚晴的防线,声音越来越大。她质问:“丁小澄在自来水厂门口玩泥巴!你还想唬我?滚开,我倒要看看,里面的人是谁!”
或许,张太太早就知道琴房里的人是温渺了。
这是个连锁效应,白沙洲的人都知道,如果干坏事被抓的人是我,那我的同伙必然还有张晚晴、温渺、程嵘。如果我和程嵘蹲在自来水厂门口,那和张晚晴待在琴房里的人只会是温渺。
我们狸猫换太子的把戏被揭穿,温渺骑在梧桐树枝丫上,我和程嵘蹲在围栏边往上看,窗边趴着看热闹的人。
这个翻墙、爬树逃跑的场面太刺激,给张太太带来致命一击,我看见她瞳孔收缩,急赤白脸地张大嘴,开口就是一连串祖宗十八代的问候。
我也是那时才明白,脏话不难听,难听的是真话。
温渺骑在树枝上,手指正焦躁地抠着树皮。
张太太攀着窗户,指着温渺骂。她翻来覆去把问候方式骂出花样,还知道专门戳人痛处:穷,没出息,混混,手脚不干净……
“坏了根弦你都赔不起!
“穷鬼养出鸡贼儿子,还想学音乐?
“和你爸一样卖菜去吧!”
张晚晴脸色发白,拖长了尾音劝说张太太:“妈……”
“我还没说你呢!要不要脸啊……跟一个男的待……”
“哐”一声玻璃窗关了,有了阻隔,琴房里的声音嗡嗡的,听不真切了。
温渺从树上滑下来,翻过围栏往外走,对围栏外的我和程嵘视若无睹。
我和程嵘跟上他。
“温渺……”
我想我该说句什么,在“对不起”和“你没事吧”之间犹豫一秒,温渺停下了,他红着眼瞪着我。
我说:“温渺,对不起……”
温渺脖颈上的青筋跳动,质问:“丁小澄,你早干什么去了?”他快哭了。
年纪小的时候我们什么都可以不要,但一定要脸。
越穷越要脸。
我不是温渺,无法感同身受,但我知道刚刚那场面于他而言无异于剥皮去骨,把他所有的脸面和自尊全挫骨扬灰。
“我……”我得解释,又无法解释。因为程爷爷说:丁小澄,这件事整个白沙洲只有我和程嵘知道,现在多了一个你。
我不能说。
温渺看着我,眼里是失望和愤恨。
他声音变了调,凄厉地嘶吼:“打掩护、望风,你答应得好好的,可你人呢?”
“我……”
我该给他一个交代。
“你人呢?”
“我……我忘了。”
我做错事了。
张太太找到学校来,说要给张晚晴换班,谈了三四个小时,张晚晴的座位被搬到讲台边。
张晚晴搬走的当天下午,温渺把桌椅搬到第一小组的最后一位,与她成了一头一尾。
事情发生在下午第一节 课之前,沸腾的教室因温渺的举动安静下来。整个教室里没人说话,大家都瞪着眼看温渺搬离。所有人眼里都写着好奇,无论善意或者恶意,他们都表露着一个信息:瞧,他们闹崩了。
那天以后,张晚晴对我也是不咸不淡的态度。每次我试图靠近,就会感受到来自张晚晴身上的“西伯利亚寒流”,接着就会听见周安妮幸灾乐祸的嘲讽。
中考前被减少到两周一节的体育课上,体育老师让我们意思意思,两两组队把交谊舞跳一遍就可以自由活动。
“你能不能对我专心点?”
耳边传来抱怨声。
我猛然回神,抬头便看到程嵘带着抱怨的样子,我下意识地想挠头,手却在程嵘手里。
“我又踩到你了吗?”
程嵘抬起脚尖,我的脚也跟着被撬起。
“那倒没有,就是一直踩着没挪地方。”
可不是踩着没挪地方吗?我挪开脚,白色三叶草鞋面上是我回力鞋的纹路。
我开口道歉,但显得毫无诚意,眼睛一直盯着角落看。角落站着张晚晴,她踮脚转身舞动,手虚虚搭在半空——仿佛有个隐形的舞伴揽她起舞。
那样也是好看的,她长发束起,发尾卷着小波浪,旋转时发尾也舞动,优雅又曼妙。换作是我,绝对没法这样化解没舞伴的尴尬。
准确地说,是没人愿意当舞伴的尴尬。
“程嵘,她还是不理我……”
温渺去集训了,班上人数成了单数,我原本打算和张晚晴组队,我跳男步,张晚晴跳女步。然而张晚晴却对我视若无睹,提高分贝问:“有谁想当我舞伴吗?”
当时周遭吵吵嚷嚷,不确定是没人听清,还是没人愿意,话音落地,无人响应。
周安妮突兀地嗤笑一声,眼睛滴溜溜地在我和张晚晴之间来回,说:“哟,级花也会没人愿意找她当舞伴呢!”
张晚晴无所谓地耸肩,对周安妮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她踱到队伍最外围,找了块空地站定,掀起她不存在的裙摆,跟不存在的舞伴行礼致意,仪态大方。
于是乎,我与程嵘“牵手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