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
“老师,我想住宿舍。”
班主任看了她一眼,眼睛向下做沉思状,班主任大约四十来岁,额头上川字形皱纹很深,嘴巴干涩发白,眼眶后细小的眼睛里透出幽幽的冷光,看起来极其不近人情。这明明是一只“冷面虎”,陆大海觉得“犀利虎”有些不准确。
“开学时学校按照上报的住宿人数给每个班分了宿舍,那时候你没上报,现在怎么可能还会有空床位?”低沉而冷漠的男音。
“可是我在外面已经没有住的地方了,除了宿舍,我不知道要去住哪?”陆大海知道,安排学生的住宿问题是班主任职责范围内的事,最关键的是其实她曾了解过宿舍是有空床位的。
“你……”,班主任感到了一股被强迫的压力感,这让他很不舒服,本来一件事如果能好好商量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班里有很多同学都占了床位却不在学校住,安排另一个孩子住进去自然没问题。
只是他很讨厌像陆大海这样的孩子,都来求人了,还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也不看看自己的处境。还‘我不知道住哪?’你咋不知道上天呐?
“好,要住宿可以,去其他班的宿舍吧!”一句话,就定了陆大海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命运。
这个时候的陆大海还不知道,与一群完全陌生的三班学生住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可即使知道,她又能做什么?被命运限定在框里的人,哪一处都是壁。
那周的周末,陆大海没有惊动任何人,把自己所有的东西打包在一起,用一个学生常用的那种几块钱的旧行李袋把东西都装了,然后搬去了学校。
住进新宿舍的第一天。
来自高三三班的舍友中,只有一个叫武椒甜的女孩还算热情的给陆大海打了一声招呼,她是陆大海同桌许思悠的闺蜜。其他几个都不冷不热的说了几句自我介绍,陆大海认了人,当然,她也不大热情。
住进宿舍的第二天,新舍友们让她晚上动静小点,陆大海有起夜的习惯。
住进宿舍的第三天,陆大海晚上没及时躺床上让宿舍扣了分。
住进宿舍的第五天,陆大海逃了晚自习。她时时刻刻都能想到死亡,她必须让注意力用在另一件事上,陆大海没有手机,她想到了去网吧,她可以追剧,从第一集追到最后一集。
高三的学生们个个都像被安上发条的陀螺,每一分每一秒都疯狂的往大脑里填塞知识,他们不知疲倦般连轴转。没有人放弃晚自习这段安静的学习时间,自然也就没有哪个班主任去查一查是否通勤。
陆大海逃课去了网吧,掏了六块钱的包夜费,选了一个角落里的机位,然后,窝在宽大的椅子里不能动弹。
她看得是花样男子,这部剧她看了不下二十遍,曾经只要打开dv机,只要放入花样男子的光盘,只要没有人制止她,她就可以完全忘却世事,一直一直看下去。她感动于金丝草与具俊表的“爱情”。
可是今日,她第一次无法集中精力在剧情上,她看着一张张明媚的脸,脑海里却不断涌现着记忆里各种嘲讽恶毒的面孔,不能控制。
眼泪静静的流,不间断。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夜色已深。包夜的人很少,网管关了大灯,几个男孩子聚精会神打着游戏,键盘被敲击的噼里啪啦作响,除了他们时不时怒骂几声,网吧一片幽暗沉寂。
忽然,一阵刺耳的座椅拖拽声打破了夜色的寂静,也惊醒了半昏迷状态的陆大海,陆大海一个激灵打直身体,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怎么又是那个人,那个撞了自己的人。陆大海皱了皱眉头。
“对不起啊大家,我刚刚用力太猛,打扰大家了,这是我外甥,我处理一点私事,大家继续,继续哈。”紧张的气氛因为一句温文尔雅的声音就此消散了许多。
但有个中年男人大约是游戏正到关键处,被这么一打扰,不小心输了一局,即使那人道歉了依旧骂骂咧咧极其不满。很多人都抬起头,瞧着这一方热闹,与旁边认识的人窃窃私语着什么。
“都他妈的闭嘴,还有你,有种单挑啊!”道歉的男人身旁有个男孩吼到,就是他的椅子刚刚被拖拽发出刺耳的声音,只见他双目瞪视一圈,一头黄发在灯光下极其张扬,跟前的几个少年也站起来,龇牙咧嘴,舌头抵着后槽牙,一副要干架的样子。
他们怒视四周,其他人不愿意招惹这些凶狠痞气的少年们,都默不作声,紧盯着自己的电脑假装听不见。骂骂咧咧的中年男人看到这边人多势众,也刹那变了脸色,吐了一个脏词后总算低头,但还是不甘心似的把键盘敲的噼里啪啦作响。
黄发少年听见那句脏词后忍不住要过去,却被身边之人拉住了胳膊,“粲粲,跟我回家。”
男孩皱了皱眉,却也没再向前走,“你怎么来了?”
“我要不来,谁还能把你带回去?行了,差不多得了,你爸妈快急疯了。”
男孩轻蔑一笑,“笑话,他们还管我的死活?”
“唉!”那男人叹了口气,向前一步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行了,都是他们的错,晚上没吃饭就跑出来了吧,舅舅带你吃饭去。”
陆大海听明白了,原来是男孩的舅舅来网吧抓回上网的外甥。
少年的肩膀被一拍,于是就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狗被顺了毛,只见他微微仰起脖颈,浑身散发出一种总算还有人知道我正饿着肚子的委屈之意。“当然是他们的错,你来找我干什么?既然都不把我放在眼里,那就让我饿死在外头好了。”
比少年略大的男人有些沉重的回道,“粲粲,他们……算了算了,今晚不回去,舅舅带你出去玩,走吧!”
空气静默了好长好长时间,就当陆大海以为那位“舅舅”肯定会败北而走时,那边又响起了少年清澈的声音,“等着,我去上个厕所。”
少年居然要跟着舅舅回去了。
什么?厕所?
陆大海努力将头缩在座椅中,她后悔自己选择的这个拐角处,这是去往厕所的必经之路,她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注意到我、千万不要注意到我。
殊不知,越是害怕越可能会发生。
陈顺被姐姐家保姆的一个电话吵醒后,才知道外甥晚上没回家,姐夫和姐姐一个忙事业,一个醉心于艺术创作,可以说是分则各自安好合则必然吵闹。
俩人当初结合是一场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商业联姻,许君粲的出生只是正好“需要”这么一个孩子而已,不被期待,自然也不会有多被爱。
他很清楚粲粲是怎么长大的,也很清楚除了自己不会有人管这个孩子是不是没按时回家?是不是还饿着肚子?所以姐姐家每换一个保姆,他都会和保姆沟通,粲粲的任何事都可以联系他。
目送外甥进入厕所,视线划过一条弧线,一抹蓝白印入眼帘,这是二十八中的校服,陈顺眉头一皱,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女孩,也不知道后来有没有事?
许君粲从厕所出来,就见自家舅舅像个人形立牌端端正正站着,眼睛却朝一个方向极力探视,顺着舅舅的目光看过去,许君粲一脸鄙夷,怎么是这么丑的女孩子,浓密杂乱的波波头遮住了大半个脸,一幅巨大的方框眼镜架在鼻梁上,面部浮肿,眼睛通红,衣服邋里邋遢,身体没有骨头似的软在座椅里,似乎想极力隐藏自己。
“哎呦,”许君粲摔了一跤,身体趴向地面的瞬间,他把一张旋转座椅翻了个身。
陆大海猝不及防的被转动,身体差点被甩了出去,她抓住扶手,一抬头,四目相对,各自都愣了。
第3章
“喂!放我下车。”
“你们这是绑架知道吗?”
“喂!”陆大海提高声音。
“能闭嘴吗?”副驾驶上的黄毛少年揉了揉耳朵。
“你是不是有病啊,谁是你女朋友?为什么抓我?”陆大海越是害怕,越是嘴里不饶人。
黄毛少年向后撇了她一眼,鄙夷道:“我说丑八怪,你别太自信了成吗?”
“你说谁丑八怪?”
“你啊,”许君粲毫不客气。
“你……”陆大海气的发抖。“你个死黄毛。”
“你……”这回轮到许君粲发抖了,他指着陆大海,被气的不轻。
本来陆大海绝对没有与人叫板的胆量,她总是一副乖乖女的形象,更是因为见过太多暴力所以极其害怕这类“混混”模样的人。
只是,当生活已经绝望到极致的时候,反而少了很多顾虑,她不再害怕了。
“你什么你,黄毛怪,让人恶心的混混,人渣,不要脸。”陆大海越说越顺溜。
“你,你……你”许君粲从来没被这么骂过。
“都给我闭嘴。”驾驶位上的陈顺终于发话了。“我是带你们去吃饭,不会卖了你们的。
“可是……”陆大海还想说什么。
“你乖乖坐着,小心我去找你们班主任告状。”他太懂一个逃课出来学生的心思了。
果然,陆大海霎时闭了嘴。
“呵呵……”许君粲耻笑道。
“你也闭嘴,下个月零花钱还想不想要了。”自从和家里关系闹僵,许君粲就只跟自己舅舅要钱。
许君粲脸通红,哼了一声面向窗外。
车里顿时一片安静,陆大海也看向窗外,深夜,没了人影的街道空旷又辽阔,挂了巨大中国结的一个个路灯却显得格外温暖。
陈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俩个孩子,一个张扬,一个冷傲,却似乎都烙着满身伤痕,需要别人的关爱。
我怎么这么像一个慈父呢?陈顺笑着摇了摇头。
时间回到十分钟前。
陆大海椅子被转动,眼睛向前看去,正好对上了陈顺的目光,俩人四目相对后,陆大海仅慌张了一瞬间,就淡定移开目光,扭转椅身,打算将椅子转回去。
下一刻,陈顺迅速飞奔过来,一只手固定住椅背,“你怎么了?”
陆大海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关你什么事?”
这一回,陈顺终于看清了女孩的脸,由于刚才的震动宽大的眼镜滑落在鼻梁下,于是通红的眼睛与肿胀的脸清清楚楚曝光在灯光下。还是那双充满死寂和凄凉的眼睛,禁锢了悲伤,暗含了日月。
“你跟我走”,陈顺下意识便说出了这句话?
“凭什么?”陆大海不假思索的反驳 。
“就凭……”陈顺也不知道。
“就凭你撞了我?”陆大海戏谑。
许君粲被眼前这幅场面惊呆了,自家舅舅怎么会跟个丑学生扯上关系,貌似还有段他不知道的故事。虽然无法理解,但紧要关头他必须得帮舅舅一把,他迅速从地上站起来,朝着陆大海扑过去。
“就凭你是我女朋友。”
霎时陆大海和陈顺都震惊不已望向他,许君粲的几个狐朋狗友吹起口哨,网吧里一片欢腾。
许君粲头皮发麻,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硬着头皮道:“这是我舅舅,我会跟他好好解释的,我们出去说。
陆大海糊里糊涂的被俩人拉出网吧,塞进车里,然后,成了别人的瓮中鳖。
车里空调开的很足,一切的寒冷冰霜都被车窗挡在了外头,俩个小孩的争吵被制止后,都各自安静静默着,广播里正播放着迷人的歌曲,女生温柔恬静的嗓音淡淡流淌,温暖了月夜。在得知他们没有恶意后,陆大海竟奇迹般的放松下来,痛苦被暂时的忘却,身体被包围在暖洋洋的空气里,她昏昏欲睡,不过一会竟靠在车窗上睡着了。
后来每次想起这事,陆大海都觉得自己是不是缺根筋,怎么敢就那么睡过去。
再次醒来,天色已大亮,陆大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侧卧在后座上,身上盖了一件很厚的羽绒棉服,她的棉服昨晚被落在网吧里了,身上这件是那个人的衣服。那个人……
陆大海慌忙坐起身来,车前面俩个座位都是空的,车里只有她一人,车窗上凝结了厚厚一层寒霜,根本看不清外面的世界。在陌生的地方心里总是惶恐的,陆大海去开门,门居然上了锁无法打开,她更惊慌了,拼命拍打着车门。
“有没有人啊!救命啊!救……”
忽然,咔嚓一声,副驾驶车门被打开,一阵冷风霎时灌入车内,陆大海被冻的一个哆嗦。
“鬼叫什么,离老远就听见了。”许君粲边进车内,迅速关上车门,边嫌弃的说道。
“我们去买早点了,见你睡得香就没叫你,”驾驶位车门被打开,陈顺也迅速进来。
“哦,我以为……”陆大海呐呐道。
“你以为我们丢下你跑了?你可别高看自己了,这俩车比你要贵多了。”黄毛少年又插嘴道。
“有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陈顺瞪了外甥一眼,然后转头递给陆大海一个塑料袋。
“这里太偏僻了,只能买到豆浆油条,你凑合着吃点,昨晚见你们睡的香,没叫你们起来吃大餐,这样吧,先欠着,下次再请如何?”陈顺对后座的小女孩笑着,脸颊上俩个酒涡若隐若现,他睫毛很长,眼睛很是明亮清澈,陆大海盯着他看,觉得他眼里好似有光。
“不用,这是哪里?我要回去。”陆大海摇头,也不去接塑料袋。
“要回去,也得吃饱肚子才行呀!你吃完我就带你回去,放心吧!”陈顺仿佛看穿了她的窘迫,声音愈发温柔和善。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陆大海犹豫片刻还是接过早点,解开封口,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许君粲鄙夷的看了她一眼,不意外又收到自家舅舅一个眼刀。
这些天陆大海从未感觉到饿,平时机械似的随着同学去食堂吃饭,不想去就在教室里一个人待着,吃饭对她来说成了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
可能是由于昨夜终于睡了一个好觉,陆大海很痛快的吃完了一根油条,俩个香软的豆沙包,喝了一杯醇香的豆浆,胃里暖暖的,带动全身的血液都舒坦起来。
陈顺看她吃的小脸红扑扑的,很想伸手摸摸她柔顺的头发以示奖励,可他没有行动,这个孩子像一个蜷缩在角落的小狗,太容易受惊。
还是个小妹妹呢!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见陆大海吃的差不多了,陈顺与外甥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俩人同时拉开车门,在陆大海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就打开后门把她拽了下去。
陆大海大惊失色,刚要挣扎,眼睛却看见了陈列在不远处一个巨大的摩天轮,她忘记了质问,眼神呆呆的凝望过去,阴沉的天空下,一座五彩斑斓的游乐场向她张开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