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诺挤眉弄眼地收了声,又觉不过瘾,便跟她身后一起进了杜坤办公室,谁知杜坤一见他就赶人,“没叫你,你出去!”
赵一诺气不过,嘴里嘟嘟哝哝起来,“明明是我跟何姐一起搞定的!我还陪她跟踪……”
何萧萧使劲清嗓子,赵一诺才勉强住嘴,悻悻地走了出去。
何萧萧有点紧张,怕杜坤逼问自己有几分把握,她不太想对杜坤撒谎,但又不能现在就把实情告诉他。
幸好杜坤尽是鼓励,“小何,能推进到这一步非常了不起!我跟你说句实话,这么多家合作商,李董最看好SHE,公司里也不止你在跟他们接触,我们找了好多人,但都没你速度快,刚才我把好消息告诉李董,他也很高兴,夸你是人才。”
何萧萧忍不住在心里嘟哝,您到底还有多少实话没跟我说啊?
不过能被李董夸赞不容易,何萧萧印象中还是头一次,她庆幸自己没有一进来就傻乎乎地把乔冬说的那些丧气话转述给杜坤听。
何萧萧带着这股欣欣然的情绪下班,出公司时打电话给何锐,让他等自己回去一块儿吃晚饭。她没去挤地铁和公交,破天荒打了回车,花了六十多块,付钱时有点肉疼,但不后悔,高兴的时候就该犒劳自己一下。
何锐一见母亲就问:“妈妈,我们去哪儿吃?”
“你想去哪儿?”
“我随便。”
“那就去小姨那儿吧,给她捧个场,她做那个服务员之后我还没去吃过呢!”
路上何萧萧问儿子,“小姨在餐厅干得怎么样?”
“挺好啊!毕竟她那么聪明。”
“你是说你老妈不聪明咯?”
“那你能辅导我做数学题吗?”
“哼哼!没听说餐厅服务员数学必须及格的。”
“重点不是服务员,是聪明不聪明……”
凌瑶端着餐盘穿梭在店堂,看见何萧萧跟何锐一起进来,仿佛看见了一头大象,半张着嘴,发出一声尖笑。
“姐!你总算来啦!我都等你好多天了!”
何萧萧白她一眼,“别装得好像这里的主人一样。”
“你们吃什么?”
何锐说:“米饭!”
何萧萧说:“面条。”
凌瑶一拍桌子,“行啦!等二十分钟!”
她快步走到角落的橱柜前,隔不多久给两人拿来两听雪碧,“我请客!”
何萧萧笑道:“就请两罐雪碧啊?你也太抠了。”
“再加晚饭!你俩今天免单!”
何萧萧说:“跟你开玩笑呢!回头把老板吃穷了,你这服务员也没地方去了。”
凌瑶笑嘻嘻跑开忙去了。
何萧萧把目光投向程添,他始终猫在厨房,像一架机器那样有条不紊地工作。口罩将他大半张脸都遮住了,只能看到低垂的眼眸,离得太远,也看不出什么来。何萧萧对他一直没什么印象,存在感太低,她倒是记得花姐,那个热情能干的四川女子。
凌瑶到厨房去取餐,何萧萧注意到她对老板说了句什么,脸上洋溢着明亮的笑容,老板还是老样子,无动于衷似的。
何萧萧不理解凌瑶为什么会觉得老板帅,她也不理解凌瑶在餐厅里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何萧萧年轻时找工作,对端盘子之类的活儿是避之不及的,一旦端上,也许一辈子都脱不了手。这么想着,似乎又有点明白了,对她来说是命运的东西,对凌瑶而言仅仅是生活的调剂吧。
何萧萧的面条快吃光时,餐厅里新来了一拨食客,四五个人忽然闯进来,打破了固有的安宁,凌瑶迎上前给他们安排桌子,介绍餐食。其中一名女客打量店堂时,目光落在何萧萧脸上,然后再没移开。
何萧萧感觉有人朝自己走来,便仰头看,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出现在视野里,两三秒后,她想起来是谁。
“张洁?!”
“哎呀,真的是萧萧呀!”张洁欣喜,“咱们得有三四年没见了吧?”
“四年。”何萧萧站起身,“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出差,客户公司就在附近的园区……你等我一下!”
张洁跑去和同伴们打了声招呼,又跑回来,“我就坐你们这儿吃吧,咱俩还能聊几句。”
何锐好奇地看张洁落座,张洁也注意到他,“这是你儿子吧?”
“对。”
“天!都这么大了!我最后一次看见他还是家庭日上,他才六七岁的样子……何锐,你还记得我吗?”
何锐抱歉地摇摇头,张洁笑着摸摸他的脑袋。何萧萧望着昔日同事,一些往事在心底泛起沉渣,忽然有抽烟的冲动。
两个女人先聊了各自的近况,然后聊到彼此都熟悉或关心的其他人,何萧萧一直在暗暗等待着,也没有等多久。
“你和老王还有联系吗?”张洁问,眼神里浓烈的好奇被刻意压制着。
何萧萧摇头,又扫了何锐一眼,他心无旁骛地吃着土豆饼。
“他去年办成了移民,年底就带上老婆孩子去了澳大利亚,要是再晚一两个月就走不了了!”
何萧萧点头,话题蜻蜓点水似的很快滑向疫情,不过该知道的她都知道了。
吃过晚饭,何萧萧跟何锐走回家。
何锐问:“你和张阿姨刚才是不是在说王叔叔?”
何萧萧停顿一下,点头,“你还记得他?”
“记得。王叔叔对我很好。”何锐也顿一下,轻声说,“他还让我叫过他爸爸。”
何萧萧无话可说,心里钝钝的,也不是痛,是无望后的麻木。
“妈妈,我们搬这儿来是不是为了躲开王叔叔?”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搬过来之后再也没见过王叔叔了。”
“是巧合,跟王叔叔没关系。”
“那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何萧萧想了想说:“我有次出差到这个城市,看见这里树很多,水也很多,是个漂亮的地方。我就想,如果搬到这儿来生活,应该能过得比较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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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瑶洗完澡经过何萧萧的房间,有灯光从门缝里溢出,她敲敲门进去。
何萧萧穿着睡衣坐阳台里抽烟,双脚搁在小桌上,涂成鲜红色的脚指甲像展品,格外醒目。
“姐,有心事啊?”
何萧萧扭头看她,“抽烟就是有心事?”
“差不多。”
凌瑶坐下来,挥了挥凝聚的烟雾,她其实很讨厌烟味,不过何萧萧抽的是一种淡味薄荷烟,味道不算难闻。
凌瑶问:“今天吃饭的时候,那个找你聊天的,是以前同事?”
何萧萧点了下头,把烟灰弹进可乐罐,“你都听见了?”
“是啊!看你脸色有点不好,就多留了一分心眼。”
“真八卦啊!”
“是关心你啦!”凌瑶晃了晃可乐罐,“所以,你抽烟是想起了以前……那个叫王什么的?”
“王嘉栋。”
“对,就是这人……他怎么样了?”
“移民了。”
何萧萧扭头时,见凌瑶一副恍然大悟外加同情的神色,忍不住嗤笑,“你想什么呢!我早把他忘了……我是在想,时间跑得真他妈快,不知不觉的,我一个人拖着何锐过了快十二年了,可日子还是没什么起色,我原来想着,三十岁前怎么也能找个合适的人嫁了,过得轻松点呢……然后又想,如果没有何锐,我现在会是什么样……”
养孩子的头三年除了内心苦闷,倒也谈不上辛苦,那时候何萧萧手上有一笔钱,她请得起保姆,又是在新城区租的房子,没人认识她,新城区里住了很多年轻人,大部分都是外地的,邻里关系和小镇上完全不一样,没人关心她是谁,或从哪儿来。
她换过好多保姆,但凡对方流露出对她独居带孩子的好奇,她就找个借口把人给炒了,最后一个蒋阿姨是做得最长的,性格很闷,不爱说话,做事倒是认真的,她后来因为家里出事不得不辞工回乡,何萧萧遗憾了很久,好在何锐那时满三岁了,可以送幼儿园了。
或许是经常闷在家里的缘故,何锐特别怕生,何萧萧头天送他去幼儿园,下午接回来时发现他眼泪汪汪,鼻子下面还沾着白色的痕迹。
何萧萧问儿子为什么哭,何锐哇的一声扑进她怀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何萧萧心怀狐疑去问老师,老师说喝牛奶呛的。
“那他为什么哭?”何萧萧追问。
“他玩的一只小熊猫被别的小朋友抢走了。”老师说完,又弯下腰对何锐说,“幼儿园里的玩具是要分享的,知道吗?”
何萧萧心里不舒服,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何锐不喜欢幼儿园,只有在看见母亲来接他的刹那才会流露出欢喜的表情。他越来越抵触去幼儿园这件事,早上以各种借口拖延,赖着不肯出门,非得何萧萧发了怒才灰头土脸顺从。
有天何锐班上老师拖课,要求小朋友每人画完一幅画才能回家。何萧萧站在教室窗外搜索何锐,看见他趴在桌上给画作涂颜色,两边的小孩子都热热闹闹说着话,就他只有一个人,画完了,他捧着画纸走到讲台交给老师,那个大肚子的女老师冷漠地收下画纸,吩咐何锐找地方坐着等家长来接。
何锐没看见母亲,他走向靠墙的一排椅子,两只小手无措地张开,互相碰触,很迷惘的样子,看得何萧萧一阵心酸。她使劲敲窗玻璃,吸引儿子的注意,何锐看见她时,眼里灰色的神情仿佛被点燃,整个人都雀跃起来。
那时奶奶还健在,何萧萧打电话告诉她何锐在幼儿园不合群的事,语气非常苦恼。
“这算什么大事!”奶奶不以为然,“不开心就别上了!你小时候也没上过几天幼儿园,把你送进去你就自己跑回来!孩子才多大呢?与其你逼他,不如给他换个环境,等大一点再说!”
这就是奶奶的魔力,几句话就能大事化小,让何萧萧豁然开朗。
不久,何萧萧在附近奶站找了份临时工的活儿,工作时间短,活儿也轻松,看着店面就行。上班的时候,她把何锐带在身边,奶站在一条商业街上,对面就是大型居民区,终日热闹非凡,奶站左面是眼镜店,右面是服装店,何锐熟悉环境后,经常跑左邻右舍去串门,大家都很喜欢他,还经常送他零食吃,何锐的性格这才逐渐开朗起来。
何萧萧的危机感是在蒋阿姨离开后形成的,她意识到从此要靠自己带孩子了,又由此延伸到未来,她该怎么把日子过下去,账面上的钱虽然还够她省吃俭用花几年,但那之后呢?她不能混吃等死。
她报了成人学院的会计函授专业,每天努力挤时间出来学习,学得不算轻松,但最后总算考到一张会计上岗证。
等何锐重新入幼儿园后,何萧萧辞掉奶站的事,去一家制造公司做库房登记,从此开始了正式的打工生涯。
第21章 浮尘
何萧萧的这些经历凌瑶自然都知道。那段日子她在高中,经常听见奶奶长吁短叹。
“奶奶一定对我很失望吧?”何萧萧眯起眼睛问。
凌瑶想了会儿道:“奶奶说,你能挺过来的……在奶奶眼里,天大的问题都能找到解决方案。”
何萧萧沉默了会儿,轻轻笑了,的确如此。奶奶强悍刚硬,又重利务实,相比之下,爷爷就显得软弱,爱逃避麻烦。
何萧萧上初三那年,父亲赌博欠下一笔债,一时还不出来,就脚底抹油溜了。收账的找到爷爷奶奶门上,爷爷也脚底抹油溜了,留奶奶一人应付讨债的,只要他们来,她就杀鸡宰鹅招待对方,一连供了半个月,讨债的也不好意思了,挥挥手说那笔钱他们不要了,让奶奶以后管好儿子。
何萧萧虽然恨父亲,但也觉得爷爷一走了之,把难题留给奶奶不靠谱。
凌瑶听何萧萧这么评价爷爷,颇不服气,她认为爷爷一走了之不是懦弱,是埋怨奶奶惯坏了儿子,什么都由着他胡来,自己要管还拦着不让教训。
“什么本事都没有,就知道对老娘吼,你奶奶谁都不怕就怕儿子,前世欠了他的。”爷爷曾经这样向凌瑶发牢骚。
何萧萧把抽到头的烟掐灭,笑道:“咱们还是别争了,让两个老人地底下耳根清净些吧。”
凌瑶也笑了,姐妹俩从小就在老人跟前争宠,因为难分伯仲,私底下自己做了分割,爷爷是凌瑶的,奶奶是何萧萧的。
奶奶离世后,爷爷一直郁郁寡欢,孤独地过了三年便也走了。他身体一直很硬朗,如果奶奶在,他不会这么早走。姐妹俩一致认为他俩平时虽然经常吵,但还是相爱的,或者已经习惯彼此依靠了。
凌瑶看了眼何萧萧说:“有一点被奶奶说对了,你会挺过来的。”
何萧萧笑得有些落寞,仿佛无所谓,又仿佛无奈。
“我吧就是吸引渣男的体质,怎么挣扎都没用!我就希望何锐将来别变成渣男,就算我这个当妈的积了大德了。”她既是玩笑又是自嘲地说。
“那你就不该老在他面前提渣男这两个字。”凌瑶嘟哝,“小孩子都很逆反的,现在不逆反,上了中学也会逆反。”
何萧萧一反常态没有怼她,点头说:“听你的,以后不提了。”
凌瑶捧起可乐来喝,“介不介意我问个问题?”
“问吧,不过介意我就不回答了。”
“你后来认识的那些男人,有真正爱上过的吗?”
何萧萧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失笑,“没有。”
凌瑶撇嘴,“你果然和奶奶一样务实。”
何萧萧笑而不语。其实是爱过的。
奶奶临终前一个清醒的日子,曾把何萧萧叫去跟前叮嘱,“以后要挺直腰板过日子……也别太指望男人,路得靠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