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也还小嘛!”花姐咯咯笑道。
因为笑得用力,花姐眼角挤出很明显的皱纹,凌瑶这才看出她不算很年轻,该有三十好几了。
“你们吃什么?”花姐问。
何锐说:“我吃饭。”
凌瑶没什么主意,“那我也吃饭吧。”
花姐去收银台取了两块牌子竖在他们桌上,凌瑶要付钱,花姐说:“不急,吃完再付,扫桌上的码就行。”
凌瑶边等餐食边东张西望,除了她跟何锐,其他食客都是独自来的,一人占一张桌子,默默吃饭,难怪这么安静。
“你跟你妈经常来这儿吃?”凌瑶忍不住也压低嗓门。
何锐点头,又说:“不过她加班的时候多,一加班就让我自己出来吃,别等她。以前有个李阿婆会给我做饭,就住我们楼下,她很喜欢我,妈妈每个月给她一点钱,晚饭我就到她家去吃,后来李阿婆生病,被她儿子接走了,我就只能出来吃了。”
凌瑶轻轻叹气,“你妈心还是那么大。”
何锐说:“搬到这儿来之前,我妈也做过一阵饭的,做得很崩溃,后来她说,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吧……”
花姐把两人的套餐一块儿端来了,何锐探头一瞧,搓搓手喜道:“又是炸土豆肉饼耶!我可以天天吃都不厌!”
花姐笑说:“土豆饼是我们老板的拿手活儿,好多客人爱吃呢!”
米饭套餐的配菜有凉拌菠菜,土豆肉饼和银鱼蒸蛋,还有一小碟蜜瓜,是饭后水果。
凉拌菠菜酸甜可口,银鱼蒸蛋调味料掌握得很好,银鱼鲜软,蒸蛋嫩如豆腐,一丝腥味都没有,可见食材相当新鲜。土豆肉饼也确实棒,炸得外酥里嫩,鲜香多汁,凌瑶很快就把一碗饭干掉了,觉得自己还能来一份,但也只是想想,肯定吃不完,反正想吃明天还能再来。
何锐把土豆饼吃完,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想起来问凌瑶,“土豆饼好不好吃?”
“好吃到炸裂!”
何锐咧着沾了饭粒的嘴笑,妈妈从不说这样的网络语,有时听见他说还会嫌弃。
快七点时,食客忽然多起来,一张桌子不再只坐一个人,聊天的也多了,店里纷纷攘攘的。
戴头盔的外卖小哥一头闯进来,大步走到料理台边,那里摆着两份老板打包好的餐食,他拿起就走,穿过店堂时和花姐撞上,凌瑶听见花姐问:“刘先生今天又加班?”
“对!明后天估计也得送,说是赶项目,很忙!”
话音未落,小哥人已到门外。
花姐在厨房和店堂间穿梭,厨房料理始终是老板一人在干,他低着头,动作遵循某种节奏,有条不紊。没人对等待时间过长表现出不满。
凌瑶珍惜地喝着最后小半杯蒸蛋,她喝得很慢,有种电影即将落幕而她还不想走的心情。她在这家餐厅感受到类似家的温吞气息,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花姐温暖的笑容,也许是厨师老板沉默如山的稳重,还有食客们的态度,没人大声喧哗,谈话都是窃窃私语的,让凌瑶想起高中时候的晚自习,既克制又放松。
凌瑶吃水果时,老板忽然从厨房走出来,推开边门,消失在门后。
这样一个简单的变化却让餐厅里骤然骚动起来,客人们用一种刻意压低的喊声呼唤花姐,此起彼伏,从各个角落向花姐涌去——
“花姐,我的拍黄瓜!”
“我昨天定了炸豆腐丸子的.......”
“还有我的鸡翅,水煮毛豆……”
花姐一一答应着,用让凌瑶目瞪口呆的速度从橱柜里变戏法似的掏出各式小吃,准确而迅速地送达各张桌子。
凌瑶诧异极了,问何锐,“这算怎么回事?”
何锐做鬼脸,“花姐的小生意。”
“就在老板眼皮底下做?”凌瑶认为很难瞒得过去。
何锐用叉子戳了块瓜送进嘴里,一副见怪不怪的神色,“你不都看见了?”
“老板知道吗?”
“大概不知道吧。”
“那,如果我们也想要呢?”
“你给花姐递纸条,偷偷的,明天再来就有了。”
边门开了,老板重新进来,店堂里已恢复平静,客人们个个都显得无欲无求,好像刚才的喧嚣不是他们制造出来的,而老板谁也不看,走回自己的工位,继续忙碌。
凌瑶扫码结账,一顿饭的费用便宜得令她咋舌,套餐每份仅收十二元,想她在Y市吃的粗制滥造的工作餐都涨到十五元一份了,同等质量的一餐至少在三十元以上,不禁令她怀疑“C市的物价远超Y市”是不是一个谣言。
“确实比其他地方便宜呀!要不然我干吗老来?我妈每天给我二十块吃晚饭,到这儿吃还能省几块钱下来玩……呃,嘿嘿!”何锐很机灵地踩了刹车,继续蹦蹦跳跳走。
“他们不亏本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
凌瑶陷在某种计算里不可自拔,走了会儿又说:“如果不亏本还能赚,他们应该扩大经营,这么好的饭菜应该被更多人吃到!”
何锐无心讨论这个话题,踢着地上一片马褂木的落叶,斩钉截铁说:“要是人多了,吃饭就得排队!我讨厌排队,到时候再好吃我也不来了!”
他猛然一个转身,“你找到视频叔叔了吗?”
凌瑶一愣,摇头,“没有。”
何锐倒着走,为了和她说话,“那你还会找他吗?”
凌瑶谨慎地笑笑,“我不知道——你别这么走,会撞到电线杆的。”
何锐转回去,嘴里又嘟哝了句,“我挺喜欢视频叔叔的,他送我的挖路机我还藏着呢!”
凌瑶背着手笑,“你小时候特爱看大机器挖马路,你妈抱着你守在工地旁,你能看半天都不带闹的,你妈说你长大了会当工程师。”
何锐嘴巴撅起,“我妈这么说过吗?她现在就会骂我,哪门功课都考不好,以后只能给人端盘子!”
“你妈是鞭策你呢!别泄气,要好好加油!”
洗过澡,凌瑶跪在房间地板上整理箱子,衣物都要塞进小橱柜,零碎物件可以搁抽屉。拉开箱盖的网格层,手探进去,摸到冰凉的镜框,她顿一下才把镜框取出来。
是她和周彦的合影,周彦就是何锐嘴里的视频叔叔。凌瑶与何萧萧母子视频通话时,周彦经常会挤进来抢镜,他跟何锐没见过面,但送了何锐不少礼物,周彦离开后,何锐还对他念念不忘。
照片里的凌瑶依偎在周彦怀里,笑得很开心,五官都染上了甜蜜的味道。周彦虽然笑得不如她灿烂,表情也是满足的,那是他们感情最浓的时期,两人毫不怀疑会这样幸福地过一辈子。
“凌瑶,我走了,一年后如果没回来,你忘了我吧!如果你明天就忘记我也没关系。不用等我。祝好!”
周彦给凌瑶发这条消息是在一年前,他离开Y市当天发的,凌瑶疯了一样给他打电话,发短信,去火车站追他,然而周彦还是走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凌瑶用手指轻轻摩挲照片上的周彦。
“我没忘记你,一天都没忘记,你呢?”她对周彦低语,语气里充满坚定和深情,“我会找到你的。”
她已经找了他整整一年,而现在,她感觉自己离他越来越近了。
第4章 姐妹
杜坤开门见山说:“找SHE合作的事,我想交给你去谈。”
何萧萧倒抽一口凉气,“为,为什么是我呀?”
“因为你一直很努力,也有足够的动力——你有房贷要还吧?有儿子要养吧?这机会对你来说很难得,干成了我给你升职……”
何萧萧苦着脸说:“可我连个像样的策展会都没做过。这么高难度的项目,安妮都不肯接,您交我手里能放心?”
杜坤脸色沉了沉,“安妮太相信自己的判断,很难找到突破,她的态度你刚才也看见了,与其让她玩砸,我宁愿让你去试试。”
“可我没信心……”
“有些话或许不该对你说,但这项目对我至关重要,我把它交给你也是充分信任你,我就给你交个底吧,花屿彩妆是李董的大手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既然李董盯上SHE,那咱们就得想办法把它拿下!我来雅美三年,基本没干出什么成绩,公司里关系户多,想干点什么也推不动,但李董只看结果,他对我的不满你也看见了,如果这次合作再搞不成,我就得滚蛋……”
何萧萧听得脸都白了,杜坤要是走了,自己也没活路,陈安妮绝对会把她从现在的位子上拱下来,她和杜坤是一条船上的人。
“好吧!”她咬咬牙说,“既然杜总信得过,我就试试看!”
杜坤缓和神色说:“你别怕,有困难咱们随时沟通,我会全力支持你的。”
“那……我该怎么做?”
“先跟乔冬搭上线吧!所有C市的合作商都要先经过他的初筛,他那里过关了才有机会送上海总部去审核。”
何萧萧心事重重回到家,掏钥匙开了门,客厅灯亮着,何锐的房间传出音乐和说笑声,何萧萧这才想起今天凌瑶来了。
她换上拖鞋走过去,人没到门口,就听凌瑶说:“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
“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妈也不会。”
何萧萧放重脚步往里走,目光直扫儿子,“在说我什么?”
何锐吓一跳,扭头见是母亲,表情有一瞬的扭曲,坐在椅子里的凌瑶连拖鞋都没穿好就扑上来,“姐!”
何萧萧张手迎接妹妹,论年龄当然是何萧萧大,不过凌瑶个子高,到跟前反手就抱住了姐姐,相拥的一刹,彼此都嗅到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毕竟好多年没在一起生活过了。
何萧萧笑道:“好像胖了哦!”
凌瑶从小就瘦,奶奶常说:“瑶瑶得胖点才好看,唉,怎么总吃不胖呢?”
何萧萧不这么认为,凌瑶皮肤略黑,身材高挑,脸蛋虽不够出色,但按西方审美绝对称得上美女,他们对东方美女的想象就是凌瑶这样的。
“你这身材,以后可以去做模特儿!”那是凌瑶十三岁时何萧萧给的建议,结果凌瑶后来做了程序员。
“胖了五斤!”凌瑶嬉笑,“都是疫情闹的,天天闷在家里,除了吃就是睡!”
成年后的凌瑶依旧骨干,可能学理工科的缘故,打扮朴素,和模特儿之间再看不出关联,而且个子也不够,长到一米六九就停了。
何萧萧松开她,“等我洗完澡再聊。”
何锐这时乖巧发问:“妈妈,你晚饭吃了吗?”
“没呢!我打包了一份回来。”
“没带汤吧?我给你冲杯豆浆去!”
“行啊!”何萧萧在儿子脑袋上使劲撸一把,“看你这么孝顺,我就不追究了——以后别背着我嚼舌根啊!”
凌瑶笑道:“他没嚼舌根,他说的是实话!”
何萧萧拿手指点点她,“你俩都是!”
在淋浴龙头下,何萧萧感觉自己终于舒展开来,得到彻底的放松。
凌瑶的笑声从外间传进来,何萧萧恍惚回到爷爷奶奶在齐眉镇上的老屋,也是夏天的傍晚,她坐在卫生间的木盆里洗澡,听爷爷和凌瑶在院子里说笑。那是多久前的事?十年?二十年?
因为各自父母的原因,姐妹俩从小就被寄养在爷爷奶奶家,说她俩是爷爷奶奶养大的也不为过。不过两人的关系一直谈不上亲密,猜忌、争宠、互相嘲笑,大部分时候都是何萧萧占上风,她比凌瑶大六岁。
直到两人长大,少女心性在彼此身上消失得差不多了才终于产生姐妹情谊。何萧萧认为这得归功于某种强悍的习惯——她们都习惯了生命里有对方,习惯是最好的黏合剂。
大约一周前,凌瑶忽然打电话告诉她要来C市。
“姐,我可不可以先住你那儿,时间应该不会很长,等稳定了我就搬。”
何萧萧不是很明白,“你是来玩还是打算长住?”
“现在也说不好,可能……会长住吧。”
“那就是定居了?”
“嗯。”
“你的工作怎么办?”
“我已经辞了,在C市找工作总比在Y市容易吧?”
何萧萧不愿对他人的事指手画脚,哪怕是妹妹,她答应了凌瑶,尽管心里不太乐意,不是小气,是习惯了跟何锐两个人的简单生活。不过她心里那点小疙瘩很快就烟消云散,凌瑶不是陌生人,她是除了爷爷奶奶和儿子以外何萧萧唯一愿意承认的亲人。
何萧萧吃晚饭时,凌瑶在一旁陪她,何锐也想来凑热闹,何萧萧虎着脸把他赶回房间复习功课去了。
凌瑶说:“你对何锐是不是太严厉了,让他待几分钟再去学习也没问题啊!”
何萧萧断然道:“男孩子不能太宠,会宠坏的,你看我爸被奶奶宠得,正经事一件没干,吃喝嫖赌样样行。”
凌瑶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交给何萧萧,“这是五千块钱,给你的。”
何萧萧瞪着她,“什么意思?”
凌瑶一时解释不清楚,就说:“算房租吧,我要找到工作以后才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工作。”
何萧萧皱眉把信封推回去,“让爷爷知道会骂死我。”
凌瑶说:“爷爷脾气好,不会骂人的。”
“他要我好好照顾你,我一直记着呢!钱你收好,再拿出来我要生气了,跟我这么见外!”
凌瑶见她绷脸,只能算了。姐妹俩讲好头天晚上一块儿睡,可以聊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