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萧萧端起杯子,将小半杯冰柠檬一饮而尽,她心里也存了很多疑问,诸如纪承泽究竟安了什么心,可她不想去问,怕打开了魔盒,换来自己不想要的答案。
沉默吧,还是沉默保平安。这是何萧萧十年坎坷得出的对付麻烦最有效的结论。
“萧萧,如果我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忘记过你,你信吗?”
何萧萧冲他笑笑,铿锵有力回:“不信!”
纪承泽点头,“能理解。”
何萧萧眼看他又要开启抒情模式,赶紧截断他说:“你理解就好。我必须回去开会了!我们雅美真的不是只有SHE一家合作方,我也真挺忙的,这点也请你理解!”
她说完起身去服务台结账,看都没再看纪承泽一眼就扬长而去。
事后何萧萧也有些后悔,怕得罪了纪承泽项目彻底没戏,可又放不下自尊打电话给他解释,真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这破项目再跟下去我真的要得心脏病了。”她向赵一诺发牢骚。
赵一诺说:“看出来了,姐你这一阵气色不太好,憔悴不少,该补补了。”
“大夏天补什么补,会流鼻血的,要补也得等秋冬。”
赵一诺搓手,“这可咋办?那要不,项目我来跟?”
何萧萧嗤笑,“你以为是把妹吗?那么容易!别说你,我都快没耐心了……”
“哎别啊,奖金里头还有我的五万呐!怎么能轻易放弃……”
说着话何萧萧手机响起来,赵一诺抢先扫了眼来显,挤眉弄眼低呼,“纪总!又是纪总哎!”
何萧萧咬牙切齿,“鬼子又来打秋风了!”
“耐心!耐心,三十万加股权你以为那么好挣的?”
电话一接通何萧萧就说:“纪总,我这两天没空啊,如果是喝茶,你看能不能缓缓……”
纪承泽笑道:“我知道你已经很烦我了,要不是为了那三十万加股权,你连电话都不想接是么?”
何萧萧心口不一说:“没这回事啊!就是不巧这两天公司有点情况要处理……”
“我在上海呢!就算你想陪我喝茶也喝不成。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直说吧,合作项目通过初审了,刚刚把方案递给决策会,接下来就是等最后的表决,一周内出结果,我觉得你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会高兴……”
挂了电话,何萧萧神色迷茫,如坠梦里,看得赵一诺焦急万分,“纪总跟你说什么了?啊?到底发生什么事?”
何萧萧咽了口唾沫方开口,“我们好像,离三十万又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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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机电话响了,凌瑶探头看显示屏,是外线,一个陌生号码,她纳闷地接起。
“请问,是凌瑶吗?”
“是我,你哪位?”凌瑶听着那柔柔的嗓音,猛然猜到是谁,又不太敢相信。
“我是舒慧茹,如果你方便的话,我想和你见个面。”
凌瑶的心跳得飞快,目光立刻朝周彦扫去,他正凝神思索着什么,对正在发生的事毫无察觉。
“什么时候?”她压低声音问。
“就现在,可以吗?”
凌瑶编了个借口请了一小时假去赴约。舒慧茹任职的公司离凌瑶公司不远,就隔了一个街区,她们约在两栋写字楼之间的商业街,各自走过去都只要几分钟,很公平。
凌瑶推门进咖啡馆,看见舒慧茹坐在窗边朝她招手,桌上放了两杯咖啡。
舒慧茹说:“我怕耽误太多时间,就自作主张替你点了,你喜欢栗子口味吧?”
凌瑶坐下,心情还是不能平静,深吸了两口气才开得了口,“你怎么知道我的口味?周彦告诉你的?”
舒慧茹点点头。
凌瑶的视线在她脸上蜻蜓点水般拂过,虽然停留时间短,还是把她的脸打量得明明白白。
舒慧茹与何萧萧是一个类型的,五官端正,虽算不上很漂亮,但白净秀气,给人舒服的感觉。舒慧茹的神色是柔和的,不像何萧萧,严肃起来有凌厉之色,平静时又显得冷冷的。
“我还以为,他不会跟你提到我。”凌瑶捧起咖啡喝了口,只品出满嘴涩味。
“我在他手机里见过你的照片,问他是谁,他就说了。我们一开始就讲好,不盘问对方的过去,但也不能互相隐瞒撒谎……那天你们公司聚餐,我一眼就认出你了,所以,决定约你谈谈。”
“谈什么?你认为我跟周彦合起伙来骗你?”
舒慧茹摇头,“不会。周彦不是这种人……但你出现在这里,应该不是巧合吧?”
凌瑶见她如此笃定,心里一阵刺痛,那个纠缠她很久的问题又浮上心头,“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你为什么这么相信他?”
“三个月。”舒慧茹说,“三个月足够看清一个人了。”
她款款的语气令凌瑶气馁。
“你们怎么认识的?”
“偶然,认识以后就自然而然在一起了。”
舒慧茹和周彦租住在离写字楼不远的同一个社区,两人经常光顾小区附近的一家便利店,她买牛奶,周彦买泡面,有天她拿了一盒过期牛奶,周彦提醒了她,舒慧茹表示感谢,反过来提醒他少吃泡面,注意营养,两人这才意识到彼此留意对方很久了,他们试着交往,彼此感觉不错。
“他喜欢安静,我也是。我们在一起不太说话,各做各的,他是个奇怪又有趣的人,打着游戏会忽然停下来告诉我,他很喜欢这样。我问是什么样,他说就是现在这样。”
舒慧茹嘴角上扬,有些不解似的摇了摇头。
凌瑶的内心是一瞬间坍塌的,她迅速垂下眼帘,将情绪藏好,在沉默中品味着坍塌的滋味——她完全明白周彦那句话的意思。
“你来找周彦,是有什么打算吗?”舒慧茹看向凌瑶,问得直接。
凌瑶的心还乱着,无力地敷衍,“我没有来找他,碰巧遇见的……”
舒慧茹显然不信,但没有驳斥她,只是望着她,凌瑶自己也知道没什么说服力,她的目光溃散似的在咖啡馆里逃来逃去,最后落在舒慧茹后面的一张空桌上。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凌瑶向情敌抛出这个反问,泄露了她内心的脆弱。
如果对面坐着的是何萧萧,很可能揪住她的软肋狠狠嘲笑她,或者,如果何萧萧坐在自己眼下的位子,她肯定不会这么暴露自己。在这杂乱无章的一刻,凌瑶愿意承认,自己远没有何萧萧的定力。她一直在胡乱出牌。
幸好舒慧茹不是何萧萧,她没有讽刺凌瑶,连眼神里都没有流露出类似的情绪,静静地想了一想后,舒慧茹问:“你还爱他吗?”
她神色认真,凌瑶竟不敢说假话,但怎么也无法将答案说出口。
良久,舒慧茹点点头,“我懂了。”
凌瑶不明白她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她只感到崩溃后的绝望,从接到舒慧茹的电话开始,不,也许从更早之前,周彦突然离开后,她的崩溃就开始了。
舒慧茹似乎体察到了凌瑶的迷茫,她说:“我很喜欢周彦,他是个能让我安心的人,我相信和他在一起我会很幸福,可我觉得他心里像藏着什么,看到你我才懂了。”
凌瑶似乎看到一丝光芒,但只是闪现了一下,就倏然消失,她再次想起周彦冷淡的眼神,那里面早已没有爱,她依然迷失在茫茫的白雾中。
舒慧茹没再说下去,换了个话题,“有两次我们去咖啡馆,周彦都帮我点了栗子咖啡,第一次我告诉他这个口味我不是很喜欢,但隔了一阵,他又帮我点了……我说过,三个月足够看清一个人了。”
舒慧茹以这个结论终止了两个女孩的喝咖啡时间。凌瑶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在琢磨,却依然不敢说自己从这个结论里悟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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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犀利
凌瑶再次去周四餐厅已是三天后。餐厅一切如常,时间在这里似乎是静止的,将所有纷扰隔绝在外。
花姐笑意盎然告诉凌瑶,她的两个女儿刚放暑假,都跑C市来了。
“娃儿高兴坏咯!从没来过大城市呢!”
凌瑶也为花姐开心,“她们会呆几天?怎么也得多住一阵吧?好好陪陪你。”
“是哦!”花姐感叹,“不在身边我好想她们的,天天晚上一躺到床上我就惦记。这下好了,我那房子里也热闹起来喽!”
凌瑶问:“我能见见她们吗?”
“哎哟,你早来两分钟就见到了!她们刚在这吃过饭回去。”花姐笑说,“要不然你明天过来,我把她们留住,不叫乱跑。”
“明天我不一定有时间。”
“又要加班哟?”
“嗯,我们经理要跟我谈新项目的事儿!”
“哎,你们这些在公司上班的年轻人,好像卖给资本家了一样,休息天都没得休息。”
凌瑶笑道:“是呀!公司老板的觉悟都不如添叔高。”
凌瑶蹦到程添跟前,还没开口,程添就朝边门晃了下脑袋,“自己去看!”
凌瑶会意,嬉笑着跑进后院。
后院很安静,光线也微弱,只有水池上方的荧光灯亮着,一只小蛾子绕着灯光回旋往复,像在练习跳舞,借这灯光,凌瑶看清原先挖洞的位置多了一挂秋千,走近了细瞧,只见两根碗口粗的原木桩深深夯入泥地,横梁和木桩一样粗,看起来相当结实可靠。
凌瑶摸了摸麻花辫似的两根绳子,还很新,有些扎手,她高兴极了,咧开嘴,坐在充当凳子的长木条上,往后退两步,脚一松,人就晃荡起来。
独自玩了会儿,后门吱呀一声响,程添走出来,摘下口罩,掏出烟来点上。
凌瑶冲他笑,“添叔!我完全没想到哎!”
程添笑笑,边抽烟边看凌瑶在秋千上折腾。
“我还以为你种什么树了呢!没想到是秋千!”凌瑶问他,“你找谁来装的?”
“我咯!”
“这么厉害!那木料呢?”
“阁楼上存着的余料,大概放好几年了,水分都走光了,锯开来很干燥。”
“绳子也是你自己搓的?”
“没那能耐。杂货店买的。”
“怎么想起来做这个?”
程添眯起眼睛,嗓音哑哑的,带几分性感,“闲着没事,想做就做了。”
凌瑶知道他的脾气,什么都懒得解释,问多了会皱眉,她笑着打住。玩了会儿,她熟悉性能了,胆子也大起来,秋千越荡越高。
程添抽完烟,嘱咐凌瑶一句,“注意安全。”就把她扔那儿,自己又进去忙了。
凌瑶玩累了,饱满的情绪渐渐抽空,坐在微微晃动的秋千上发呆。
没有人到后院来,周围也没什么声音,她仰头,看到稀疏的星星,很暗很远,这里仿佛是一个被弃置的空间,万籁俱寂,独她一人。
如果真的只是一个人就好了,然而不是,她心里装了太多人,周彦,舒慧茹,还有他们之间难堪的关系。
不能想。她用理智去阻止,可是神经末梢颤动着,顽固地把那些她深觉耻辱的画面传输进脑海,像极了一场战争,她在和自己的意识作战。
还是堵不住,羞耻感过于清晰,她赶不走它们。精神骤然懈怠,她停止抵御,任自己被泛滥的情绪淹没。如果痛也是一种能量,就让她在这里,独个儿、悄悄的消耗掉吧。
特别难受的时候,她想起了奶奶。
奶奶第一任丈夫是开袜厂的资本家,刚解放时逃去香港,临走说一定会回来接奶奶和孩子一起过去的,谁知后来内外隔绝,分开即是永别。
凌瑶曾问奶奶,“那你当初为什么不跟他一块儿走呢?”
“他说过去会很乱,等置办妥了再来接我们,其实我知道,他身边早有别的女人了,他先带那个女人过去的……八几年开放,他还差后面生的孩子过来寻亲,我让你大伯和姑妈去了,我没去,我去了凌会计要不高兴的。”
凌会计就是爷爷。
奶奶说起这些往事,语气轻描淡写的,凌瑶忍不住问:“奶奶,你不恨吗?”
“恨也恨的,恨过就算啦!还得想办法过眼前的日子。往好处想,如果我去了香港就碰不上凌会计咯!”
丈夫走后,奶奶独自抚养一双儿女,她分配到的工作是在镇上粮油店里炸油条,爷爷在同一家粮店当会计。
爷爷当时也离婚了——因为常年在外工作,前妻怀上了别人的孩子,初次得到这个消息时,他内心积郁,当场咯血,此后身体一直不太好。
离婚后爷爷来到齐眉镇独居,始终郁郁寡欢,在单位也不怎么活跃。他得闲时宁愿捧着本书读也不去参与八卦闲聊,被同仁视为清高。
有天奶奶收拾东西时不小心碰到爷爷的茶杯,就有人跟她开玩笑,“凌会计的杯子碰不得的,他知道了要翻脸的。”
奶奶从来不服输,等爷爷到单位了,当着他的面端起他的茶杯来喝,爷爷居然一声没吭,不久两人就结下了姻缘。
凌瑶觉得胸口的痛正在缓缓淡去,也不见得是回忆爷爷奶奶起的作用,痛苦有时也是生理性的,必须经历一个起承转合的过程才会真正退去。凌瑶对此已很有经验。
不知坐了多久,感觉皮肤上覆盖了一层潮气,凌瑶跳下秋千,举起双手,弯弯腰,打了个哈欠。
花姐推门出来朝她喊:“小凌,你在这玩半天喽,渴不渴?”
凌瑶蹦跳着过去,“渴了!我要喝水。”
客人全走光了。程添摘掉了厨师帽和口罩,坐在一把高脚木凳上,翘着二郎腿,样子有点野,正惬意地喝一杯冰饮料。
花姐给凌瑶拿来一罐菊花茶,叮嘱说:“我要打扫了,你还是出去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