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狼藉,一片狼藉。这是我唯一能够想到可以用来形容我眼前看到的场景。
爹爹的房门被砸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岌岌可危。我轻轻碰了一下,门便朝我倒来。
我向房里走去,碎渣子飞的到处都是,满地都是碎片,空气中散发着一种柑橘的清香。我认得出来,那是驱邪用的柑橘水特有的味道。
这个房子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桌子,椅子,茶杯……只要是在这房子里面的东西都变得尸骨无存。
突然间,一块淡紫色绣花的布料朝我飞来,打在我的身上。我拾了起来,拍落上面的灰尘,待我看清楚那是什么的时候心却不禁一寒。 -----那是娘最喜爱的一件拽地的外纱。
她从不舍得穿它,我一生都只见她穿过一次。
那年春天,她穿着紫纱陪我和爹爹去游春。
依旧记得那日太阳正好,浅黄的光束如同金沙般洒落在她的紫纱上,显得她的身段婀娜多姿。她望向紫纱那喜悦虔诚的样子是无论过了多少岁月都会一直印刻在我的脑子里泯灭不去的。
她说过:“这是你爹爹送的,是要珍藏起来的,不能随意糟蹋了。”自此她再未穿过紫纱,只是每逢望见她都会促足良久,细细轻抚。
那本该是她最爱的东西,可现在却变得这般支离破碎。我望着它,一时间竟变得不能言语。
进了内厅,到处都是血迹斑驳,飞来的几片碎碗无一不打在我的身上,稍不留神便划过我的衣服,撕拉声破空而出。
这不是人间,这是修罗场。
混乱中,我看见一个消瘦的男人。他面目狰狞,满身血迹,他的头发已经散落了,身体也在疯狂地扭动着,手不停地往头上摸去,似乎是想要撕掉贴在他头顶上的那一页符纸。可每当他碰到那符纸时他的手都会被狠狠地弹回来,然后他就开始嗷嗷直叫,用身体去撞击周围的东西。
我没有看错,眼前这个疯子就是我爹爹。
我死死抓紧我的衣角,心中却是一点都不肯相信的。我的爹爹是这世上最温和的男子,他是绝不可能变成这般可怕的。
我要阻止他,我要阻止他。
这一个念头犹如带了刺的荆棘一般在我心中疯狂的蔓延着。
我冲了过去,打算拉住他。可我还没靠近他,他便一只大手朝我挥来把我打落到墙角。
我跌落在一地瓷片上,瓷渣子把我的膝盖划破了。我的血涌了出来,一条雪白的裙子被染成了猩红一片。我的背撞上了一块厚实的木板被打了回来,头被狠狠摔到了地上。
这种疼痛无与伦比,刻骨穿心。可我感到更多的却是诧异,为什么爹爹会变成这样。我还未多想,一只颤抖的手握紧了我。我大吃一惊,一回头只见是娘。
她被木板压在地面上,混身是血,手中紧紧地拽着一张被一份为二的符咒。那符咒和爹爹头上贴的是一样的。
“走……挽歌,快走。”娘的声音细如蚊蝇,似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在那吊着。
“娘,娘,娘!”我的声音一声盖过一声,手连忙把木板翻开把娘抱了起来,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咯噔”一下掉了,头皮也是麻的,背也是凉凉的。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这般前所未有的无助,即便是当时在君山救爹爹时我也未曾这般慌乱过。我的脑子是空的,一直引以为傲的冷静也霎时间消失了。
她是我所不能失去的人,可我却感觉我救不了她。
“娘,你怎么了?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样才能把你救出去。”我哭噎着,语无伦次,手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头贴着她的脸。
我娘是我的支柱,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她什么都知道,无论发生天大的事只要按着她说的做便绝对会化险为夷。
她脸上粘稠的血遮住了她那双美丽明亮的眼睛,她的睫毛被染成了红色的,仿佛一只破碎的的血蝶。她没有回答我,只是不停的喃喃自语着:“走……走……”
我猜她是想要我带她走。于是我转过身背对着她,打算把她背走。
“小心。”她突然吼了出来,颤抖的声音中满是惊恐。我还未反应过来她便一把把我推开,随之而后是她绝望的声音在我耳畔边响起。
我扭头望向她,一把鲜血淋淋的剑入骨三分,剑峰上,血红倒影出冷冷的青光和一双幽黑的,浑浊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把剑从血肉中抽了出来。血,犹如花瓣般溅的满天都是,带着嗡嗡的剑鸣仿佛在嘲笑我的落魄和狼狈。
我愣住了,这世界仿佛突然之间静止了。
这样就死了?就这样,死了?我看着娘亲缓缓倒下的身子,竟是这般苍白而又无力。
那一瞬,我听见了山崩地裂的声音。
一个如同烟花般绚烂美丽的女子,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殒灭了?
我久久不能回神。恍惚中,我与那个女子似乎隔了一道千万年永远跨不过的鸿沟。她眺望而来的眼睛苍凉而又没有神采,她的声音落寞而又凄楚。
“我生时不带来什么,死时亦留不下什么。”
这是她曾对我说过的,最悲哀的一句话。
她的一生离奇而又充满着色彩,如同她的人一般,如同一件古老的大红色华服一般,美丽的色彩,遮掩不住的是那残破的,腐朽的内心。
她从未提及过她的过去,偶尔问起来也只是轻笔带过。从她的只字片语间我拼出了一段伤人肺腑,痛彻心扉的故事,那是永远都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一场荡气回肠的梦。
(番外)一度君华 三千梵音
《一度君华 三千梵音》(迟到的母亲节特别番外)
那是流国的三月,天阴,大雨,却是百年难遇的黄道吉日。普天同庆,为这个即将覆灭的王国迎来的最后一位郡主,也就是我的母亲。
她是前朝流国公主生下的女儿,赐名:宫梵,封号:长泽。
据说当年高祖赐名号时取之柏,泽二字,希望她日后能有君子之姿,心胸宽广,怜悯天下众人,润万物于无声中。
从那时算起已经过了很多个春秋岁月了。
而这段尘埃往事也本不该被提起的,这个国度也早就在漫漫的岁月长河之中化为了一扉发黄的书页。那些曾经醉纸金迷的往事终究也不过是一阵飞烟,一场梦,清楚的人,少之又少。连同我在内也只是知道一些皮毛罢了。
从母亲出生那日算起到破国之日已经有十三年了。流国这样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国家可以撑过三百年也算是稀奇的。
三百年前流国先祖凭着一颗博爱的心把百姓从水深火热中解救了出来,创建了流国。三百年后,高祖皇帝凭着一颗仁慈的心亲手把流国推向了灭亡。
一个没有死刑的国度是可怕的,一位过于仁慈的皇帝是懦弱的。流国的消亡源于叛臣的兵变,而兵变的得逞则是因为高祖皇帝的放纵。
当年高祖皇帝知道这群叛臣的苗头时非但没有株连九族反而还念着旧情放过了他们,只是暗地里提醒了一下。
这个做法无非是在加快流国的灭亡,叛贼就像是油锅上的蚂蚱一般,迫不及待。
终于,在母亲十三岁那年发生了一场巨大的兵变。
那年三月,烟火连天。那群叛贼挥兵南下,犹如猛虎下山,所向睥睨,过往之处皆是血流成河,白骨皑皑。
他们一路杀到皇宫,杀入高祖皇帝居住的舜明宫。那些曾经对高祖皇帝俯首称臣的人此时一个个都变得凶神恶煞。他们用剑指着高祖皇帝,一步一步的把他逼入了无尽的深渊。
这样的后果都是高祖皇帝亲手造成的。因为他的一时心软,因为他的一时糊涂。
从未有过一个国亡得这般惨烈。
那日破国,惊天动地,血夜连天。刀剑的撕摩声划破天际。银的剑,红的血,象征着一个王朝的颠覆,象征着一个永恒的过错。
终于,待第二日青烟散去时,那个穿明黄色袍子的男人倒下了。
他死前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是对逆贼的头目说的,他说:“你能成为一个好皇帝,但不要牵扯到百姓,百姓是无辜的。”
他的话振振有词却又让人无尽心寒。这是一个帝王最后的绝唱,一段唱尽他一生的绝唱。
我至今都想不明白究竟是有着怎样心境的人才能够做到如斯地步。这种面对叛贼却还能不悲不喜,心系百姓的皇帝又真的是懦弱吗?
为此,我从未过有答案。只是隐约觉得这都是命,命中注定的事情论是怎么逃也逃不掉的。
国之覆灭,所谓王族应为之陪葬。这个道理虽然残忍但是却无可奈何。
新皇有能力,有野心,而且手段强硬,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他要把前朝残根拔除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而让他第一个动手的便是那些所谓王族。
有些资本的贵族带着一些钱偷偷跑掉,投奔亲友。而那些连逃都没有机会的人就只剩下两种选择。一是撞死在南墙,也落个与国同丧,有骨气的好名声,二是掐着手指,算算自己还有多少日子剩下。
当然也还有一种例外,比如我母亲那一帮子人。
我的外婆是一个公主,从小备受高祖宠爱。她不愿离去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于她而言流国就是她的根,没有根的人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副驱壳罢了。
即便是如此她也不舍得我母亲就这么和她一块儿走了,毕竟那时母亲还小,为人父母又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女去送死呢。
于是,那日夜黑风高,她差人把母亲匆匆送走,送出这个华丽而又血腥的囚牢。
打那儿起我母亲便从一个高高在上的郡主变成了一个不能见光的通缉犯。就像是一块璞玉跌入了云泥一般,想想也是凄凉的。
逃出来的母亲后来上了山,跟着一群修行的仙姑修了几年道术。当然仙姑只是尊称,我打心里认为她们也就只是一群江湖老骗子。
设想一下,一群年过半百的女人,围在一团,今天讨论一下东家的私房秘事,明天又胡扯一会西家的鸡毛蒜皮。这样的一群人能够修得正道我是怎么都不肯相信的。但是介于她们把我母亲养大,没有把她卖给衙门,冲着这点我也要尊她们一句仙姑。
直到母亲十七岁,这个年纪在新朝早已是该谈婚论嫁,相夫教子的年纪,可母亲却一直都没有动静。这也正常,在一群女人的围观之下想要有点动静也是很难的。
不知过了多久以后,某日阳光正好,一个老姑屈着布满褶子的手,颤颤巍巍的走来了母亲跟前,伸手把一块用红布裹着的包裹交给了母亲。母亲打开后发现是一对龙凤镯子,一套红妆以及几张驱邪用的符纸。
“嫁人去吧,姑娘大了总归是留不住的。”那名老姑用一种苍老又带着深深沉痛的语气对母亲说道,而那个红包裹里装着的就是她们留给母亲的嫁妆。
母亲含泪收起,缓缓跪下,朝她们扣了三个头,待第二日初阳破尘之时静静离去。
她下山了以后也就是一直云游四方,漫无目的,也没有想过要嫁人这档子事儿。
她这个人特别的固执,她若不想干什么谁也拿她没有办法。于是她的婚事便一拖再拖,直到第三年开春。届时,她已经二十出头了。
二十岁,在那个时候可是早就已经当上母亲的人了。谁要是二十岁都没人嫁娶就真成了别人口中没人要的老姑娘了。
但她从来没有担心过,心里还存有着一种绝不将就的骨气,那是她与生俱来血脉里就有的傲气,怎么磨也磨不掉的。
直到她遇到了我爹爹--陌素。
南城苏庄,公子白衣。就是在说我爹爹。
苏庄是我们村的名字,而白衣则是在形容大夫。
我爹爹年少时曾有幸上山偶遇医仙卿墨玉,并得他真传。下山时他苦心钻研卿墨玉留给他的一本《百草传籍》并学以致用,也救了不少人。因此,在南城这块不大不小的地方没有人不知道苏庄有一个大夫叫陌素。
我曾经问过爹爹江湖中被传得神乎其神,起死回生的医仙卿墨玉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并未仔细回答我,只是看向远方,眼中尽是倾仰之情。 “遥不可及。”这便是他给我的答案。
我娘和我爹的相知纯粹是一场偶然。当时我娘路经南城,身中风寒。半夜起身去找大夫。可大晚上的哪有人肯就诊,她就这样一家一家的找着,找到最后失去了知觉,晕倒在了路上。
她就是那一次真正认识了爹爹的。当时爹爹刚好出诊回家,谁知在半路上见到了被病的半死不活的母亲,于心不忍便把她带到了一间客栈,稍作治疗。
当我娘睁开眼时已是三天以后了。她醒后看向那个消瘦苍白,唇间含着淡淡笑意,长得还有些许女气的男子,轻轻地开口问道:“是你救了我?”
“是。”爹爹缓淡一笑,抬起手中的杯子,微微茗了口茶,认真地看着母亲,似乎在等待着她接下来的问题。
“先生贵姓?”
“姓陌,双耳陌。”他显得自然而又从容,有条不紊地回答着母亲各式各样的问题,似乎对这些问题早已烂读于心,多见不怪。
“原来是陌先生,好极了,真是好极了。”娘看着爹爹,眼中散发出了一种奇异的光彩:“先生可有心仪的女子,像我这样的可入得了先生的眼?”
后面这段是娘亲口给我说的,一段犹如闹剧般的旧事。
“他猛地呛了一口水,眼睛睁得老大,一眨一眨的,脸也是红的,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过了很久才淡淡笑出来。
他说:“姑娘是在说笑?若是为了报恩在下心领了,可姑娘无需以身相许的。”
我当时听到这句话时便在想:这个人可真是有意思,可嘴上还是忍不住打趣儿:“ 先生可真无趣,我想嫁给先生莫不成就只是因为先生救了我吗?难道不能是我喜欢先生所以要嫁给先生吗?”
他听了我这话愣是惊住了,呆呆地看了我许久才回过神:“姑娘莫说笑,你连在下是谁你都不知道,又怎敢谈情爱呢?”
我当时心想,我怎么会不知道,整个南城,从头到尾都是在谈论陌大夫如何起死回生,妙手回春的,随便找个人打听打听便什么都知道了。”娘咯咯地笑了起来,喝了口水,继续道:
“ 我回了他一句,先生可万万别觉得我是这般轻薄的女子,或许先生不认识我,但我却对先生了若指掌。先生生于南城,苏庄,世代行医问药。十六岁时上山采药偶遇医仙卿墨玉,并得医仙真传。现在正好年芳二十,尚未娶妻生子,家中还有一位老母亲。先生觉得我说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