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吹走的夏天——风散清漪
时间:2022-03-01 17:06:07

  这一个道:“当然记得,我弄了好几条回去加餐呢。”
  那一个不做声,她素来不太参与这种一不留神染上感冒咳嗽的危险活动,直愣愣望着那假山的怪石嶙峋,一望望了有七年的时光。
  初来觉得它黑漆漆的,像巫师的尖顶帽子,一定有什么真实的古怪。后来跳绳玩沙包,午间所有的欢愉被它们深一个洞浅一个孔吸入丹田,到了天时地利人和的那刻,瞬间就能活过来,摊开黑胶的可以无限延伸的手,故而不敢深望。而今乌云间夹杂着白发,明显是老了,老得啃不动小孩了……
  方才坐的地方给阳光占领了,另两个挪了一块地方,那一个重新粘到她们身边发呆。
  猛然间,校园里的,附近山上的蝉掐断了鸣叫,树荫透下光的手被趁热解剖着。一分一秒变得漫长而9难过,她们并不知道缘故,就是觉得难过。也许因为没人拉管子往水池里灌水,太阳烧热一半的温水捧着稚嫩的手,手里一捧池水抛向有光照的水面,金子似的粼粼发光,世间没有比这更温柔的了。
  水池另一侧笑语依旧,仿佛有人故意掩盖万物俱寂的落寞。
  蝉鸣又嘶嘶作响,那边换了说法,竖耳一听,在谈“家访”。
  这边一个叫琼禾的女孩听了,顿时失去了活泼的神情。在十一二岁的年纪里,这也有天大的重要。
  她的心突突的,和升学体育测试前晚那样煎熬。一夜也不曾合眼,合了眼也睡不着,床尾巴的小电扇一圈一圈呼呼送着凉风,对周围的感知无比地清晰起来,像夜里哺食的猫头鹰,或许更像在窝里等待哺食的雏鹰,要独自面对黑暗的光明。
  平展的水泥地,琼禾睡在厚厚的床板上,并没有床架子,顶上撒了纱帐防蚊蝇叮咬,拍蚊子的血氧化成烧黑的细铁丝。床侧的杂物与她的床用薄木板隔开,玻璃酒瓶的杨梅泡成了猪血色,酱色陶缸里有用报纸包的红糖,还有花生榨的油,腌渍咸菜的钵子倒扣着……
  夏夜的月光格外清朗,窗框裁剪分成条布在地板,朦胧的小暗块该是蜘蛛织的网。钉在窗户四周的生锈铁网翻出一块,像衣服的兜裂了线不着急缝补,习惯了也就自然了。
  她的家庭不过是千千万万普通的家庭之一,没有行动上的暴力,可是语言暴力是自小到现在还经历着。
  琼禾在全家人的期望里快乐地长大,外人看着也是高高兴兴的孩子,只有她自己知道家里的苦楚。同学眼中的她神秘而又乐观,最好是这样。她可不希望有人同情她,怜悯她,因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现在的一切都是能忍受的,再忍几年,她的翅膀硬了,就能飞出去了,别的什么也无所谓。
  琼禾的自私不过为的自己,父亲常把这当作巨大的罪恶进行批判,张口闭口“你们这一代……”她的存在难道不是自私的结果吗?
  琼禾听话、懂事、成绩好、口才好……然而她的不会做饭洗衣服的事迹依旧被妈妈和奶奶传播了出去,外婆那边,舅奶奶那里,姑姑和姑奶奶们,亲戚没一个不曾听过的。
  爸爸一劝便被妈妈安上惯坏的罪名,爷爷的话掷地有声,然而治标不治本,他还有数不清发愁的事,种菜、做菜,大多是他一个人干的,他年轻时落下的病根疼得他半夜睡不着觉。他从来不向人抱怨过……
  琼禾还是睡不着,整个人闷在夏凉被里,她偷偷撑开被子的一角,像水流侵蚀山脚形成的岩洞,天光泻进来狭长的一小片。她被压在这群山下沉睡了好几千年,谁都没来看过一眼,本不知道她的存在。
  白天见着的大姐姐们,一个笑起来像她吃过最清甜的甜瓜,眼下边凸起两道卧蚕,鼻子两边凹下去一对柔和的弯括号,嘴角各点一粒酒窝。另一个姐姐笑声豪爽,像幻想中的英姿飒爽的侠女,缺了一把随行的利剑,私下里肯定被村里那些小混子男生嘲笑,认为她们故意学男生……
  琼禾觉得忧伤的心事默默藏在肚子里就好。
  她们会皱眉听她诉说,接着安慰她几句,鼓励她好好学习。她可以说给自己听,一千遍,一万遍。告诉了姐姐们,告诉了别人,告诉了同学,心底的秘密会像夏天莲心泡的茶水隔了夜,闻着有一种酸苦的馊味,变了质。她们对她较其他的同学们多了不一样的了解,笑意盈盈的眼神变了质,明里暗里流淌着隔夜的莲心茶水。其实也就那么回事,然而琼禾想也不敢想。
  她斩断了去学校的心思,步伐懒懒散散的。预备混完半天课告诉朋友们有事不来了,她要到深山的表亲家里避暑。朋友没觉得她不对劲,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寥寥无几,琼禾的心更哀伤了,告别当然还要照计划进行。
  课上果然提到昨天听见的事,说法却不一样。家访由学生主动申请,单纯请老师去家里看看,或者代表自己和母父亲谈谈都可以。
  琼禾当即掉转了离去的念头,不过她的心情却翻不了篇了,只等捱过这一夏。
 
  第 14 章
 
 
  小学的确是寻找童年记忆的好地方。
  齐妍和问及何文卿和钱樰可有玩过抛石子的。
  两人都说有过。她俩就这一说,齐妍和一听,兴致挡也挡不住,顶着大日头蹲在废水井旁,发烫的碎石堆里翻翻拣拣,凑出七颗大小合适的石子儿,又在在大树底下小径边上打打磨磨,捡不着一块平滑的地,只好将就着洒在石桌上,过会儿再擦干净。
  钱樰那两个系友执着于采集校园所有的植物出来一一地辨认。
  欧阳和许希渊挨着树干观望她们胡闹。
  许希渊笑道:“她还是这么幼稚。”
  欧阳偏头望着他,似乎需要一个解释。
  许希渊放下声道:“以前我和她初中同班,她的行为作风叫很多人觉得与她不是同一个世界的。”
  多少年过去了,齐妍和出众的特点他依旧记得,别的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因为是不重要的记忆。
  纵然有人想多听几句,也得罢了。
  这话不疾不徐,当场入了齐妍和耳朵里,却当做没听见似的。
  她在怄气。许希渊课间堂而皇之在讲台上打游戏,围上来半圈小孩,偏偏叫她看见了。他怎么这么贪玩呢?她想不通。或许他打心眼里觉着是不重要的。
  齐妍和不喜欢祖国的花朵,可多少牵挂着浇花的水是工业污染的废水,还是山间地底涌出的清澈泉水。
  何文卿眼睛点了一下许希渊那儿,提醒道:“有人说你幼稚。”
  齐妍和眼皮也没抬,淡然一笑:“是啊,我是很幼稚的,睡觉都要蒙住头呢。”
  六颗石子一下子抛到空中,她迅速捏起桌面的一颗伸掌接住了,手起石落间确有一种稚气的洒脱,然而倏地耗尽,剩下茫然的颓废,颓废压弯了她的双腿,茫然地坐下,也不担心会被砸到。
  “到你了。”
  她凝神瞅着钱樰吃了两个子儿,又细细看手沾上的尘灰,竹子般发白的结实的骨节。
  她自顾自地笑起来:“哎呀,我不玩了,我长大了,不适合玩这个了。”
  离着十多厘米远的两三颗石子,放在以前,眨眼间哗啦一下卷到手心,哪像现在犹犹豫豫的,担心刮破了皮肤。手指手掌长了宽了半寸,速度也不比以往。三年级早读预备铃响,门口放风的,不吃完石子儿不罢休的,拍一拍手就去翻书,期末的书页泛黄得卷起,如今她看书看到一半无缘由地也要去洗手,难怪书越来越干净……
  童年永远也不能倒流回去了,她的心变了,她的体型变了,成长沉甸甸的代价……
  没有什么不会变的,无论它有无生命。水慢慢地升到天上去,化云化雨。树叶落下来,珠黄的圆点雨滴一般纷纷落到翠绿的叶的皮肤,在阳光与风的合力作用下烘焙干脆,一场真正的大雨洗净了一半的叶肉,空荡的棕黑的叶脉,拾起来闻着有发霉的潮湿气味,秋天来了……
  何文卿再和钱樰玩了一会也丢开手,思想曾经孜孜不倦的那份心气丢到哪里去了。
  太阳不分场合地域地挥洒它的热情,操场边的杂草少了小孩子们踩踩踏踏,蹦得越高了,淹没了散卧其中的石块。齐妍和失魂落魄了半天,不小心崴着了脚,瘫坐在草地上起不来身。钱樰等人发现时,小腿那儿还垫着绊倒她的那块石头。
  何文卿嚷着要抬她去医院,无奈齐妍和一万个不愿意,摇头晃脑叫道:“不去,不去。这里没有担架,我不想像那只猪一样。”
  “我看一下。”两边的人给欧阳景风腾了个位置。
  “别动别动。”近乎于委屈的小声的祈求。
  欧阳右手搭在膝盖上,问她道:“行,我不动,那你知道是哪里疼吗?”
  齐妍和为了不去医院,竭力地冷静,脸色都挣白了:“脚踝那里的骨头没有走位,真的,崴了又崴回去了。就是疼得暂时站不起来,等会儿就好了,等下一定会好的。”
  欧阳了解清楚情况,当即骑了车赶在医生下班前请了来看诊,并无大碍,是韧带扭伤导致的肿痛。
  何文卿打着伞,欧阳便将买回的药水、药膏还有冰糕交给钱樰,气也不喘一声,自个儿忙去了。
  许希渊呢,皱一皱眉,临时接了通电话,倒退了几步掉转身走了。
  蓬蓬的杂草,蓬蓬的气流,齐妍和要热熟了,太阳的光环箍筋了额头,摘不下来。半生不能动弹之际,她想起了两年前。
  夕阳如火如荼燃烧在天边,映红了整片校园。伍卓琪打排球比赛崴了脚,一拨接一拨的慰问,弓箭手发出支支箭,来了又去了。同学们和老师着急地不行,而许希渊抢着飞去校医室弄了冰袋给敷上。
  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伍卓琪根本不需要,老早她就吸取足够的教训了。
  所以她当场想了一些别的,来掩盖某些无力挽回的逝去的悲哀:其他人为什么不去?有些人看见了,有些人却并没有看见,虽然有人说‘许希渊去拿冰块了’,说了一遍而已。假如又有人陆陆续续涌去校医院,中途碰见回来的许希渊,会是怎么样一番景象呢?
  齐妍和想的还是太多了,他的关心原来是价值连城的,一字一滴眼泪,何以沦落到今日可有可无的地步。
  何文卿打伞的手酸了,换了另一只道:“你想什么呢?不疼吗?还笑得这么高兴?”
  钱樰接口道:“大概是扭伤的那根筋连着脑子,人傻了。”
  “你把植物那一套搬到人身上来怎么行呢?”何文卿说出这话来不自觉地笑了,钱樰、齐妍和也笑个不停,齐妍和又加了一句。
  “她说的并没错,我觉得自己是棵植物啊,可以进行光合作用的,离了太阳就不能活的那种。”
  钱樰道:“为了更好地探究人与大自然的和谐,下学期齐妍和你进实验室吧,我研究你,没准也能弄个什么创新奖玩玩。”
  何文卿道:“你又弄错专业了不是,这明明是精神病学的范畴啊。”
  气得钱樰一把推倒她的脑门:“我看你今天鱼刺吃的不够多啊,怎么尽挑刺?”
  两人陪她晒了这么些时候,齐妍和心里过意不去,感觉脚踝的疼痛减缓,谢却了搀扶,独自跳着瘸着到石桌那儿坐下。
  这一天下午放了学,有个小孩背着手腆着脸往她怀里塞了一小束花。淡紫铃铛似的茸茸小花,浅蓝紫和白色的紫菀,可结蚊帐架子的三棱草悬着风车的细叶穗,初绿的狗尾草,轻柔的蒲公英,花瓣疏散的小黄花,用桂树下编小辫的草扎了三圈。可能在桌子里藏了半日,叶子脱了水分,精神还是好的。
  “好漂亮啊,谢谢你。”小孩笑着颇有勇气地跑开了。
  齐妍和拍下照片留存,忽然刷到网站自动发的生日祝福,乍想起来今天是钱樰生日,略思忖半晌有了主意要找欧阳景风商量,四下却寻不着踪影。
  厨房开了半扇门,齐妍和拖着腿拿了花去找人。
  门悠悠地支开了,花束的狗尾草和持着的人微微颤抖着,扫到脸上痒痒的。
  左面墙边立着冰柜和消毒柜,低沉的嗡嗡声,过去那面墙边叠着数张塑料板凳,两个推出去的磨砂玻璃窗,右面是打饭的窗口。
  “到哪里去了呢?”她有些焦急地嘟哝,垂下眼转身要走,不想要找的人靠在左手边的墙壁上睡着了。
  齐妍和愣了一愣,右腿撑住了,弯腰去看,花束不经意又碰着了欧阳的鼻子。
  她还纳闷呢,也举起来碰碰烫热的脸,触碰睫毛的可感知的温柔缱绻,殊不知是欧阳狠狠掐着手腕不出声。
  树荫下出来一乍暖一乍凉的,齐妍和到底小小“啊嘁”一声,欧阳还是没醒。
  她叹息道:“睡着了,我还是找钱樰去吧。”
  “醒了醒了。”欧阳忙忙揉了揉眼睛,起身炯炯望着她道:“有什么事吗?”
  齐妍和倚着门框朝外探着脑袋环顾,撤回来与他悄悄地如此计议一番。
 
  第 15 章
 
 
  黑漆漆的厨房里点点火光扑下去,反弹起来,冉冉闪闪,合成小的一朵。欧阳双手捧了一碟子蛋糕徐徐走下台阶,后面跟着齐妍和,肿痛已经大好了,虚飘飘的步子,像乘着云似的。
  张吉如前阵子早出晚归,只邀请到她吃了一顿晚饭,最近两天又有事外出了,故而不在场。
  蛋糕中间插了一只白蜡烛,磨碎的芝麻混着面粉捏出来一样。若用红色素抹上一层,显得不伦不类的,而钱樰也不注重这个,也就算了。
  风声瞒得紧,钱樰着实惊喜了一番,愿也不许,跳过了生日歌,切分了蛋糕。
  许希渊随口诌道:“要不明天你们俩再合作合作,弄个蛋糕出来,后天轮到我生日了。”
  欧阳望向齐妍和,等着答话,可是她看的是方才说话的人,似笑非笑道:“真的假的?”
  明知道那是假的,不过过个场儿。
  许希渊正色道:“不骗你。”
  齐妍和道:“拉倒吧,给你煮一份长寿面配两个鸡蛋就够了,想吃什么蛋糕啊。”
  许希渊道:“这么小气,人家欧阳都没说什么。”
  他要递个眼色,然而欧阳的心思仿佛没在身上,木木的。
  “不对。”齐妍和眨两下眼,想起来什么,“我没能力擀出一根面,厨房里还有点挂面,凑活凑活得了。”
  生日当天吃挂面,原是说烂了的忌讳,但见齐妍和说得有趣,大家不约而同都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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