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没看见我行不行?”尤清芬哀求道:“但凡有一点儿法子我也不会这么做。”
“这是第几回?”
她过了一会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意思,忙不迭辩解:“从来没有过,我只干了这一回。有半句谎话我不得好死!”
“我刚在陈家见到你的时候,你也对我发过誓,说你只想干一份正经工作,绝不会动任何歪心思。我相信了,每次碰面都当不认识你。”卫嘉的声音很轻但极清晰,像冰凝的珠子,剔透清润,入耳冰凉。
“这次我也相信你。把偷拿的东西还回去,过几天你自己找个理由辞工。我不告发你。”
“嘉嘉,他们不会发现的!我只是暂时应个急,等缓过这一阵子,我一定会想办法填补回去。”
“我没有权利处置别人家的东西,用我把陈樨叫下来吗?”
尤清芬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她知道卫嘉说得出做得到。陈樨要是发现家里闹了贼,这绝不是辞工就能了结的事。
她苦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支手表、一叠现金和一个金纸镇。
陈家父女俩都是对待财物大大咧咧的人。卫嘉上回被陈教授叫去修理书房转椅的滚轮,发现所有的抽屉都没带锁;这叠崭新的现金当时和一些文件一起凌乱地摆放在桌面上,应该是陈教授为过年准备的压岁钱;藏书室的书架上不时会出现陈教授随手脱下来的手表;陈樨的耳环、首饰更是东一只西一只。
卫嘉委婉地提醒过陈樨。
陈樨百无禁忌地开玩笑:“我记得我爸有个保险箱,但也没见他把值钱东西往里面放,平时总锁着,密码连我也不告诉。你说我爸那么闷骚,他是不是变性人?保险箱里藏着他的裙子和假发?”她见卫嘉一脸地不认同,还笑嘻嘻地说:“我会提醒尤阿姨把东西收拾好的。我们家最值钱的宝贝在你手里攥着呢。”
她把自己的手放在卫嘉手中。可也正因为如此,卫嘉才更小心翼翼。
尤清芬挑的都是看上去值钱且易携的物件。她是个脑子活泛的人,只是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所以她并不知道书房墙上的字画都是真迹。卫嘉也没有告诉她,那个沉甸甸的金犀牛纸镇是陈樨在夜市地摊上买的,只花了十五块。那晚陈樨没带书包,是卫嘉付的钱。她把这个纸镇送给陈教授,陈教授分析里面灌了铅,但还是将其摆放在了书桌的醒目位置。
要不是这“宝贝”使得尤清芬的外套呈现出不自然的鼓坠,卫嘉也不会一眼发现异样,从冲昏头的甜蜜中瞬间被冰水浇醒。
尤清芬将衣裤口袋逐一反掏出来,卫嘉还在沉默地打量着她。事已至此,她也不做无谓的挣扎,三两下脱了外套和毛衣,当着他的面抖了抖,又作势去解裤子:“就这些了。你还不相信,要不我扒光了让你检查?”
卫嘉抿着嘴,视线转向一旁,到底是年轻人面皮薄。尤清芬身上只余紧身裤和保暖衣,再无藏下赃物的地方。他把毛衣扔还给她。
“卫嘉,你在干嘛呢?”陈樨在藏书室等得不耐。
“马上就好。”卫嘉扬声应道。他取了个杯子,对身边的人说:“你这就去把东西放回原处。”
尤清芬慢腾腾地穿上外套。陈樨的催促声中也带着绵软的娇嗔。尤清芬是久经风月的人,自然听得出点儿什么,冷笑道:“行啊!真有一套,连陈樨也被你治得服服帖帖,一分钟都离不得!那么护着她,真把自己当陈家女婿了?”
卫嘉没有回头,倒水的手顿了顿,依然稳当。他说:“我们家祖传吃软饭。我爸靠个小姐养着,我蹭上陈樨。一代更比一代强。”
尤清芬依然笑着,眼神黯了下来,无意识地抠着手指甲。她忘了自己这几年已没了留长指甲的习惯,那双被许多男人们夸赞过的手因为干活变得粗糙长茧。可卫嘉认识她的时候,她确实是个小姐。她就是那个跟卫林峰过夜非但没有收钱,还留他吃饭,从此跟了他的傻女人。
本章完
第93章 老乡见老乡3
卫林峰夫妻俩常年分居。卫乐在马场跟着妈妈,在城里上学的卫嘉有好些年是跟他爸一起生活的。那时卫林峰混得还行,尤清芬也过了几年好日子。男人心里有发妻,与她只是露水情缘,她也心甘情愿跟着他,从没想过让他离婚。
初见卫嘉时,尤清芬刚刚为卫林峰打掉一个孩子。卫林峰不想和她生儿育女,她没有意见,她们那个行当的女人不配做母亲。可她真心喜爱那个看上去干净懂事、和他爸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男孩儿。
卫林峰草率地介绍,让卫嘉叫她“芬姐”,一句不提她的身份。卫嘉规规矩矩地叫人,尤清芬笑成了一朵花儿。可是当卫林峰提出让尤清芬给卫嘉做饭,卫嘉却说:“不用了。我妈知道你让妓女给我做饭,她会更难过的。”那时卫嘉才12岁,声音还没褪去稚嫩,叫她“芬姐”时依然十分礼貌。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木头上的毛刺扎进尤清芬肉里。
尽管卫林峰刻意在孩子面前回避自己和尤清芬的关系,可日子长了,尤清芬和卫嘉还是难免有所交集。她下大雨时给他送过伞,两人一起清理过债主往门上泼的红漆。某次卫嘉高烧至四十度还想回学校上晚自习,是尤清芬发现了异样,及时给他买了药。
卫嘉会对尤清芬的善意道谢——温和地,生疏地。放学早了撞见尤清芬和卫林峰在家,他就默默地在楼道里写作业。尤清芬给他织的毛衣他一次也没有穿过。有一回尤清芬被客人灌得烂醉,她心里惦记着卫林峰,稀里糊涂倒在他们家门口。偏巧那天卫林峰不在,卫嘉任由她在冷风中蜷了一夜,只是在门边放了杯水。
卫嘉妈妈生病后,卫林峰忙得焦头烂额,尤其是不知该拿家里那个脑子不好的女儿怎么办。尤清芬就着廉价的白酒和花生米对他夸下海口:“把你那傻姑娘带来。只要她日后肯叫我一声‘妈’,我来照顾她吃喝拉撒!”话刚说完,从学校回来的卫嘉揭了她的桌子。
从那以后卫林峰和尤清芬断了好几年,直到他老婆死了,两人才又重新厮混在一起。尤清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卫嘉,听说他转学回去照顾他妈和妹妹,后来还接手了马场,卫林峰才得以在外继续闯荡。
死了老婆的卫林峰也没有正式娶尤清芬过门。名分不名分的,尤清芬不在意。他心里有她,否则不会兜了一圈又回到身边。她也找不到更好的良人。卫林峰把酒和赌戒了,尤清芬也不再做皮肉生意,随他到南方投奔家大业大的孙姓表哥。她卖过衣服,在美容院帮人按摩,又考了家政上岗证,后来在孙长鸣的介绍下进了陈教授家做保姆,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遇上卫嘉。看来通过孙长鸣和陈家攀上关系的还不止她一个!
尤清芬倚在厨房门边看着卫嘉的背影。他长高了许多,个头快要超过他爸了。她现在知道,这孩子只有一个像卫林峰的皮囊。他不是他那个浪荡多情、热血仗义的爸。卫嘉替她瞒下了连孙长鸣都不知道的卖肉过往,却绝不肯包庇她走投无路下的偷摸。他不恨她,也不接受她。
卫嘉还在给陈樨倒水。陈樨刁钻得很,热水要喝六十度左右的,往冰水里放的柠檬和冰块也有定数,卫嘉拿着两个杯子给她来回倒腾。在尤清芬眼里,陈樨是被宠坏的孩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的东西就要得到,眼睛长在头顶上。她把孙见川那样的宝贝疙瘩当破烂,倒是看卫嘉时仿佛他身上涂了蜜。
可这蜜能甜多久呢?
“陈樨平时没少折腾你吧?她对谁都是三分钟热度,等热乎劲儿过了,你什么都不是。”
“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没有损失。”
卫嘉从尤清芬身旁经过,她勾起嘴角轻声道:“猜猜——陈樨知道我们是老相识会怎么想?”
卫嘉回头,手中杯子里水纹轻荡:“你以为我害怕这个?”
不应该害怕吗?他有不争气的亲爸、做过妓女的“半个”后妈,老家还有个傻妹妹……却肖想天之娇女。如果不是害怕陈樨知晓,他何苦装作不认识她?尤清芬机械地用抹布擦拭着桌面,回想卫嘉令她费解的神情和话语。她一度奢望过把他当成自己的晚辈,可她从不知道这孩子在想什么。他好像什么都能接受,又好像什么都不要。
楼上传来了陈樨开怀的笑声。以前尤清芬绞尽脑汁也想不通这两人为什么能凑在一块儿,可她现在觉得老天的安排实在是妙啊!妙!
铁杵自有水来磨。等到磨成了针,看它扎在谁身上!
怀着这份幸灾乐祸,眼前的处境似乎也没那么糟糕。四下无人,尤清芬按了按藏在胸罩里的小物。不是金也不是钻,而是一块儿奇奇怪怪的石头,已经被她的体温焐热了。这玩意儿能顶什么用?管他呢!幸好它还在。
尤清芬吁了口气,忽然想起,自己以后用不着再拿这抹布了。
本章完
第94章 可怜的孩子
“再不回来,我会以为你在楼下挖了一口井。”陈樨接过卫嘉递来的水。她一点儿也不渴,只是头晕乎乎地,像发了场高烧。明明是她掌握了主动权,怎么腿软的人也是自己呢?
“我好像听见你和尤阿姨在说话。你们在聊什么?”
卫嘉一时没有动静。陈樨拉他在身边坐下,神秘兮兮地说:“我看见了!”
“什么?”
“我那天在路口看见尤阿姨从你爸的车上下来,两人说话的样子很亲密,不像第一天认识!你看着我干什么?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们是认识……”卫嘉说话时看到了陈樨瞳仁里的自己。他很想看清那个面目模糊的人影,它在陈樨的眼里究竟长着什么样的面孔?
“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他们一个是孙叔叔的司机,另一个也是孙叔叔推荐来我家干活的,年纪差不了多少,站在一起也般配……你说,尤阿姨和你爸是不是在谈恋爱?”
“……”
陈樨一副了然的神情:“我说呢,你们相处的样子不太自然。你一定是想到了你妈妈,心里不好受吧?”
卫嘉不知在想什么,有一瞬晃了神。他问陈樨:“你呢,你怎么想?”
陈樨被逗笑了:“为什么要问我的想法?他们又不是我家人。”
她说着,眼珠子一转,脸上的笑容更明媚了:“尤清芬跟你多了这一层关系,想起来确实怪怪的。可她又不是你亲妈,就算这事儿成了,我也没什么好在意……你们家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儿我见得还少吗?”
“年轻人,你的心情我明白!可这又不是你能决定的事,别瞎操心。我爸妈分开的时候我就想通了,父母家人是这辈子的缘分,但是说到底大家仍然是独立的个体,我们只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任。看开些,向我学习——我妈的男朋友多到我都数不过来。要是老陈能在外面找个伴,我高兴还来不及!”
陈樨扮演完人生导师的角色,不忘老成持重地喝口水润润嗓子。
“哎呀,好烫!”
“怎么会?”
卫嘉本能地接过水杯替她吹着。
陈樨恼他不解风情:“喂!我嘴烫,你往哪儿吹?”
他怔怔抬头,忽然说了句让陈樨吓一跳的话。
“你能抱抱我吗?”
卫嘉当然不会失望。他索求的是陈樨最拿手的事,也是他认为最好的事。然而在卫嘉的记忆中,第一个清晰真切的拥抱不是陈樨给他的,也不是他的家人。
他忘不了年少时的某天,妈妈带着卫乐到城里看他。几个月没见,他压抑不住心里的高兴和思念,话也多了起来,恨不得把这段日子里自己经历过的事都说给她们听。可那个周末,他是陪着妈妈在医院度过的。卫乐又做了许多检查,结果仍不乐观。妈妈眉头的结没有解开过,疲惫得多说一句话都是负累。她似乎已不会笑了,即使儿子为了他们的到来连夜把证书和奖状贴满了整张墙。医院报告一出来,妈妈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就牵着卫乐回了马场,只叮嘱卫嘉要好好学习。
她们回去后,卫嘉也觉得特别累,正要打起精神去学校上自习,又遇上了他爸爸的姘头。那个女人浓妆的脸上满是大惊小怪的表情。她摸他的额头,嚷嚷着他发了高烧,烫得快要把脑子烧坏了,还不顾他的抗拒抱住了有些迷瞪的他,说他是“可怜的孩子”。她踩着高跟鞋一扭一扭地去买药,又用涂着艳俗甲油的手给他倒水。
那个时候卫嘉无比厌恶尤清芬。为什么她要来捣乱?如果妈妈看出他生了病,如果他也把脑子烧坏了,或许妈妈会像对待卫乐那样,拉起他的手,眼睛看向他——而不是让他从一个妓女那里记住了怀抱的温度。
为着这些记忆,他的眷恋和憎恶都无法纯粹。
卫嘉拿着杯子的手环上了陈樨的背,头倚靠在她的肩膀上,杯里漾出的水把陈樨的背打湿了。
这不是陈樨预期中的回应,但她此刻的心像新熨过的绸缎那般平滑而妥帖。她摸摸卫嘉的后脑勺,得意地说:“看吧,我就知道你爱我爱得要死!”
她的肩窝处传出了沉沉的笑声,她也跟着笑起来。
陈樨想不明白,那么好的他,抱着同样好的人,有什么理由不快乐?
世界上难道还有比喜爱更简单的事?为什么有人就是说不出来?
这次见面后,两人忙于期末考试一直没有机会再见面。寒假刚开始卫嘉就回了马场。他坐的是半夜的火车,没让陈樨送他。
这一年陈樨跟爸爸这边的亲戚在本地过的春节,新年聚会上她见到了意气风发的孙见川。孙见川现在有了知名度,回家过年都有歌迷和粉丝在家门口蹲守。他耐不住家里的寂寞,每次出门,帽子、墨镜和口罩下是标新立异的打扮,路人想不注意他都难。有一回他们几个高中同学出去小聚,第二天就有“人气乐队主唱深夜密会长腿美女”这样的小报新闻流出。当时在场的有七、八号人,非逮着陈樨和他交头接耳的照片发出来。要是这些人知道在他俩的成长过程中独处是家常便饭,还不知怎么把陈樨扒个底朝天。
经济公司叮嘱孙见川注意影响。他现在是新人,根基未稳,女歌迷基数大,闹绯闻对他形象不利。孙见川气不顺,乐队的其他伙伴哪个不是在姑娘堆里泡着的?就因为他一贯洁身自好,又长了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正常地亲近一个女孩儿反而成了禁忌?他生出了逆反心理,扬言自己什么都不怕,非要证明自己是靠作品说话的,而不是充当别人的幻想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