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他的电话和信息都停了,想来大致是陈樨和江韬的恋情被炒到沸点的那会儿。
陈樨吹灭了蜡烛,拆生日礼物似地去翻卫嘉外套的衣兜,找出一颗糖,还有一张名片。糖是普通的奶糖,名片来自于北京一家宠物诊所的店长,看上面的地址,医院离她的公寓不算太远。
这不是卫嘉培训的去处。陈樨把薄薄的小纸片翻来覆去看了很久,又发了会儿呆,直到半截蜡烛歪倒在融化的奶油上,她不顾眼下正是休息时间,冲动地打了名片上的电话。
那位店长正在诊所值夜班,并没有责怪陌生人的唐突。他还记得卫嘉的名字。卫嘉确实是到他们诊所应聘来的,小伙子专业知识和实操水准都过硬,人也不错,只可惜有案底在身,因为这个他在好几家更有实力的宠物医院都碰了壁。正赶上他们诊所急需人手,卫嘉在面试时给他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打电话进行入职调查,无论是服刑时的管教狱警还是学校辅导员都给了他非常正面的评价,小伙子只是年少无知犯了糊涂。他们诊所决定给卫嘉一个机会,薪资和入职时间都已谈妥,只等他回去做好交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卫嘉最终没有来医院报到。
“你是卫医生的什么人?他是出了什么事吗?如果是薪酬的问题,我们可以再谈……喂?”
陈樨收了电话,慢慢把头埋在了半旧外套上。
不出意外的话,他考研的学校同样也在北京吧。
卫嘉培训结束后回到宠物医院上班,没多久正式转为住院医生,有了独立手术资格,夜班的次数更多了。他还年轻,赶上急诊病例熬到后半夜不在话下,或许是因为刚过去的那个周末,他临时接到消息——有人在某省份的发廊里疑似看到了卫乐的踪迹。他连夜赶过去,扑了场空。舟车劳顿和接连两个大夜班消耗了他太多精力,这天清晨下了班,他照旧步行回金光巷,爬楼梯的时候竟觉得步履沉重。
楼道弥漫着烟味。一身黑衣遮挡严实的陈樨靠在门边看着他拾阶而上,脚下有好几个被碾得不成样子的烟头。
她是有钥匙的,他也没有换锁。
“你能不能有点素质,不要随地乱扔烟头。”卫嘉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慢腾腾去开门,“为什么不进去?”
陈樨浑不吝地说:“在哪等都是等。我看着你向我走来不好吗?”
她跟着卫嘉进了屋,见他没吭声,又老老实实找到扫帚清理了地上的烟头。这才以一个“有素质”的形象重新面对他。
“我来把这个还你。”陈樨把那张宠物医院的名片递给卫嘉。
卫嘉给自己倒水,低头扫了一眼名片,顺手扔进装了烟头的垃圾桶。
他说:“好。”
陈樨扯下口罩,捋了捋头发:“生气了?嘉嘉。”说着她贴上去,用额头轻轻蹭他的肩膀,低语道,“别生我的气,我这不是回来了?”
卫嘉扭头对身后的人说:“回来正好,你的东西我收拾好了,今天一起带走。你的猫……爱要不要。”
陈樨身体一僵,自顾笑了:“猫丢了你还找一找,我不如一只猫。我不回来,你就不管我了?”
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晰觉察卫嘉的呼吸声变得粗重:“猫我养熟了,你他妈养得熟吗?没什么好说的,你想走就走。我也受够你了。”
果然,她不说人话才能听到他的真话:“北京找工作的事,你得告诉我啊!你来找我,我不知道有多开心。”
“你开心吗?你早想结束了,只是迟迟没有开这个口。既然话已经挑明了,你说吧,这次来到底想干什么?”
卫嘉把陈樨的手从自己身上拿下来,陈樨又重新环上他的肩,踮起脚尖轻啄他的脸颊,她知道他喜欢这样的亲昵:“我舍不得你。上回在我那儿,沙发上那一次,感觉很棒。我是一身贱骨头,就喜欢你那么对我。你不是很舒服吗?我们再试一回,以后你还可以那么对我……”
卫嘉十分熟知陈樨的脑回路,可还是会被她的无底线所震撼。他深吸了口气想要拉开与她的距离,陈樨主动退了一步,腾出手解开长大衣的系带,下面是一身让人血脉偾张的情趣内衣。卫嘉现在才注意到,她帽子底下藏着一对毛茸茸的猫耳朵。
“你不是最喜欢这个?”她咬着嘴唇,在他耳边吹了口气,“我特意穿给你看的。”
卫嘉捡起地上的羊绒大衣,抖了抖灰尘,拢在她被冻出了鸡皮疙瘩的胸前,轻声说:“穿上衣服,出去!”
陈樨眨眨眼,眉目间尽是媚色,她故意曲解了他的话,手在他身上作乱:“你怎么这么喜欢在奇奇怪怪的地方办事?邻居看到也不要紧吗?”她一路摸到他身下,他并无预期中的反应。陈樨是不服输的性子,见状更不管不顾地迎上去亲他一脸:“嘉嘉,你抱抱我呀!你是不是看到新闻生我的气,我和江老板没有过这些……”
卫嘉藏在平和背后引线彻底被引燃,勃然大怒下整张脸呈现出病态的潮红,他重重甩开陈樨,杯里的水也洒了一地,
“你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我偏不滚,气死你!不是说我做什么都可以吗?这就受不了了?”
卫嘉有片刻愣神。她说的对,他一开始就错了,他高估了自己,也错以为光亮起来后再熄灭只是回到了从前。
陈樨倔脾气上来,扑上前脱他的衣服,她笃定卫嘉对她做不出狠心的事。卫嘉抽出被陈樨拽住的衣摆,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无声的厌恶。拉扯间,陈樨的细高跟鞋在溅了水的光面地砖上一个打滑,顷刻失去平衡。她摔得既急且重,卫嘉忙乱中捞了一把,竟没能接住她,反被她惯性之下的力道拽得身形不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摔了个屁墩,脚狠狠撞上了前方的矮桌,桌上的隔夜菜撒了一地。
空气仿佛凝结了数秒。陈樨动了动腿,她的腿没断,姨婆留下的那张破餐桌的腿断了——她那一下滑铲竟然蹬掉了餐桌的一条腿!陈樨脑海里一时闪过“佛山无影腿”“鸳鸯连环脚”的鼎鼎大名。何来这等神通,莫非身上没几片布的骚浪贱装备成了她的金钟罩铁布衫?
不知几时,卫乐的房间门口多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正静静围观这一幕。
陈樨两手撑地,噗呲一下笑出了声:“怎么不告诉我还有观众呢?多害臊呀!”
她嘴里这么说,脸上却无明显的羞色,在卫嘉过来扶她前自行爬起来,捡起大衣往身上一套,顺手扯下头顶歪歪斜斜的猫耳朵。
卫嘉呈现出少见的心烦意乱:“对不起。我今天有点不舒服,我不是故意……”
“我也很不舒服。”陈樨说。打翻在地的是一盘煎藕饼,这是尤淸芬的拿手菜。她看着尤淸芬的眼神像蛇吐着信子:“我赶上了什么好日子?”
卫嘉抹了一把满是疲色的脸,蹲下来检查她的腿:“先让我看看你摔哪了?”
陈樨拨开他的手,从轮椅边缘挤进了曾属于卫乐的房间,床上的被褥和一旁散落的药瓶无不提示着这里已住进了新成员。
陈樨回头看着卫嘉,手指着尤淸芬的后脑勺:“你知道是她偷了我爸的印章,才让孙长鸣的工厂违规开工吗?”
尤淸芬捏着轮椅的扶手,头低了下去。卫嘉沉默了一会说:“我知道,我当时在场。这件事陈教授也知情……”
“你不问问我怎么知道的?”
陈樨在尤淸芬和卫林峰的关系明朗化之时,已猜到她和卫嘉早就认识。陈樨不怪卫嘉隐瞒此事,毕竟他爸和这个所谓的“继母”不是什么光彩的关系。她心疼卫嘉夹在中间有苦难言,甚至在卫嘉入狱那段时间对尤淸芬有所改观,只因尤淸芬对卫嘉兄妹俩展现出的那点善意。
尤淸芬在化工厂爆炸中受了重伤,陈樨心里很过意不去,她以为是她爸的工厂连累了尤淸芬。直到有一天她到医院探望,尤淸芬还在昏睡,那个小姐妹阿银泪涟涟地抱怨:“天杀的化工厂!芬姐整天说什么新工厂开工有她的功劳。这不,两口子折里头了!”
陈樨当时用了很大的力气平复了自己,掉头离开医院。岂止是尤淸芬两口子,她爸爸,她无忧无虑的上半辈子不也照样折里头了?
“你确定该滚出去的人是我?”陈樨问卫嘉。
卫嘉平淡地陈述道:“她没有地方可以去了,疗养院费用太高。”
对了,陈樨记起尤淸芬的抚恤金都被她吸血的娘家人哄骗一空。出于莫须有的歉意,她还曾经让艾达给尤淸芬垫付过一年的费用。可她根本不欠这个女人任何的东西。
“卫乐丢了,你转头就让这个残废住进来。你是不是有病?圣父做习惯了,少了拖累浑身难受?”
尤淸芬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嘟囔。卫嘉没有理会她,对陈樨说:“你走你的,我的事跟你没关系。”
陈樨仰头笑了笑。她倒也不是生卫嘉的气,他有很多不由自主,然而正是这些限制在过往的岁月里打磨出她爱的那个人。她只是绝望,她不也是卫嘉所负担的一部分。他不吝施舍尤淸芬一个栖身之所,同样也成全过陈樨如火如荼的爱。温柔从来不是一种平等的感情!
陈樨带走了自己留在金光巷的私人物件,还有今年新酿的一罐桂花蜜——桂花是卫乐采的,蜜是卫嘉酿的,瓶子是陈樨挑的。走出楼道,大冬天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大衣下的光裸肌肤浮出一层鸡皮疙瘩,摩擦出异样的感觉,腿关节和屁股阵阵地疼。还有比这更不体面的告别吗?他们的关系起于尴尬,终结于闹剧。她抱着那罐蜜的姿势也像抱一个骨灰盒。
“陈樨!”卫嘉追了出来,却在她几步开外站住了,“你的腿怎么样?”
“死不了。”陈樨把打包整齐的行李往楼下垃圾堆一抛,抱着“骨灰盒”转身,“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去北京找我?只是出于惯性吗?想要留我,你得给我一个意义——我们过去十一年的意义,让我继续耗下去的意义!”
卫嘉呼吸略显急促,面容平静,他上前说:“你这样打车不方便,我送你去机场。”
“走还是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随你,我都可以的。”
陈樨朝卫嘉扬起了手,他没有躲避的意思。可那记耳光落下,她只是摸了摸他脸上新长出来的胡须青茬。或许因为她冷透了,卫嘉是热的,比以往任何一次触碰都更滚烫。
“嘉嘉,你这样是不对的!但是……算了!”
她又把钥匙和一张银行卡交给他:“金光巷的房子归你了,以前的房款也还你。就当是我对卫乐的补偿,希望早日能找到她。”
卫嘉收下钥匙,没碰那张本属于他的卡。他没有要段妍飞和孙见川的钱,更不会要她的。
“你不欠我的。”
陈樨走了,她走前还说,让他以后自己好好过。卫嘉捡起她扔下的行李回到住处,将它们放置妥当,又拖干了地上的水渍。尤淸芬昨晚费好大力气教他做出来的藕饼大概也不能吃了。他捡起松脱的桌腿,寻思着怎么给它装回去。起身找工具时,他眼前出现了短暂的眩晕感,脚像踩在棉花上。
尤淸芬的轮椅转到卫嘉身侧,捏了捏他的手心,吃力地抬起头:“你的手……烫……发烧了?”
“我知道。”卫嘉面无表情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下班前他量了体温,惊讶于上面的温度。他有很多年没有生过病了,一向康健的人病来如山倒。
尤淸芬还在焦急地连说带比划:“为什么……傻子……她这样走不会回来了……追……追呀!告诉她……今天……你爸生日……我不要你养……”
她的声音粗嘎含糊,像喉咙里装着破损的风箱。卫嘉听得更难受了,冷冷打断:“不关你的事,让我自己待会。”
他在沙发上蜷了好一会,尤淸芬用哆哆嗦嗦的手给他倒了杯热水:“嘉嘉,去……找药吃了!”
卫嘉盯着茶几上那杯水,伸出手轻轻将它推出桌子的边缘,像推倒一张多米诺骨牌。听着玻璃杯碎在地上的动静,他才又蜷了回去,脸埋在臂弯。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只有尤淸芬留下来目睹他的狼狈?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好像回到了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顶着一身高烧陪着妈妈和卫乐去看病,只盼着妈妈发现他脸色不对,多问一句:“嘉嘉你怎么了?”
他也是病着的啊,他已做到了最好!妈妈能看他一眼吗?卫嘉厌恶这样卑微祈求爱的自己,也学会了不需要任何人,他连自己也不爱。人生来即是负累,熬完这一世了事。可他还是那么努力想要离陈樨近一点,再近一点……不管这是不是她说的惯性,他想跟她走,一次又一次拖着沉沉的腿。这十一年他也只得这一个方向。卫嘉试图挣脱桎梏,陈樨却在抽离。她总是可以轻轻松松再次出发。
然而陈樨没有错,她不能再留下来。卫嘉害怕的事正在发生,他的陈樨眼里已经没有光了,黑房子蚕食了月亮。
本章完
第156章 别人生气我不气
陈樨回京后有过一段放浪形骸的日子,媒体不是爱写她私生活混乱吗?她给足他们素材。她玩到朱焰那样的人都直呼“陪不起”,苗淼看她的眼神,像恨不得整死屋顶上那只疯癫的猫。她的香艳新闻贯穿《月神》的整个宣传期,江韬不得不让人替她一一善后。
艾达悲哀地发现,江老板已然成为陈樨身边最靠谱的人。有一回陈樨在夜店喝到烂醉,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剃须刀,把她新男伴的眉毛剃了。下午还在上海开会的江韬脚不点地地赶来,安抚好“一眉真人”,领走烂泥似的陈樨。
陈樨明确告诉过艾达,她和卫嘉往后要做的事就是当彼此死了。陈樨开得起玩笑,但她说正经事的时候,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更何况卫嘉更像他们之间先“死透”的那个。所以那天当江老板提出把陈樨带回他的住处醒酒,方便照顾时,陈樨没有拒绝,艾达只能咬牙目送他们上车。
身为“真爱的傀儡”,艾达冒着被陈樨修理一顿的危险给卫嘉打了电话。十一点多,卫嘉还在夜跑。他气息不稳地对艾达说:“谢谢你,以后这种事不用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