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尖蜜(出书版)——辛夷坞
时间:2022-03-01 17:19:31

  江韬把陈樨带回了京郊的别墅,等她吐完第一轮,他向她展示了自己的酒窖,说:“以后想喝酒可以找我。”
  陈樨不当回事:“江叔叔你太老了,应该多喝热水,放点红枣和枸杞。”
  江韬笑着回应:“没事,叔叔拿命陪你。”
  她在江家醒醒睡睡,第二天夜里才从宿醉中缓过劲来。江韬不知跑哪去了,偌大的房子静悄悄的。陈樨逛了一圈找不着人,找手机时在包里发现了“一眉真人”塞给她的“好东西”,他说这东西很平常,他们那个有钱公子哥的圈子许多人都好这口,文艺圈的人更需要提提神。多熟悉的说辞!川子就是因为相信了这样的话,现在还在国外治他的“抑郁症”。
  它究竟有多大的魔力?如果她吸一口,会不会像川子那样亢奋得涕泪俱下,疯得不可救药?据说这玩意儿能让人找到灵感和天堂,那么在疯之前,是否也能让她这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触碰到意义所在?
  陈樨还在发呆,忽然眼前一黑。这不是上天给她的启示,更像是停电了。屋外路灯还亮着,幽幽地透进少许光线,陷入黑暗中的只有江家。夜半无人的陌生大宅,每一个房间都像藏着蓝胡子的秘密。可陈樨是个胆大的,她心想:“江老板忘了交电费?”
  就在这时,她视线的余光扫过房间的入口,那里立着一个伶仃的黑影。
  “江海树,你要吓死人啊?”陈樨吼了一声。她不知道披散着头发坐在落地窗前的自己其实更吓人。
  “樨姐,不,陈樨阿姨,您醒了!您知道为什么停电吗?”
  “这是你家,我是客人!”陈樨无奈道。停电前她满屋子逛了一圈,怎么就没想到江海树也在家呢?她不动声色地将那刚才还对她散发致命诱惑的一小袋东西藏在身后,问:“你爸呢?”
  “我不知道,晚饭后我一直在房间里抄经。”
  “你说你在房里干什么?”
  “……抄经。”
  “小小年纪,我看你是神经!”
  “我能进来吗?”江海树期期艾艾地探头,“家里没停过电,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你们家这一带本来是个乱葬岗,别墅区刚建成时是闹过几次灵异事件,但后来已经请大师做过法事,早就没什么幺蛾子了……”
  “真的吗?什么灵异事件?”
  江海树声音都抖了。
  陈樨失笑:“骗你的,你怎么什么都信!”
  她拍拍身旁的软垫,示意他可以坐过来。江海树迈着期待的小碎步坐到她身边,摆出了一个标准军训坐姿。
  “您说的我就信。”他在微光中露出一口白牙。
  “嘁!我是你的人生偶像还是怎么的?”
  “我小时候喜欢您演的电视剧。”
  “什么小时候,你现在也没多大!你说的是我扮演的那条鱼?我是个演员,剧情都是假的!”
  “我知道,可是您真人也很棒。我爸说您像充满力和美的猫科动物。我也想成为您这样的人,什么都不害怕,总是很确定自己想要做什么……可我正好相反。”
  他们父子俩是在暗示她像母老虎?江海树还没有发现她的外强中干,她只有莽和勇,却无信念。大多数时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比如现在,拔剑四顾心茫然!
  “你抄的什么经?僧伽吒经,还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陈樨不歧视抄经的人,她奶奶也抄。
  江海树羞涩一笑:“我抄的是《莫生气》。您听过的吧:人生就像一场戏,因为有缘才相聚。相扶到老不容易,是否更该去珍惜。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气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邻居亲朋不要比,儿孙琐事由他去。吃苦享乐在一起,神仙羡慕好伴侣……每次我心里不平静,多抄几遍就好了。”
  陈樨好一会才合拢嘴,咽下了对这“抄经”内容的点评。她想了想,问:“在学校被同学欺负了?”
  江海树低头不语。
  陈樨叹了口气。她和江海树一样,从小读的是私立学校。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法则,她混得如鱼得水。可是以江海树的脾性——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他在学校的处境。
  江韬这样的老妖精怎么会生出小兔一样的儿子。不过话又说回来,孙长鸣像一只狼,儿子不也长成了哈士奇?卫嘉还是卫林峰那浪荡子的亲骨肉!江老板提过,江海树认祖归宗之前,他亲妈离家不知所终,他一直跟着外公外婆在乡下生活。老家人都是乡镇小学的语文教师,热爱文艺、知书达理,江海树耳濡目染之下也长成了一个感性又老派的乖孩子,他是看琼瑶奶奶的书和《知音》杂志长大的。
  “把你抄的《莫生气》拿给我瞧瞧,下回我也抄一抄。”陈樨把那袋东西藏得更严实了。
  江海树惊喜道:“我把它们抄在扇面上,下次裱好了送您!”
  “人生就像一场戏,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气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陈樨默念着江海树的《莫生气》,把那袋东西冲进了马桶。她打开洗手间的门,江海树还在十步之外等着他的明灯与知音。
  “还不去睡觉,等我给你讲睡前故事?”陈樨翻了个白眼。
  “真的可以吗?您一定是有故事的女同学!”江海树眼睛放着光。
  陈樨想揍他,《莫生气》又在耳边迂回——“因为有缘才相聚,儿孙琐事由他去!”
  就在这时,灯光乍然亮起,户外隐隐有动静。陈樨和江海树不约而同地移步窗边,只见整片开阔草坪不知什么时候被猩红的玫瑰所覆盖,四下不见人影,音乐声若有若无,那场面诡异极了。
  “格林卡的《夜莺》,我学过这首曲子!”江海树激动得声音都抖了。陈樨产生了一种错觉,有一只硕大无匹的夜莺被尖刺扎透心房,血淌了满地。
  江韬重新出现在房子里,他朝陈樨走来,单膝跪下。
  “我还是想把你栽在我的院子,我来做你的土壤……”
  他后面还说了好些话,陈樨记不清了。戒指盒里的大石头熠熠生光,陈樨在心里解析着主副石和戒托的化学成分。陈教授的话说得不尽然全对,这世界上仍有化学和哲学解释不了的存在,一如试管里无法提炼出悲伤这种物质,也无法解释碳元素组成的单质晶体在某种时刻闪耀的意义。
  陈樨第一次觉得——大宝石真美!
  江海树流下了感动的泪水,他对陈樨说:“您的过去我来不及参与,您的未来我奉、奉,呜呜呜……”
  陈樨捏住他的嘴,骂了声“呆货”。她就是从这时起成了这呆货嘴里的“妈”!
  陈樨和江韬在一个小海岛办的婚礼,双方邀请的亲朋不多。宋女士还在治疗中,她的身体对新药的反应很大,吴思程代替她出席。婚礼没有邀请媒体列席,但陈樨穿着白纱与江韬拥吻的照片还是传遍了全网。
  陈樨主演的小成本女性题材电影曾与国内大奖擦肩而过,不料墙内开花墙外香,爆冷拿下了国外a类电影节的最佳女演员奖。获奖消息与她的婚讯同时传来,那时电视剧《月神》也正在热播,它是当年的现象级大热剧。陈樨和苗淼饰演的律政情侣赚尽了观众热泪和点播率,苗淼凭借此剧正式成为一线男演员,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陈樨那个具备悲剧人格的冷面女法医角色也被赞形神具备。抛开陈樨的私生活,很多观众都是从这时认可了她身上有种折堕的美感。江韬为博美人一笑的玩票之作意外大赚满钵,从此开始在影视圈玩起了资本的游戏。
  可惜这也是陈樨最后一部有影响力的作品。婚后的她性格收敛了许多,虚虚实实的绯闻都消失了,演戏也不再是她生活的重心。
  江海树真的把《莫生气》裱成扇面当作新婚礼物送给了陈樨。只有那一次他管陈樨叫“妈”,陈樨没有用眼睛斜他。
  那天,陈樨的手机还收到一个备注为“死了的人”发来的信息——“对不起,我把你的陈圆圆养死了。只活下来一只小猫。”
  陈樨有些醉了,她一下下摇着《莫生气》的扇子,回复来自幽冥的他:“从今往后,你就是那只小猫的亲爹!”
  某一分某一秒,或许就是在马桶的冲水声中,陈樨想通了,没有意义本身也是一种意义!人生还长着呢,她仍会继续寻找。今后她要做一个好人,快乐的人,自洽的人。热爱生活,双眼向前,不敢说对社会多有大用处,至少不给他人添麻烦。
  作为回报,后来江海树摔断腿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陈樨给她悟道路上的引路人讲了一个简短的睡前故事。
  她说在干燥的非洲沙漠有一种蜜罐蚁,可以用身体储存大量花蜜。当食物不足时,同伴只需轻轻触动蜜罐蚁,它就能吐出蜜来哺喂对方。以此为代价的是,蜜罐蚁需要终身吊挂在巢穴深处。有一只彩袄凤蝶无意中飞进了蜜罐蚁的洞穴。彩袄凤蝶是世界上最美的蝴蝶,蜜罐蚁被它迷住了。彩袄凤蝶让蜜罐蚁带她离开黑洞。蜜罐蚁说:“我动不了,但我可以喂你一口蜜。”彩袄凤蝶说:“你真好,可惜我的食物是屎!”
  本章完
 
 
第157章 朋友如手足
  三十三岁的小卫医生因为出诊错过了回家吃晚饭的时间,陈樨在电话里说江海树下厨随便糊弄了一顿,让他好好干活不要瞎操心。尽管如此,他回来时还是给她带了外食——今天那位付了高昂出诊费,请他上门给家中五只布偶猫打疫苗的贵妇人就住在陈樨以前的家附近。那一带卫嘉很熟,陈樨常去的一家糖水铺竟然还开着,他买了她喜欢的姜汁撞奶。
  餐桌上留着今晚剩下的菜,卫嘉有些好奇她吃了什么,那里有品相不佳的番茄炒蛋,还有一盘煎藕饼。藕饼的存在令卫嘉皱起了眉,他正想去找陈樨,忽然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江海树从尤淸芬房里冲出来,手里捧着一条扑腾的金鱼,满屋子找装水的容器。
  卫嘉给了江海树一个汤碗,鱼侥幸捡回小命。江海树红着眼睛说:“我傍晚下去扔垃圾,在市场里的水族店给芬姨买了条‘红水泡’。她整天不是躺床上就是坐着发呆,观赏鱼可以让她活动活动眼睛。可她发了好大的脾气……嘉哥,芬姨她是不是讨厌鱼类?”
  江海树的沮丧如此强烈,他还以为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尤淸芬已感受到他的善意,想不到她说翻脸就翻脸,他辛辛苦苦挑选的鱼缸造景全毁了。
  卫嘉心里有数,多半这缸中金鱼让尤淸芬联想到了困在残缺身体里的自己,所以她才会如此愤怒。
  “当心别被碎玻璃渣划伤。”他若无其事地把打包盒放在桌上,问江海树,“绿豆糖水你喝不喝?”
  江海树点头,又屁颠颠地给尤淸芬端了一碗。
  “我妈在你们房里打电话。”
  卫嘉推门进去,陈樨果然拿着手机站在窗前。听她的语气,对方多半是宋女士。
  宋明明五年前赴美进行抗癌治疗,熬过了几次强烈的药物反应期,病情大致稳定下来后就长居于墨尔本,那边除了有她一干亲朋好友,吴思程演出之余的时间也都会陪着她。听陈樨说,去年底宋女士的病情又有过一次反复,由于手术及时暂无生命危险,她的生存期已超过了原本的预期,现在每日看看书,静坐冥想,依然活得十分顽强。
  不知宋女士问起了什么,陈樨反复地强调自己好得很,媒体都是一通瞎写,还嘲笑她妈妈在“墨村”消息滞后。她回头看了卫嘉一眼,没多久就挂了电话。
  “酒醒了?去喝几口姜汁奶暖暖胃。”卫嘉说。
  陈樨轻哼一声:“昨晚说好陪我喝酒,结果让我一个人醉算什么?喜欢听胡说八道还是想占我便宜?”
  “你都赌咒要把骨灰撒我床头,做鬼也躺我上铺,我敢占你便宜?”卫嘉笑道。他眼角的笑纹是舒展的,看来醉鬼的洋相令他心情愉悦。
  陈樨回以一个白眼。
  “我看到桌上的藕饼了,尤淸芬教江海树做的?”
  “知道还问。”
  “嗯,我会去跟尤淸芬说的,让她以后不要挑事。”
  “我才不会把她放在眼里。再说一道菜而已,江海树煎糊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陈樨一语揭过,卫嘉自然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那段记忆也是他想抹除的,可她摔那一跤弄瘸的餐桌,他动过很多回扔了的念头,最终还是修好留了下来。他走近她,看到摆放在下铺显眼位置的灰色衬衫。
  “这是要干什么?”卫嘉把衬衫拿在手里,它被熨平了每一道褶皱,精心折叠得像刚拆封的礼物,他差点认不出这是自己穿了两年的旧衣裳。
  “你不会用眼睛看吗?”陈樨盘腿坐在床沿。
  卫嘉发现了,衬衣上一颗松动的扣子被人重新钉过,痕迹十分明显。他问:“你做的?”
  “除了我还能有谁?”
  “为什么要用红色的线?”
  陈樨说:“这样才能把它和其它平庸的扣子区分开来啊!是不是钉得特别完美?”
  他的手在扣子上拨动两下,是牢靠的,位置也勉强对准了,虽然针脚看上去有些繁复。
  “想不到我会变得如此贤惠吧?”她脸上写着“快夸夸我”。
  然而卫嘉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他平淡地说了声“谢谢”,过了一会又道:“这是结婚的必备技能?”
  陈樨一愣,中午那口藕饼仿佛在胃里翻腾,。
  她不由坐直了,语气轻飘飘地:“江韬用不着我做这些,只是增加生活情趣罢了。”
  陈樨很少在卫嘉面前主动提起江韬,即使分开这几年里她不时抽风打电话来臭骂卫嘉一顿,宣泄自己的不痛快,但基本不涉及她的婚姻生活。奇怪的是,江海树也很少提他爸。
  可那毕竟是和她做了四年多夫妻的男人。假如江韬没有因急病仓促离世,他们兴许会过一辈子。卫嘉把衬衫往衣柜里放,背对她问道:“他对你好吗?”
  “好啊,怎么不好!”陈樨毫不犹豫地回答,“最起码我没有为嫁给他这件事后悔过。”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