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竹沟里两位有名的唱歌郎还为金先虎的承诺编了一首歌,在烧锅打工的空隙里,站在自家的田间地头唱道:
“娇兰女子不一般,一心只招上门汉,便宜哪家好后生?娶得娇妻还拿钱;谁说生女不如男,父母有钱就是胆,招得女婿上家门,婆家还看娘家脸。”
胡显荣万万没想到,仅仅只是一个到金先明家当上门女婿的言论竟然引起轩然大波。
在金先虎答应许以金德兰的赘婿重金的时候,大家都还不知道金先明已经默默选定自己的消息。显荣肩上的压力已经赶超前段时间烧锅遭遇的停工事件。
胡显荣正在将酒水往拖拉机上搬,余运现来到他身后低声问道:“显荣,你听说金德兰的事了没有?她大伯放出话来,谁要是到金先明家当上门女婿,他愿意给两千元红包,我仔细琢磨了一下,我们银竹沟里也只有你最合适,你要不就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
余运现当然只是和胡显荣开了个玩笑,他在心里认定,胡显荣这样年轻有为的后生是不会答应给人当赘婿的。不料他这一句无心的玩笑话却激怒了胡显荣。
胡显荣将一壶酒重重地扔在车斗里,在哐当一声巨响之后,酒壶裂开一道口子,酒水顺着车斗的缝隙流淌到地上。
余运现知道自己惹怒了胡显荣,但不知对方气从何来,见酒水不停往地上淌,他赶紧跑到烧锅作坊里取来一个大搪瓷缸将其接住,嘴里不停念叨:“这都是粮食精,土地公公也喝不了这么多,我接下来沉淀一下拿回家解解馋。”
胡显荣压在心里的怒火被余运现的这个滑稽举动浇灭,只低声恨恨地向这位孤人叔叔说了声:“运现叔,你就放开喝吧,等你喝够了,双腿一蹬,两眼一闭,我们明天就都到你家喝酒坐席来,看你还怎么口无遮拦地在田间地头唱那些酸歌辣词?”
余运现倒也不生气,不顾搪瓷缸子里还漂浮着一些灰尘和泥土,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刚从拖拉机车斗下接来的烧酒。
吧唧着嘴巴说道:“要真是那样就再好不过了,只遗憾我这年龄太大,给人当上门女婿都没人要,不然还可以去找个有钱的老丈人。”
胡显荣见余运现仍然嘴巴不饶人,心里的火焰再次升起,“赶紧到烧锅去照看炉火,要是煮坏了酒,你的棺材本都不够赔的。”余运现这才笑呵呵地折身走进酒烧锅大门。
胡显荣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拖拉机上,心里像堵着一块大石头,他对自己答应给金先明当上门女婿的事情感到懊悔。
但许下的承诺就是欠下的债,他有些手足无措。他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硬着头皮扛下大家的非议。
他终于能理解为何自己将准备到金家当赘婿的事情说与余兴彩的时候,对方竟然怀疑他是为了金先明的家产。
毕竟他家和金家相比,家境差距仍然不小,就算显荣长着一百张嘴,也辩不清这种瓜田李下的事情。
他没有开动拖拉机外出给人送酒,而是直接到烧锅设在村委办公室的账房找到金德兰。
德兰见胡显荣低垂着脑袋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就知道他已经听到了外面的风言风语。
她给显荣沏了一杯热茶,两人在办公桌前相对而坐,金德兰带着两个深深的酒窝说道:“显荣,你黑风丧脸的,是来找我讨债呢?”
胡显荣也知道,即便心里有一肚子火,也没法撒向面前的金德兰,也不顾茶水还有些烫嘴,端起来猛喝了两口,“德兰姐,你不会也认为我答应给你家当赘婿是为了你们的家产吧?”
“原来你是为了这事生气呀,我还以为是烧锅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就算是为了家产又能怎么样呢?
最近到我家提亲的好些人不就是为了我大伯的红包而来吗?难不成别人说啥就是啥,要那样的话,我们岂不成了为别人而活的傀儡?”金德兰倒也把事情看得很开,如是开导胡显荣。
显荣知道,金德兰前些年经历了被姜忠学悔婚的事情,给她造成的伤害或许比自己当下面临的流言蜚语更大,也就能理解她为何能够如此乐观地面对这些事情。
他被金德兰的一席话说得茅塞顿开,心里的石头立马落了地,转怒为笑地向金德兰说道:“德兰姐说得在理,看来我遇到想不通的问题找你就对了。”
金德兰很欣赏胡显荣的率真,继续调侃道:“我知道你不可能为了家产才答应来我家当上门女婿,但也想知道真实原因,难不成是贪图姐的美貌?”
胡显荣的脸刷的一下红得跟包公一样,他当然不能说出自己娶金德兰是因为怜悯,甚至是因为自责,只得低头不语,用沉默来应对金德兰的戏谑。
德兰被胡显荣害羞的神情逗笑,从抽屉里取出余兴彩交给她的那本留言册,起身递到胡显荣手中,说道:“没想到你还挺受女孩子喜欢,要是姐再年轻几岁,也会中意你这位年轻小伙。”
胡显荣一眼就认出了那本留言册,心想金德兰该不会是为这事而心生醋意,故意刁难自己?
他连忙解释道:“德兰姐,你可不要把那些内容当真,我们当时都还是小孩子,哪懂得什么男女之情?”
金德兰再次忍不住大笑,“你当年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不是还说要娶姐当媳妇吗?”
金德兰想到了土地包干到组的那年,胡显荣来家拜年时的热闹场景,不觉心头一酸,停顿了半刻继续说道:“越是小孩子,感情越真挚。姐得感谢你喜欢我这么些年,但我的态度和当年一样。你长大时,姐就老了,所以我不能给你当媳妇。”
金德兰的态度倒是让胡显荣大吃一惊,他本以为只要自己和她父亲金先明达成一致意见,她就不会拒绝,没曾想到万事俱备,东风却已缺席。
他有些难堪地向金德兰说道:“德兰姐,可是我和你爸已经商定妥当,只需找个吉日就给我俩完婚。”
“孩大不由娘,更不由爹。我相信你决定到我家当赘婿的时候,你母亲一定也是再三反对,最后还不是由了你?
现在不是还没定下日子吗?车到山前必有路,姐自有打算。
你可要好好对待我这位表妹,别看他风风火火的像个小伙子,其实旺夫着哩,你家祖坟真是埋得好,让你捡着这么大一块宝。”金德兰不再调侃胡显荣,而是一本正经地向他表明态度,对他做出叮嘱。
之前决定娶金德兰,乃至后面说服自己和母亲,答应到金先明家当上门女婿,胡显荣的内心经历了无数煎熬和挣扎。
他当时更多的是出于对金德兰的内疚和丝丝怜悯才做出那个决定,但当金德兰说出对自己的态度时,显荣反而感到有些失落。
他觉得大多数时候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来看别人,而没有考虑到他人的感受和想法。
如果早一点和金德兰有过感情交流,两人之间就不会发展到当前的一步。
胡显荣站起身来,将那本厚厚的留言册捧在手中,他想起余兴彩曾经两次给自己说过同样的话,认定他和金德兰不是一路人,很难走到一起。
他在心里责问自己,在对待男女之间的感情方面,是否真的出了问题,缘何一个小女子都能看透的事,自己却把它弄得一团糟?
不管怎样,胡显荣认为,他在和金德兰的交谈中还是收获了很多,不仅知道了对方的真实想法,也学到了她那乐观处事的态度。
从她的办公室出来后,胡显荣不再被那些闲言碎语困扰,当有人再次跟他提起金家招赘上门女婿的事情时,还迎合着对方谈笑取乐。
金先明也十分担心胡显荣会被外面流传的风言风语困扰得乱了心智。
因为他心仪这位准女婿已经很长时间,甚至在心里已经把他当成半个儿子。
他主动找到胡显荣,希望用自己的言语来宽慰他。胡显荣也知晓金先明的用意,只说自己根本不在意外面的传言,还反劝金先明要放宽心,不要为流言困扰。
金先明没想到显荣竟能如此豁达,心里对他的喜爱程度扶摇直上,每次在烧锅教授他撒酒曲的时候就格外用心,将自己多年总结出来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经验想尽办法悉数教与他。
胡显荣也很上进,没多长时间就熟悉了其中的门道,可以独自完成那道被大家看做技术核心的任务。
这样一来,金先明就索性不再参与烧锅的生产,转而为女儿金德兰的销售工作帮忙,动用他的一切关系,将销量再冲上一个台阶。
自古有云:老将出马,一个顶俩。金先明一插手烧锅的销售,就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从那之后,胡显荣和徐顺娃俩人开着那辆破旧拖拉机从早忙到晚,对方还嫌他们送酒的速度太慢。
人们都在惊叹,胡显荣的烧锅在经历短暂的熄火停工之后,红火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第35章 招赘婿吉日难定,拖婚期施缓兵之计
对于找风水先生余运文挑选嫁女的良辰吉日这样的事,金先明心里早已没了底气。
在前些年,他已经找过对方两次,第一次是给儿子金德礼挑选出门学武的日子,结果儿子暴毙他乡,第二次是给女儿金德兰挑选成婚的日子,结果女儿被姜忠学悔婚。
再加上余运文不久前还疯癫过一场,目前人们都还无法判定他是否真的已经完全恢复正常。
金先明自打失去唯一的儿子之后,对待女儿金德兰的态度明显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就算德兰此刻提出还想继续上学的想法,他也一定会全力支持。
但金德兰已经离开学堂三年多,不可能再重新拿起书本,和余兴彩一样读高中,考大学。
他将招赘上门女婿的事情看得很重要。思量再三之后,他决定再给余运文一次机会,也给自己寻一个心安。
在一个空闲的晚间,金先明手中攥着胡显荣和女儿金德兰的生辰八字,悄悄来到庙坪院子的余运文家中。因为外边流传着自己嫁女的各种风言风语,他不想搅出太大的动静。
跟金先明家窗明几净、灯光如昼的厢房相比,余运文家的堂屋就显得暗淡了很多。
他们两人坐在一张黢黑的油漆木桌前,头顶上是一颗蜡黄如南瓜花一般的小功率电灯泡,余运文不得不借助手电筒才能看清老黄历上比蝇头还小的字迹。
坐在他身旁的金先明手里捧着一搪瓷缸热茶,尽力屏住呼吸,生怕对方被自己弄出的声响影响到,而看岔了日子。
“金支书,冒昧地问一句,你是要选嫁女还是招婿的日子?两件不同的事情,可是差着门道哩。”
余运文应该也是听到了外边关于金先明招赘婿的传言,他想把这件事确定下来。
“招女婿上门。”金先明认为没有必要在余运文面前遮遮掩掩,搁下茶缸说道:“这次不是很着急,劳烦你给挑个最好的日子。”
余运文再次拿出金先明交给他的那张记载着男女双方生辰的小纸条,端详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有着过人的记性,尽管金先明没有告知男方的名和姓,但他打眼一瞅那生辰八字,就知道男方是银竹沟的年轻后生胡显荣。他见金先明不愿明说,也就不再戳破事实,重新埋头翻看老黄历。
做任何行业的人都有自己的尊严,余运文在帮人看地、择日子的生涯里,还真没遇到过大的坎坷,却在金先明身上两次阴沟里翻船。他这一次显得尤为谨慎,心知凡事都只有再一再二,何来再三再四?
老黄历翻了一遍又一遍,金先明把一搪瓷缸茶水喝完,连缸子底的茶叶都嚼了好几口,日子还没法敲定。
余运文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那种感觉和他前几年为金德兰和姜忠学选结婚日子的时候很相似。
“金支书,我恐怕还真给你帮不成这个忙。”余运文合上老黄历,从金先明手中接过茶缸,提起木桌下的暖水瓶向里面续满开水,“上次为德兰侄女挑日子的时候,也跟现在一样,结果你也看到了。今天你能再次找我,我比你还用心,但说来就是这么奇怪,两个生辰八字凑到一起,总是各种犯煞,一个合适的日子都选不出来。”
“既然这样的话,你就往年后再看看。”此刻的金先明愿意相信余运文的话,他心里也有种强烈的不踏实的感觉。
尽管蜡黄的灯泡周围还有夏天的蚊虫在打转,但他额头上已经冒出一丝丝冷汗,“如果从头到尾不信这东西就罢了,既然找到你,那我就信个透彻。但你也别有什么负担,我完全听你的就是。”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我们也不必这样着急,待明日白天,我再仔细给你查看一番,你等我的信就是。”
昏暗的灯光和刺眼的手电筒光让余运文有些吃不消,他使劲眨了几下肿胀的眼睛,眼角流下两滴泪水。他觉着有些犯困,从外衣兜里掏出烟口袋,装了一烟锅旱烟猛嘬起来。
金先明从兜里掏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红包,将它交到余运文手中说道:“那就有劳你了。”
“这事不着急,干我们这行的人,也有自己的规矩,没帮人把事情办成之前,不可以收取主家的财物,咱们还是等事儿办成再说。”余运文将红包交回。
金先明见他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也只得将其重新装进衣兜里。他被余运文口中吐出的浓烟呛得连着咳嗽了几声,便急忙告别离开。
从余运文家里出来的时候,金先明心里就像悬着一块石头。
他隐约觉得有些什么不好的事情在等待着自己,但那种感受又无处诉说,顿觉心里苦闷。
他顾不得自己的村支书身份,环视了一圈发现四下无人,便折身来到庙坪院子下面被胡显荣带人简单堆砌起来的土地爷跟前,虔诚地双膝跪在地上,心里默默地许了愿:如若土地爷保佑女儿招得胡显荣来家,愿意出钱修整庙宇。
就在他默念完那些话,准备起身往家走的时候,他看见一个黑影从庙坪院子走来。
直到对方和他的距离不足十米远的时候,金先明才认清楚来人是他的妹妹。
两人在黑夜里简单地寒暄了几句,他得知妹妹是准备在土地爷跟前为数月之后准备出远门打工的余运武求平安。
金先明一个人摸黑走在银竹沟的山路上,心里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他心想自己的同胞妹妹和女儿同样都是金家的女子,一旦嫁为人妇,心心念念的还是自己的男人,而对娘家的兄长甚至父母只会越来越疏远。
想到此处,他感到一阵阵寒风从心头掠过,为自己招赘上门女婿的期待就显得更加急迫,于是重新审视起先前余运文对他讲过的话。
他觉得余运文受到儿子离家出走,到别人家当了上门女婿事件的打击,估计是在听闻自己也要招婿的事情后,心里对自己感到嫉妒和憎恨,所以才不用心选日子。他决定跳过这个环节,直接找女儿金德兰商量,让她来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