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举动,对金先明而言,就如同将到手的一摞摞现金拱手让给他人一样。
胡显荣知道,能在这个时刻做出这个决定是不容易的事,尤其是他刚经历了女儿离家出走的打击,这种手心剜肉的痛,没经历过的人很难体会到。
显荣将江河口供销社答应和烧锅作坊合作的事告诉金先明,对方拍了拍他的肩膀,夸赞他的这件事做得漂亮。
对于女儿的不辞而别,金先明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现实,在银竹沟里,年轻人撇下家人外出闯荡早已不算新鲜事了。
金德兰的出走,给胡显荣留下的最难处理的小尾巴就是那两千元现金。
这在当时,银竹沟生产队的所有社员们在田地里劳作一年,也挣不下那么大一笔巨款。
胡显荣一刻都不想让它留在手中,从金先明家出来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到金先虎家中,当时金先虎刚从观音寨的庙里回到家。
胡显荣将纸袋交至金先虎手中,“先虎叔,德兰姐今天已经出远门了,她让我将这笔钱还给你,让我代她向您道声感谢。”
“你们之间一直好好的,德兰女子为何突然就走了?”金先虎有些摸不着头脑,“叔这不是要专门露富,而是真心看好你这位后生,我这一把年纪,拿那么些钱在手里有什么用?既然答应给你了,你就自己看着处理吧。”他将那个装钱的纸袋又交回到胡显荣手中。
这个结果让显荣有些措手不及,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将这么大一笔钱收下。
于是态度坚定地说道:“先虎叔,这笔钱我万万不能拿。我和德兰姐也算是缘分到了尽头,我若收下您老这笔钱,名不正言不顺。我感谢您老的一片心意,希望您还是好生收下。”
金先虎推辞不过,只得将钱袋收下,将头摇得跟筛糠一样,叹气说道:“你和德兰侄女没能走到一起,这只怨她命薄,今后无论是你的烧锅作坊,还是家里遇到困难,就跟叔开口,叔定会全力相帮。”
“先虎叔,您也一样,需要帮忙的时候就跟侄儿说一声,德兰姐出门之前已经向我交代过了,让我一定照料好您老人家。就算她没有叮嘱,我也会这样做的。”总算把烫手山芋交出去,显荣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
同样一件事,总会有人欢喜,有人发愁。金德兰的出走,除了余兴彩之外,另一个觉得开心的人就是胡显荣的母亲了,她虽然在嘴上没说,但内心的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1984年的春天,是属于胡家人的春天,而金家人却被困在寒冬里迟迟走不出来。
在各个生产小队忙完茶叶采摘之后,金先明和胡显荣组织召开了烧锅作坊的社员大会。
在那次大会上,金先明兑现了他的诺言,显示出了壮士断腕般的气魄,将他在作坊里享有的股份全部拿出来,让所有人都成为社员,公平地分享这颗日渐成熟的果实。
金支书的这个举动再次赢得了全村人的叫好,但也有一部分人对他的做法感到不理解,认为他为了这个支书的位置太舍得下本,是舍本逐末、得不偿失的做法。金先明的心里也憋着一把小算盘,只是需要假以时日才能为人所知。
全村的人都成了烧锅作坊的社员,不用各个生产队的小队长催促,先前没搭上车的人们主动将集资款交到账上,由徐顺娃一笔一笔登记在册。自打金德兰外出之后,做事细致,长相白净的徐顺娃就成了烧锅的管家。
当他将账本和现金交至胡显荣和金先明手中时,大家都大吃了一惊。
没想到这场社员大会筹集到的资金竟然多达五千余元,比作坊刚筹备建设的时候,多出来整整一倍。
作坊没钱遭遇停工危机的时候,胡显荣发愁,现在他又要为这么大一笔钱的用处而发愁。
他知道这都是社员们节衣缩食省下的钱,如果仅仅是让它们躺睡在账房或者信用社的存款单上,就失去了它们的意义和价值。但要真为它们找出路,也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扩建厂房,现在别无它法,只有这样才能让这笔钱活起来。”
这是金先明支书唯一能想到,也是他在村委换届竞选时提到过的办法,他自信地向胡显荣和徐顺娃等人说道。
胡显荣也想到过这个主意,但心里仍然没有底,他还有更多的考虑。
“花园公社的供销社撤掉了,咱们可以盘下来,将销售点放在那里,花钱不多,但利润完全由自己掌握,我觉得可以试试。现在个体经营的门市正在逐渐放开,这是一个好时机。”
余运现、余运成两兄弟虽然已经年老,但都点头同意胡显荣的意见,徐顺娃和余黑牛更是对他的建议赞叹不已。
因为他们曾经在供销社干过很长一段时间,这样一来的话,就又有机会重操旧业了。
金先明摇了摇头说:“我们最擅长的事就是办烧锅,开门市卖东西这件事,水深着呢,既要花钱,还要请信得过的自己人来打理,见效太慢。”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胡显荣,“你不是已经打开了江河口乡供销社的销路了吗?咱们就加大生产,哪怕每斤酒挣一分钱,咱们也要跟他们把生意做起来。”
这是金先明在烧锅作坊的生产和经营方面第一次显得如此上心,并将意见讲得这样鲜明。
胡显荣本来还想继续为自己争取一番,见金支书已经对他的想法失去兴趣,便不再言语。
在跟江河口乡的供销社尝试性合作的那段时间里,胡显荣的烧锅作坊果然进入到供不应求的节奏。
无论他们生产多少酒水,对方都照单全收,还觉得他们的量太小,供不住销量。
作坊的扩建也就在那个时候开始了,但谁也没想到,金先明的这个想法最终还是半途而废,他们只建起了两间房的地基就彻底停下。
金先明和胡显荣兴致勃勃地拿着事先拟好的协议到江河口乡,准备跟供销社把合作敲定下来,却被对方告知合作就此打住,今后不再为烧锅代销酒水。
这件事对银竹沟烧锅作坊而言,如同釜底抽薪,完全打乱了金先明的所有计划。
当他们向供销社询问原因时,供销社负责人指着不远处的一家门市说道:“那就是你们银竹村的人前不久才建起来的专门售卖酒水的门市,我的供销社里什么都卖,就是一个杂货铺,外面来买酒的客商都被他的门市抢走了。”
金先明和胡显荣怎么也想不到,银竹村里竟然冒出来一个同行,这人究竟会是谁呢?
他们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准备前去打探个究竟。还没等他们走进那家新开的门市里,里面的负责人就迎出门来主动跟他们打招呼。
仅仅是对方那一张黑李逵一样的脸庞,胡显荣和金先明就认出那人正是柏杨沟的龚老大。
“金支书、显荣兄弟,你们怎么有空到我这门市查看工作了?”龚老大的黑脸上,憋出一丝丝怪笑,“山不转水转,咱们银竹村现在真成了白酒村,你们造酒,我卖酒,整个行业链条都齐套了。”
龚老大的白酒门市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进得里边,酒香味扑鼻。
一些客商们在门市里跟两个伙计咨询着各种档次的烧酒,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生意一派火热。
“金支书,我这里目前卖的酒水大多都是出自你们的作坊。”
他说出这句话时,见金先明和胡显荣一脸愕然,便继续解释说道:“我去年从你们那里买酒,你们还为了我的欠款,把动静闹到花园公社门口,这事你们应该没有忘记吧。”
胡显荣这下终于搞明白曾经只是一个在公社当文书的龚老大,为何会在自己的作坊里花巨款买下那么多酒水,原来他早就在筹划这一个大计划。
金先明心里的疑惑也解开了,在村委换届选举的时候,龚老大并没表现出志在必得的样子,原来他早就想好了挣钱的路子。
“龚文书果然深谋远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没想到这才没过多久,就把摊子铺得这么大了。”尽管龚老大已经没有任何职务在身,金先明仍这样称呼着对方。
龚老大从身旁的一口半人高的酒坛里舀出一杯酒水,递到金先明手中,“金支书,你尝尝看,这味道是不是出自你之手?我将那些库存卖完之后,我们柏杨沟的烧锅作坊也就可以投产了,到时如果产量供应不上的话,还望金支书支援一下生意。”
金先明尝了一口,确实是银竹沟烧锅酿出来的烧酒,他将酒杯递给胡显荣,向龚老大说道:“没想到你这动作还挺利索,一边在银竹沟烧锅当社员,一边还自己单干,看样子你这是不准备给我们留活路了。”
金先明听出了龚老大话语中的挑衅之意,对方毕竟已经说到了在他自己的作坊供不住销售的时候,才考虑和银竹沟的作坊合作,这明显带着一种施舍的味道。
要搁在龚老大还在公社当文书的时候,金先明是没有勇气和魄力说出这种针锋相对的顶撞语言。
但目前的龚老大只是自己管理之下的一名村民,已无一官半职在身,他也就不再有顾虑了。
显荣也尝了一口杯中的烧酒,那味道他熟悉又陌生,酒水确实出自他经营着的烧锅,但味道比刚酿出来的时候却还要好很多。
龚老大似乎看出了胡显荣对他售卖酒水品质的肯定,向他说道:“显荣兄弟,我记得曾经问过你办烧锅作坊的效益情况,现在自己进入这个行业才知道,这行当真的很挣钱。
我把原来花园公社对面的供销社门市也盘下来了,过几天就正式开门营业,到时候可能就真的忙不过来了,你要有兴趣的话,咱们可以合伙把生意做起来。”
金先明和胡显荣两人在龚老大的门市里可谓受尽了奚落,尤其是刚刚在村委换届选举中获胜的金先明,他为自己没有听从胡显荣的建议,将供销社门市打造成销售点而感到懊悔不已。眼下却被龚老大捷足先登,他们没有任何招架之力。
他们低估了眼前这位貌似黑李逵一般的龚老大的能力,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这事对于胡显荣来说尚且情有可原,因为他长期远离庙堂,不知其中深浅,而金先明显然是目光短浅了很多。
龚老大在花园公社被撤并之前,就有心继任生产指挥部主任的位置,对这类经商的门道自然比谁都清楚。
所以在他决定弃政从商的那刻起,就将所有退路想得很周全,一旦出手,同行就没了活路。
没等胡显荣再次提出建议,金先明就叫停了正在扩建中的工地,已经平整出来的地基被伙计们用三合土填平,变成一个宽阔的院坝。自那以后,银竹沟烧锅作坊再没有人提出过要扩建规模的想法来。
不仅扩建被停止了,胡显荣还降慢了现有的生产节奏。虽然这次依然是村支书金先明犯下的过错,显荣却认为自己在这过程中有严重失职,他一心想改变作坊的经营被少数几个人掌控的现状,临到头来,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在平息了自己和金先虎之间的恩怨之后,显荣不得不面临另外一个更加残酷的现实。
在生意场上,敌我双方各自憋着坏劲,招招见血,刀刀致命,稍有不慎就会被湮没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恶战里。
第55章 坐吃山空寻出路,从来福祸总相倚
与等米下锅的窘境相比,坐吃山空的无奈更加让人难以接受,胡显荣的烧锅作坊很快就进入到坐吃山空的境地。
新加入的社员们投入的集资款已经有一部分投入到扩建未成的厂房里,永远不会带来效益,而酿造出来的酒水仅能在小范围内销售,保持住账面资金不减都成了极为困难的事。
胡显荣对眼下的困境一筹莫展,金先明也顾不得思考女儿离家出走的事,心中暗暗发愁。
在显荣为销路急得焦头烂额的时候,金先明支书却在使劲总结问题的原因。
经过一番苦思冥想之后,金先明将所有责任推在了胡显荣身上。
他认为,如果不是胡显荣去年夏天带着社员们到花园公社门口敲锣打鼓地向龚老大讨债,伤了对方的脸面,龚老大就不会做出在生意上挤兑银竹沟烧锅作坊的举动。眼下的他还没做好责备胡显荣的准备,但已将这种想法根植于心。
如果仅仅依靠在村里零星地销售酒水,烧锅作坊顶多再坚持小半年就会面临被迫关门的命运,到时候新加入的社员们一定不会买账。
胡显荣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发生,金先明更是如此。如果说烧锅是胡显荣这些年的全部心血,那它也是金先明的全部筹码,是让他赢得换届选举的垫脚石,这块基石一旦失去,他的支书位置必定坐不长久。
东边不亮西边亮,这是浮现在胡显荣心里的第一个念头。
随着龚老大在柏杨沟建起的作坊开始投产,银竹沟烧锅的销路就彻底被堵死了,显荣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将酒水销往临近的其他村子,而最佳的选择就是北边的鞍子沟村。
时间不等人,胡显荣和金先明支书简单商量一番,就带着这个想法一块前往了鞍子沟村委所在地。
他们没有沿着北边的山路前往,而是驾着拖拉机,先到花园村,再从那里的岔路折返到鞍子沟。
和金先明一样,胡昭云也在年初的换届选举中几乎没费力地获得了连任。
虽然他们两人只是在那次公社开会的过程中有过短暂的交流,但再次见面的时候仿佛故友再聚一般。
“我就说胡支书不是等闲之辈,果然村民们都不希望你甩手不干,还得指望你带着大家发家致富吧。”金先明在鞍子沟村委门口,热情地跟他的同僚打着招呼。
胡昭云招呼金先明和胡显荣进到他的办公室里,沏出一搪瓷缸热茶,一边忙活一边说道:“我这是没人跟我争抢,硬逼着我在这个位置上再干几年,真正有本事的年轻人,都想着出门去挣大钱,我这也是没有办法。”
“挣大钱也不一定非要出门去,眼皮子底下也是有机会的。”金先明接过茶缸,顺着胡昭云的话头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们的烧锅这两年不就带着社员们搞得热火朝天吗?虽然只是蝇头小利,但贵在细水长流。”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金支书身旁这位年轻人就是你们银竹沟有名的胡显荣吧?”胡昭云此时关注起金先明身旁的胡显荣来。
显荣向他点点头,礼貌地回答道:“胡支书,按说我们还是本家,您的字派跟我父亲一样,我还应称呼您一声叔叔呢。”
“我已经多次从胡委员口中听闻过你的名字,他老人家很看好你,今天见到我本家的年轻有为的后生,是我的荣幸。”
胡昭云站起身来,主动和胡显荣握手,“一笔写不出两个胡字来,我猜想显荣侄儿今天是有事来找叔,有什么话咱就明着摆出来,但凡我能攒上劲的,一定不会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