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讲多余的废话,将一摞崭新的大团结票子摆放到身前的桌子上,把那些闹着退股的社员们的股份悉数买下。
这样一来,没有了烟火气息的烧锅作坊表面上是银竹村的集体产业,但实质上已经被金先明掌控。
他没有立即着手安排烧锅的生产,但彻底得了个清静,这个结果让他深深地舒缓了一口气。
待到社员们都散去,桌上的大团结票子已经所剩无几。金先明将它们拾掇到手中,仔细观摩着,细细摩挲着。
此刻的他终于体会到,大哥先前在他面前颐指气使的勇气来自何处,他默默地在心里说了句:“这才是专治疑难杂症的灵丹妙药,没有它解决不了的问题。”
显荣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才得以被医生允许下床活动。
期间,余兴彩几乎每天放学后都会到病房里陪他,偶尔还会从学校食堂给他捎带一两样比较好的饭菜。
刚开始的时候,余兴彩总是怀着深深的愧疚,毕竟显荣是为了她家的事才卷入这场纷争,并险些酿成难以承受的后果。
每次见着显荣都要痛快地哭诉一番,显荣极力安慰了多次,才让微笑重新爬上这位老同学的面庞。
“显荣哥,我听医生说,你再住院一个星期,如果复查没有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余兴彩在病床前的木椅上削着一颗苹果,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笑容。
此刻,她已经将先前的不愉快几乎全部忘记了,看着一天天恢复起来的胡显荣,心里为他感到高兴。
显荣坐在病床上,慢慢地扭了扭脖子,刚刚被拆掉固定夹板的他还感觉到不太适应,“自己的身只有自己最清楚,我现在出院也没问题,干在这里耗着,我心里着急得很。”
“来了这里就得听医生的,烤酒你专业,但看病还是医生专业,你就安心养病就好。地里庄稼还不到收获季,队上应该也不会有太多事情;烧锅那边有我的小舅舅坐镇,他会有办法的。”
余兴彩将削好的苹果递到显荣手中,她知道胡显荣的忧虑,但是话语中仍有些责备的意思。
显荣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表示接受现实,从兴彩手中拿过刀子,将苹果切成两瓣,将其中一半递给余兴彩,“我吃不了这么多,城里人还真讲究,吃水果还削皮。”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调侃的语气,然后又转了话题说:“兴彩,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吃的是什么吗?”
“你得入乡随俗,城里人日子过得精致,咱们银竹沟那地方闭塞,跟这地方没法比。”余兴彩知道显荣是久卧病床,闲得无聊才没话找话地调侃取乐,“我觉得你怀念我爸烤的火烧馍了。”
显荣咬着一口苹果,听完余兴彩的回答,他不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也真够厉害的,被你猜了个正着。”
“那是因为我也想我爸了,过不了多久我就要高中毕业,我爸在信上说他会在秋收的时候赶回来,我真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姜忠学走进了病房,身后还跟着那位黑脸的龚老大。
余兴彩见有人来找显荣谈事情,便跟大家简单地打过一个招呼,返回学校去了。
原来是龚老大主动找到姜忠学,请他帮忙出面调解显荣和龚家老二之间的事,此刻的龚老二被关押在县城劳教所,后期的处置结果,完全取决于显荣出院后的态度。
“依照我和显荣之间的关系,本不应该来当这个中间人,但既然龚文书找到我,我也只得对事不对人,先来征求一下当事人的意见。”
姜忠学坐在病床边沿上如是说道,他仍称呼着龚老大退任之前的职务。
龚老大则坐在先前余兴彩坐过的那张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病床上的胡显荣。
显荣没有立即表态,因为他还没想好应该怎样回答。他不想用这件事情来为难龚家兄弟,更不愿意白白挨了这一闷棍还平息不了龚老二跟余运武家之间的争端。
龚老大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先前挤掉银竹沟烧锅作坊销路时的傲气,只是一味地代他那位爱惹事的兄弟向显荣表达着歉意,话虽未挑明,但那意思就算是大脚趾也能猜明白。
他讲话的时候眼睛不停地在胡显荣和姜忠学身上切换,言外之意还是想大事化了,私底下将问题解决掉。
显荣向龚老大淡淡地回了句:“最多再过一个礼拜我就可以出院了,到时候咱们再细说,事情总会解决的。”
他心里清楚,跟龚家人之间的恩怨,已经到了应该解决的时候了,他需要几天时间,让停滞许久的脑子恢复转动起来。
打发走龚老大,姜忠学停留在病房里跟显荣简单交代了眼下的情况,称只要显荣这一边不松口,龚老二故意伤人的责任铁定是逃不掉的,后面的处理结果会是什么样,无需言明,大家心中都有数,所以这就是龚老大表现得如此着急的原因。
显荣客气地向表哥表达了谢意,说自己还需要仔细斟酌一番,不便立即做出决定。两人简短地互相说了一阵家长里短的话,姜忠学才离去。
龚老大的黑脸可以掩住悲欢喜乐,但遮不住他的焦虑和忧愁。
他面对的压力来自两方面,一是家中的老母亲见到他时,总是絮叨个不停,甚至以死相逼,让他把老二赶紧捞出来,为母之心,他自然能理解,在孝道这方面,龚老大确实对得起他的「黑李逵」这个称号。
另一个方面是他自己的烧锅作坊和门市刚刚摊开,老二闹过这么一遭,他在人手方面也拉不开栓,整天顾着头就顾不着腚。
金先明的烦恼,靠着那一摞大团结钞票就解决了,安顿好社员之后,他依然日上三竿才赶到村委会去打一杵,太阳落山之前就回到金家院子,见着村里人一笑三点头,恍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而龚老大的愁心事,恐怕没有那么容易靠着花花绿绿的纸票子摆平。
他与胡显荣这位年轻后生先前已经有过交锋,心里很清楚,别说是黑李逵了,就算是黑钟馗从年画里走出来,也未必镇得住。
他在曾经的工作岗位上阅人无数,心知有志少年欺不得,这一次终于下定决心,要拿出诚意来打破双方之间的僵局。
第57章 缘来缘去终会散,花开花谢总归尘
姜贵兰得知显荣被人送到县医院,生死未卜的那天,和小儿子显贵搂在一起,几乎哭肿了双眼。
金婶不停地在嘴里念叨着菩萨保佑之类的话,为显荣祈祷平安。没有当家人在身边,这位吃斋念佛的中年妇女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姜贵兰对显荣的伤情放心不下,立即封了个一元二角钱的红包,找到风水先生余运文。
在观音寨里,余运文身穿道袍,双眼半闭,嘴里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叽里咕噜地念叨了一阵,将两块月牙形的牛角卦板扔到身前的地上。
看过卦象之后,右手食指还不停地掐着其他四个指头的关节,又是一阵让人听不懂的念叨之后,缓慢抬头看着姜贵兰,脸上严肃了好一阵的肌肉松弛下来,浮现一丝轻松的笑意。
“问题不大,你家已经过了「三煞」之年,显荣此次一定会逢凶化吉,因祸得福。”
如同医生诊断完疑难杂症一般,余运文如释重负,将两块卦板拾掇起来,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布口袋里。
胡显贵话语不多,但心里很有主意。他呼哧呼哧地跑到舅舅的卫生院去打探情况,直到很晚才摸黑爬上银竹沟,将舅舅姜贵顺带回来的消息告诉母亲。至此,提心吊胆的姜贵兰和心怀愧疚的金婶才放下心来。
正是有苗不愁长,不知不觉间,显贵马上就将读满小学。
他的哥哥胡显荣当年因为年龄最大,被老师派了个劳动委员,而他也争取来了一个学习委员的班干部身份,这个身份已经扣在他头上整整三年。
一个男孩子的长大,似乎就在一瞬间,或者因为经历过某件终身难忘的事,或者因为某位终身难忘的人。
胡显贵的这个瞬间,就是在他得知哥哥被人抬上拖拉机,送往医院的时刻。
胡家的两位后生,正如春笋一样,已经拱破泥土,为接下来的拔节生长和开枝散叶积蓄力量。
在临近出院的那几天里,显荣倍感无聊,除了余兴彩每天会短暂地陪他聊会天之外,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躺在病床上闭目养神。
他自从爷爷和父亲先后去世,顺理成章地挑起家庭重担之后,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闲暇时间。
人一旦闲下来,总会在脑子里不停翻滚着很多事情,他想得最多的不是队上和烧锅作坊的那些琐事,甚至连龚老大前来说情的事都不在他的烦恼之内。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些关于家族兴衰之类的天马行空的想法,比如金家祖上的周三娃和自己那位远房叔叔胡宝才、暴发后变得不可一世但随后又清心寡欲的金先虎、整天忙于算计的金先明支书,年轻时为了名和利忙忙碌碌,到头来或许什么都没有落下。
他不愿意趟着这些前辈们的老路走下去,但又想不出可以超脱这种命运的束缚的办法来,为此苦恼了好一阵。
说来也凑巧,在一次午饭后遛食的间隙,显荣在过道里见着了鞍子沟村的胡昭云书记。
两人热情地打了招呼,胡昭云早已知晓显荣受伤住院的事,见到家族晚辈完全康复过来,向来性情奔放的他高兴得手舞足蹈,两人这才第二次见面,恍若真的亲如家人一般。
从交谈中,显荣得知远房叔叔胡宝才也住进了医院。按照往常的惯例,他这种级别的老干部每年都会被安排一两次身体检查和疗养。
但这次却是真的因为身体有恙需要住院治疗。胡昭云作为隔房兄弟,专程前来陪侍和看望这位家族里的老英雄。
胡显荣匆匆跑到医院对面的门市上,几乎花光了兜里所有的钱。他买了几样水果和营养品,三步并作两步奔向老英雄的病房。
老英雄的病房格外宽大,显荣进入房里的时候,里面已经聚了五六个人,除了穿白大褂的医生之外,其余的人想必都是他的同僚或亲朋好友。
胡宝才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手臂上正挂着盐水吊瓶,但精神状态依旧保持得很好,一眼就看到了还在喘着粗气的胡显荣。
没等显荣开口,胡宝才倒先关心起他的病情来,询问显荣的伤势恢复情况。
很显然,胡昭云已经将先前在过道里偶遇显荣的事说与了他。看着眼前这一幕,显荣感觉到一股热流涌入咽喉。
“人老了都要经历这一关,我自知行将就木,这一辈子经见的事情已经够多,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胡宝才这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显荣不知如何接话,只能木讷地站在墙角,屋里的其他人都争相围上前去安慰着病床上的老英雄。
胡显荣将手中的塑料袋交予胡昭云,上前唤了声「叔」,对方回了一个坚定的眼神。
老英雄轻微扭头示意胡昭云上前,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胡昭云只顾频频点头,没有任何言语。
随后,胡昭云转身轻拍了显荣的肩膀一下,将他叫至病房外,转达老英雄的话,让他晚间再来,此刻病房里人多,不便叔侄之间的交流。显荣心领神会,带着一肚子的心酸回到自己的病房。
长期以来,胡显荣从来没有像此刻那样感到孤独,过道里行色匆匆、来来往往的身影在他眼睛里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这一次,他终于流出了眼泪,对这个生理上的异常反应,他并没有察觉到。
之前他还跟余兴彩说过,他仿佛是个天生不会流眼泪的人,就算遇到伤心事,眼泪也是往肚子里、往心里流淌。
那个下午,他倍受煎熬。他有很多话想对那位德高望重的叔叔倾诉,但心里清楚,眼下陪在老英雄病房里的人大都是叔叔所在单位的同事或者旧友,自己此刻是不便出现在那里的。
他忘记了自己此刻也是一个病号,忘记了一切,甚至错过了医院的晚餐时间。
他躺在病床上似睡非睡地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又做起那个怪梦来:一颗苍老的银竹在眼前有气无力地摇曳着枝丫,似乎还在向他和声细语地倾诉着什么,他屏气凝神,却始终无法听清对方的话语,后来,那棵苍老的银竹慢慢佝偻了身躯,在地上缩成一团,化为一颗银白色的嫩竹笋。
“显荣老弟,赶紧起来,老爷子想跟你说会儿话。”胡显荣在半睡半醒的梦魇状态中,有人摇晃着他的身体,他使劲睁开眼睛,才看清了胡昭云那满是愁云的脸。
显荣像弹簧一样从病床上蹦起来,惊讶地问道:“我叔现在怎样了?那些看望他的人都走了吗?”
“看样子不太乐观,我觉得老爷子现在是回光返照,你抓紧时间去和他聊几句吧。”胡昭云摇了摇头,将显荣让至身前,一道出了房门。
显荣在胡宝才的病房门口做了两次深呼吸,让紧绷着的心恢复一些平静,才轻轻推门走进去。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不是那位病床上的老者,而是满屋子的盒装、袋装营养品和水果,甚至在病床前的小条桌上还放着几束娇艳欲滴的鲜花,这些都是显荣从来没曾见过的东西。但此刻的他,已经心无旁骛,无暇细细打量房间里的摆设。
此刻的病房里,只有三个胡氏家族的人,虽然按照辈分来看,显荣和鞍子沟村的支书胡昭云是平辈,但在年龄结构上,他们代表了家族老中青三代人。
看到显荣局促地站在病床前,胡昭云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房间角落里拎过来一个小马扎,示意他靠近老爷子的病床坐下。
胡宝才此时刚刚睡过一觉,精神状态已经比中午时候显荣见着他时好了很多,乍看之下,并不像是身患重病的人。
“显荣,扶我起来坐会儿吧。”胡宝才见显荣已经坐在床前,主动向他开口说了话。
胡昭云赶紧凑上前来,跟显荣一道将老爷子的身子扶起,在他背后垫上两个枕头。
“叔叔,您感觉好些了吗?要是不舒服的话,您还是躺下说话吧。”显荣此刻不再像刚进门时那样焦躁不安,他慢慢适应了这种氛围和环境。
胡宝才摇了摇头,“睡的时间太长,身子都已经僵了,还是坐起来舒服。”
老爷子说话中气十足,他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将眼睛盯着胡昭云,“你看看他们带来的东西里面有什么好吃的,给我显荣侄儿取两样来,我们慢慢聊会天。”
在显荣看来,老英雄简直不像是得了重病的样子,见他要安排胡昭云给自己寻吃的,连忙客气地说道:“叔,不用那么麻烦了,我不饿,就想陪您说说话。您要是想要吃点什么,我这就给您寻来。”
“咱们自家人还那么客气干嘛?我自然是没那个口福了,此刻最想的,就是你的作坊里酿的酒,不过恐怕也没那个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