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先明看来,这种说话的口气和作风才是他心目中的胡昭云,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
于是将银竹沟烧锅作坊遇到的困难和准备在鞍子沟村建立销售点的想法告诉了他。
胡昭云听完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点小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就是,我们鞍子沟村的村民到哪里买酒都一样,大家也好那一口,你们只管把酒水拉来,我找人给你们卖就是。”
他的热情和乐观让每一个跟他打交道的人都觉着心情愉悦,“实在不行的话,我就一边干村支书的活,一边给你们卖酒,两头都不耽误。”
没想到这件事情如此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解决,胡显荣和金先明当然不可能让胡昭云这位村支书帮忙卖酒。
他们简单商量过后,决定将酒水暂寄到鞍子沟的村委门房,让胡昭云从村里寻来一个合适的人帮忙照管,按销售情况给他开工资。不到一缸茶的功夫,整件事情就商定妥当。
不管效果会是什么样子,至少胡显荣走出了这难得的一步。
当他离开胡昭云的办公室时,对方向他竖起了大拇指,让他闲来的时候到家吃饭喝酒,算是互认了家门。胡显荣也异常兴奋,为自己新结识了一位家族长辈而欣喜不已。
鞍子沟村的销路打通之后,胡显荣得以暂时缓一口气,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对他来说,这样的状况就如同烧锅遭遇了饥荒,咬牙支撑小半年倒也问题不大,但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作坊早晚也得黄掉。
龚老大就如同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三板斧下来,胡显荣的作坊就没有了还击之力。
但这半路杀出来的拦路虎还不止一个,那位在外游荡多年不见踪影的龚老二在这个时候也回来了。
金婶抱着显荣的干儿子余一惊慌失措地来到作坊,还未进得院门就高声呼叫胡显荣,口中直说大事不好了,恍若天要塌下来一样。
显荣赶紧停下手中的活,将金婶迎到作坊内,“金婶,发生什么事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余一生了比较严重的病,伸手将他从金婶手里接过来,抱在怀中查看情况。
“余一没有生病。”金婶看出了胡显荣的担忧,赶紧解释情况,“那个挨千刀的龚老二回来了,他要夺走余一。”
胡显荣让余黑牛端来小板凳招呼金婶坐下,自己亲自给她端来一缸子热茶,“金婶,别着急,有话慢慢说。”他一边安慰对方,一边询问情况,“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通过金婶的口中得知,过完年之后,龚老二就从外面回来了,据说他是提前大半年被放出来的。
龚老二回家之后就听说了余兴秀已经跟他离了婚,在生下一个男婴之后就去世的消息,他以自己不同意离婚为由,到江河口乡闹了好几回,对方没给他答复,他便来到余运武家要求将儿子接回柏杨沟的家中。
金婶当场就对龚老二发了飙,将他打骂出门,但龚老二临走之前已经放出话来,说他无论如何都要将儿子要回去。
金婶几乎是带着央求的口吻向胡显荣说道:“显荣,千万不能让龚老二带走余一,他祸害了我家女子这事我还没找他算账,如果再把我孙子带走,这真是要了我老两口的命啊。”
她哭泣着断断续续地说出这些话,往昔的伤心事一件件地浮上心头,“你运武叔又不在家,我现在是寸步不敢离开小孙子,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生怕一觉醒来,余一就被龚老二带走了。”
“金婶,您别担心了,龚老二已经是守过法的人,相信他心中有数。既然政府都没同意让他带走余一,再说余一是他的亲生儿子,就更不敢胡来了。”
胡显荣说话的时候,两个拳头捏得嘎吱作响,但为了打消金婶的顾虑,他还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这段时间您就住到我家去,我妈天天在家,可以给您搭个手,我晚间找金支书商量一下,看看这事怎么处理。”
这看似很寻常的一件事,却让金先明心里窝了火。胡显荣口中的金婶是金先明的同胞妹妹,她在家里遇到难事的时候竟没有第一时间想到寻求兄弟的帮忙,而是向外姓的胡显荣求援,让他这位村支书觉得很难堪。
毕竟血浓于水,他没有明着指责妹妹的不是,只是又在胡显荣身上记下了一笔不满。
显荣在傍晚时分抱着干儿子余一往金家院子走去,金婶提着一大包婴儿的衣物和吃食跟在他身后。
他们先去了金先明家,显荣将白天在烧锅作坊听来的情况转述给了这位村支书。
金先明听完之后,也表现得很愤怒,但具体要怎样解决这件事,他半天拿不出主意来,两只眼睛盯着胡显荣。
“这件事当初是通过公家的方式解决的,那时候龚老二还在守法,现在当事人已经回来了,我觉得还是应该通过公家的方式来把问题说清,免得留下小尾巴。”
胡显荣知道金先明支书的心思,对方在等着自己拿主意,也就直接说出他的想法,“他哥哥龚老大现在也是村里的支委成员,于公于私都应该拿出他的态度来。”
“显荣所言在理,我明天先找龚老大通个气,先试探一下他的态度,实在不行的话,就召开支委会,通过民主的方式来把这问题落实下来。”
金先明自打女儿出走之后,对胡显荣的态度也就发生了转变。
他目前最害怕有人问起女儿的婚事,每当面对这样的问题时,他就倍觉难堪,认为这种窘境很大程度上跟胡显荣脱不了关系,先前对胡显荣的好感就慢慢消减下来。
他甚至认为,胡显荣答应给金家当上门女婿是为了从他那里学得烤酒的手艺,而他的手艺现今已全部传授给对方,更觉得自己吃了个扪心亏。
但金先明对胡显荣提出的意见倒是持肯定态度,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小队长在处理这类疑难问题时,条理还那样清楚,说不定今后银竹村的一把手位置还得由这位年轻后生来接任。
他让妹妹带着孙子到自己家里暂住一段时间,但金婶觉得她在娘家兄弟家里反而不自在,便说自己跟显荣已经商量过了,推辞了兄长的邀请,去了胡显荣家,这件事继续在金先明心中留下一个疙瘩。
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看法,往往都是通过一点一滴的小事而发生改变。
在金先明日思夜想地期待着将胡显荣招赘至家的时候,无论显荣干什么事情,他都持肯定和赞许的态度。
而眼下,显荣已经不再可能到金家当上门女婿,他就不再将显荣视为自家人,态度也随着一件件不如意的事情而变得急转直下。
从当下的情况来看,金先明在村民们心中的地位和威望仍然跟胡显荣捆绑在一起。
如果显荣将烧锅经营得有声有色,他的地位就能得到持续巩固,但如果烧锅被经营得一败涂地,金先明必将遭受村民们的质疑。
这个烧锅作坊是村民集体经济下的产物,在负责人的选择上,他这位村支书有着决定性的话语权。
在推选胡显荣当上负责人的时候,金先明早就在心里有了长远打算。
如果真等他的那些打算全部落空之后,要想摘掉显荣头上的负责人帽子,也并非困难之事,这是眼下的金先明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金支书不再当着众人的面夸赞他先前一直引以为傲的胡显荣。
相反,他在某些时候还会私底下跟人诉说显荣在经营决策中的某些不当举措。
尤其是扩建厂房的决定,他不但没有检讨自己的武断和短视,反而将过错推到胡显荣身上。
至于销路被龚老大切断这件事,他暂时还不能对社员们提及,因为他在工作上还需要这位从公社退下来的支委的支持。
因此,当金先明向龚老大提到龚老二想要领回余一的事情时,态度远没有他当着妹妹和胡显荣时显示出来的那般强硬,而是带着些许商量的口吻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在龚老大那里,金先明得知,龚老二从外地回家之后,被他安排在柏杨沟的烧锅作坊管事,担任着和胡显荣一样的职责。
而龚老大则打理着原先花园公社对面的供销社和江河口的门市,真正地将白杨沟烧锅作坊变成了龚家人的产业。
这种情况之下,龚老大怎么可能拿出公正的解决意见呢?
金先明和龚老大商量无果后,支委会也没能开起来。本来想通过公家的方式来解决龚老二和余家人之间的纠纷的愿望最终也落了空,他们最后决定,这件事只能让两家人之间商量着解决。
可谁能想到,这场龚、余两家争夺余一抚养权的事件竟然演变为胡显荣生命中的一场大劫?
第56章 胡显荣受伤住院,烧锅作坊成私产
胡显荣第二次到紫溪县城的经历更为糟糕,他竟然是在昏迷中被人送去的。
待他在病床上苏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已经围着两位穿白大褂的大夫,其余的人除了舅舅姜贵顺之外,还有那位长着黑李逵一般面庞的龚老大。此时,将他打伤住院的龚老二还被关押在江河口。
让显荣住进县医院的原因自然是跟龚老二争夺余一抚养权的事件有关。
金先明与龚老大交涉无果,龚老二从长兄口中得知胡显荣将金婶和余一藏到家中。
顿时便来了气,带着一帮家族里的年轻人到银竹沟烧锅作坊向他要人,看来先前多年的守法教育对龚老二并没有产生任何作用。
显荣脑子里慢慢回想起在他被送进医院之前发生的那些不愉快的经历。
当时,他正在炉灶前的空地上捣酒糟,院坝里突然闯来一帮手持棍棒的年青人,领头的人身穿一件蜡黄色的汗衫,个头中等,一张黑脸上满是愤怒,径直走进作坊大门,开门见山地自报了家门和来意,一双铜铃大眼直瞪着胡显荣。
“我是龚老二,听说我儿子和丈母娘被你藏在家中,今天不为别的,你让我把儿子带回家,否则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胡显荣知道这位久闻其名,未见其身的龚老二来者不善。
他完全没有料到龚家人竟会采取这样一种方式来解决问题,心里感到窝火,再加上乡政府已经表示过意见,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向蛮横无理的龚老二妥协让步。
他放下手中的活,与对方争执起来,龚老二却率先动手揪住显荣的膀子。
恰逢当时余黑牛在场,他见显荣挨揍,二话不说就上前帮架,结果导致双方在作坊门口混战起来。
显荣这一方事先没有防备,在人数上也明显处于劣势,胜负很快就分出来了。
赤手空拳的他被龚老二手中的镐棒敲中了头部,顿时鲜血如注,眼前一黑,便倒在了地上,大家见到这个景象,才停止了扭打。
闻讯从村委办公室和周边赶来的人们将龚老二围将起来,扭送到江河口公社,昏迷中的显荣也被一并抬到拖拉机上。
显荣先被抬去了他舅舅的卫生院,姜贵顺大夫简单处理一番之后,立马亲自跟着众人一道将他送往县城。
这种状况已经超出这位基层医生的能力范围,再加上显荣是他的外甥,更是不敢马虎。
年老的那位穿白大褂的主治医生见显荣恢复了神智,脸上的肌肉也放松下来,他拍了拍姜贵顺的肩膀,将他拉到病房外的过道里讲话。
两人因为同在卫生系统工作多年,互相之间比较熟识,他将诊断情况说与这位在基层卫生院的同行。
从白大褂老者口中得知,显荣此次真可谓福大命大。他的主要伤情为头部被钝器击打,导致颅骨骨折,由此引起的脑震荡使他当场昏迷过去,所幸未伤及内脑,调理数日即可痊愈。
如若对方打击位置再偏差几厘米,或者力道再大一点,极有可能引起颅内出血。
姜贵顺自己也是大夫,所以对方将情况描述得比较专业一些,姜听完之后也长舒一口气,但心里仍旧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后怕感。
在病房里,龚老大见到显荣脱离危险并逐渐恢复意识,黑脸抖动了两下,提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他知道,如果显荣迈不过这道坎,弟弟龚老二有过前科,恐怕也将小命难保。
尽管他在心里责骂不争气的弟弟给自己捅下娄子,但此时的他,心里的担忧远远胜过愤怒和责备。
显荣的颈部已经被固定住,无法扭头,但他通过转动的黑眼珠看到了病床边的龚老大,嘴巴噏动了两下,没有发出声音来。
龚老大埋下头来凑到胡显荣耳边轻声说道:“显荣兄弟,你好生治伤,我为老二冒犯你的事情表示歉意,等你康复之后再慢慢向你赔罪。”
显荣听清楚了龚老大的讲话,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在嘴里轻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对方。
姜贵顺到病房将医生的诊断结果向显荣大致转述了一遍,让他放心静养一段时间,自己回去后会安排人到银竹沟去报信,以免显荣的家里人担忧。将显荣安顿好以后,姜贵顺和龚老大便离开了县医院。
就在胡显荣住进医院的同时,银竹沟的烧锅作坊由于没人管理生产和销售,被迫熄了火。
除了鞍子沟村的胡昭云书记派人前来拉走几桶酒水之外,作坊没见到一分钱的进账。
金先明此刻才清楚的认识到,这个作坊缺了谁都可以,唯独不可以缺少胡显荣,然而他此刻面临的窘境远不止于此。
社员们获知烧锅作坊的销路被龚老大截断的消息,再加上当家人胡显荣因伤住院,便齐刷刷跑到村委纠缠金先明支书,要求退出股份,不然的话就要将厂房和炉灶拆掉,拿点废材废料回家。
情急之下,先明支书只能找大哥金先虎帮忙。先前一直惦记银竹沟烧锅作坊的金先虎此刻只沉浸于他青灯古佛的生活,已经对它没有了任何兴致,淡淡地向金先明说了句“看在弟兄一场的份上,我可以借钱给你,但不会加入烧锅作坊。”
他能理解兄长的顾虑,毕竟连胡显荣这样精力旺盛的年轻后生在作坊的经营过程中都是一波三折,须发花白的金先虎何必给花钱买烦恼呢?
但是他没料到自己会被拒绝得如此干脆,让他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一分钱可以难倒英雄汉,何况那不是一笔小钱,金先明支书终究还是抛下面子向兄长开口借钱了,这位银竹村的当家人为此懊恼了好几天。
为了给烧锅作坊筹钱,胡显荣在前些年跑了好些路,想过不少办法。
如今,金先明与那位年轻后生之间的关系也进入到极为微妙的境地,他没有勇气,更没有机会腆着脸将此次危机留与此刻还躺在病床上的胡显荣。
金先明这一次不知道是彻底想通了,还是咬着牙装硬气。
他拿着从兄长那里借来的钱,立即召集社员们到村委院坝里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