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位曾经让他春心萌动邻家女孩,胡显荣没有准备拒绝她的请求,毫不犹豫地问道:“需要多少钱?”
金德兰并不急于告诉答案,显荣没有主动问起借钱的用途,她也不准备隐瞒。
毕竟这笔钱不是她自己所需,“我爸的烧锅作坊遇到一些麻烦,要搁在以前,我大伯完全可以资助他,但自打堂哥的事情败露之后,这个门路也堵死了。”
胡显荣这才关注起金德兰提及的这件事情来,金先明经营的那个烧锅作坊毕竟还是在他的手中筹建起来,现今遇上困难,他没理由不弄明白真相。
原来,银竹沟烧锅作坊自打过年之后就渐渐没了销路。龚老大的门市上,那些土作坊产出来的烧酒不再走俏,便改了经营策略,从外地批发来一些高档瓶装酒,甚至还关停了龚家兄弟经营的作坊。
万般无奈的金先明支书,只得学着前些年胡显荣的做法,向信用社申请贷款。
侯世发作为金先明的小舅子,看着姐夫的作坊陷入困境,倒也帮忙想了不少法子。
在原先的供销社门市里,金先明存了满满一库房的酒水,与侯世发商量之后,一股脑地将其抵押给信用社,贷出来五六千元的资金。
但这笔款贷出来之后,作坊的销路依然没有半点起色,金先明觉得问题出在自己手中没有销售门市上,便决定到县城设一家销售点,所以才准备继续筹钱。
在见到胡显荣之前,金德兰将这两年攒下的所有积蓄全部寄给了金先明,没想到仍然挽不回烧锅作坊的颓势。
她写了好几封信,劝说父亲不要继续一条道走到黑,实在不行的话就认赌服输,关停烧锅作坊。
但是金先明哪是肯轻易服输的人?这一点,金德兰清楚,胡显荣更加清楚。
所有的劝说,对他丝毫没有起到作用。按金先明自己的话说,目前已经进入到骑虎难下的地步,关掉烧锅作坊,就意味着他这些年的所有付出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其实,这背后还有另一层原因,胡显荣已经大概猜到答案。
金先明心中较着一股劲,较劲的对象正是烧锅作坊的筹建者胡显荣。
他认为那个烧锅作坊能在胡显荣手中数次起死回生,他这位村支书就更没理由任其颓败下来。
“德兰姐,有句话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答应借你这笔钱,但不是采取你和先明支书所期望的那种方式。”
在得知背后的真相后,胡显荣端起茶碗呡了一口,郑重其事地向金德兰说到,“同时,我也要好心提醒你一句。等银竹沟烧锅作坊挺过眼前的困难后,你必须让先明叔及时收手,别再硬撑下去了。”
两个人的谈话就这样简单地画上句号,见胡显荣已经许下承诺,金德兰便不再继续追问细节,对这位差点和自己结为夫妻的小兄弟,她是完全信赖得过的。
返回月池河边的碾矿场,胡显荣几乎没有歇息片刻,便主动找到胡昭云,要跟他商量一件在心里琢磨已久的重大决定。
叔侄两人经营的那口回采矿井里边,有很多没有任何二次开采价值的岔巷,胡显荣一直在考虑如何将其利用起来。
眼下,他认为那些被人遗弃,而且安全稳固的空间已经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数日后,工人们将一个个口径三尺多的陶缸搬进那些无人问津的岔巷里。
几乎是在胡显荣做出这个怪异举动的同时,金先明支书面临的困难竟然莫名其妙地得到了解决。
据会计金先亮带回的消息称,一个讲着外地口音的大老板到花园口的库房寻到他,称无论烧锅作坊有多少库存,他都悉数买下,甚至在价格方面都没有提出任何优惠条件。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整日板着苦瓜脸的金先明支书喜上眉梢,终于觉得自己的坚持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欣喜过头的结果就是,身边人的劝阻对他而言,简直成了刺耳挠心的噪音,一句也听不进去,不仅没有及时收手或者缓下生产节奏,反而快马加鞭地提升了作坊的产能。
重阳节那天,胡显荣将最后一口陶缸封缸,并填上封土。
他细算了一下,自打夏天开始,已经陆陆续续地窖藏了近百缸的高度烧酒,但凡是矿井里相对安全牢靠的地方,都已经被酒缸填得满满的。
选择重阳节封酒,胡显荣是听从了李家村的杜师傅的意见。
在烧锅行业,也有自己的一套不成文的规则,农历九月九日是酿酒行当的重大节日,选择这一天酿酒或者窖酒,无非是期盼着一个好的兆头。
二十年的开采权,对这一口回采矿井已经绰绰有余,或许只消三五年,它就会彻底失去开采价值,但作为窖酒之用,却是难得一遇的好地方。如果没有杜师傅的悉心教导,胡显荣也不可能做出这个长远的决定。
这一年里,胡显荣心中筹备成熟的所有计划悉数落地,身旁的兄弟姐妹们也得以结束常年漂泊不定的日子。
年跟前,经他多番催促,阿竹随王大春回到老家摆了几桌酒,完成了婚姻登记。他们能如此顺当地走到一起,自然离不开胡显荣的全力支持。
为了表达对胡显荣的感激,两位新人除了到阿竹的老家短暂待过几天,便急不可待地回到碾矿场,要在工友们身边按照当地习俗重新办一次婚礼,但其真实目的却是答谢胡显荣这位异姓兄弟的恩情。
按照月池河一带的习俗,姑娘出嫁之时,需要娘家哥哥或者兄弟将新娘从闺房里背至大门外。
阿竹孑然一人来到这个男人扎堆的矿山上,这个重任就只能落到胡显荣身上。
其实,阿竹之所以劝说王大春重办婚礼,为的就是这一刻。她和胡显荣在患难之中认下姐弟,这份感情已经赶超了亲人的界限。
余兴彩为阿竹精心收拾打扮一番,见到胡显荣走来,便脱下新娘脚上的绣花鞋拎到手中。
在炮竹声中,胡显荣背起阿竹朝帐篷门口走去,余兴彩则腾出一只手掀开门帘。
那一刻,胡显荣的后背感受到了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上一次体验到那种感觉,还是在李家村里的那间破旧土墙房里,彼时的他,病殃殃地躺在康床上,刚刚被阿竹从死神手中抢回一条命。而现在,他要亲自将这位救命恩人交到另一个患难兄弟手中。
余黑牛陪同王大春等候在帐篷外,如果不是因为大春的胸前别着一朵大红花,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余黑牛是新郎,因为他显然笑得比王大春还要灿烂。
迈出门槛,余兴彩连忙给阿竹穿上鞋,但胡显荣并不着急将新娘放到地上,带着严肃的神情向王大春说道:“王哥,今天我将阿竹姐交予你,我是她的兄弟,你也是我的兄弟,但你今后若是待她不好,可别怪我不念兄弟情分。”
“显荣兄弟就放一万个心好了,我亏待了谁也不可能亏待阿竹。”
王大春知道显荣此时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更清楚阿竹和显荣之间的那份情义。
在这大喜的时刻,又不想把大家都弄得神经紧绷,转而笑着说到,“阿竹有你这样的娘家兄弟,嫁给谁都吃不了亏。”
后背上的阿竹却将一双手臂搂得更紧了,丝毫没有准备下地的意思,胡显荣已经感觉到有两滴热泪低落在脖颈里,也禁不住鼻子一酸,劝道:“阿竹姐,按照咱们这里的风俗,姑娘出了娘家门就不能流泪,更不能回头,咱们都要朝前看,向前走!”
余兴彩也帮着劝慰了好几句,阿竹才恋恋不舍地松开胳膊,与王大春手挽手地站在一起,接受大家的真挚祝福和甜蜜调侃。
三日之后就是春节,胡显荣索性将两位新人带至银竹沟的老家过年,算是给阿竹办了回门礼,将整个婚礼流程遵照当地习俗办成。
新成员的加入,让胡家人的那个春节风头尽露。当胡显荣带着姐姐和姐夫给邻里乡亲拜年的时候,大家无不对他回以羡慕和敬佩之意。
先明支书也不得不服老了,正如他前些年预判的那样,一个家族的显赫与否,钱不是最重要的,还得有人才行。
胡家的两位后生,已经揽尽一切,岂是庙坪修起一座观音寨就可以阻挡其家族风水那般简单。
第88章 哪有树木能长青?只是新芽换旧叶
那个春节期间,银竹沟不仅迎来了王大春和阿竹这两个新婚燕尔的外地人,它还迎来了另外一个多年未见的主人。
除夕夜里,胡显荣和胡显贵兄弟俩照例要在逝去的先人们的坟前祭拜。
他们来到前些年被山洪冲毁的祖宅废墟跟前,在爷爷坟头的拜台上焚香烧纸。
这个仪式,胡显荣只在那年留在李家村过年的时候缺席过一次,他每次都有不同的感触。
他已经记不起爷爷生前的模样,但仍能记起那个大雪夜里,亲自在当时还是茫茫竹海的地方挖下埋葬爷爷的深坑,以及父亲最后一次带着自己给爷爷上香时的场景。
也就是在那一次,他年少的身体里扎下了光耀门楣的决心。
然而九年过去之后,竹林已经不复存在,爷爷和父亲两代人都没能完成的心愿在他手中成为现实,这一切就像无数次萦绕着他的那个奇特梦境一般,看似虚无缥缈,却又并非遥不可及。
按照长幼有序的原则,兄弟俩又摸黑来到银竹沟口葬着他们父亲的地方,完成活人对逝者唯一能做的事情,也是最后能表达的一点尊重。
对于这个存在千年之久的祭祖仪式,胡显荣曾经有过这样的看法,除了寻求到心灵的慰藉,还有一层目的就是向众人传递一个信号-躺睡在里边的老者,依然后继有人。
兄弟俩到达父亲的坟前时,惊讶地发现已经有人先他们一步在祭台上烧了一堆草纸。
这个情况,他们从来也没遇到过,除非有人认错了地方,否则绝不会有人在这种事情上乱来。不过,他们这个疑惑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从银竹沟返回时,夜色已经很浓,兄弟俩不得不靠着一支手电筒才能沿着那条挂壁石阶爬上庙坪院子。
在路过余兴彩家门口时,兄弟俩听见房内一片闹腾,也就顾不得里边是不是正在吃年夜饭,反正两家人关系处得跟亲人一般,心照不宣地推门而入。
“运彪叔,您回来了?”胡显荣的一只脚刚迈过门槛,第一眼就注意到正对他坐着的那位白发老者,他的特征实在太明显,无法不引起一个刚进入房间的人的注意。
白发老者点了点头,如果不是余兴彩主动向他介绍,他甚至都没认出门口的两位后生。
待他弄清胡家两兄弟的身份之后,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显荣和显贵两兄弟呀,没想到几年不见,你们都长成大小伙了。”
余一看见干爹来家,麻溜地从桌上下来,扯着胡显荣的衣角,要让他抱着自己吃饭,金婶和余兴彩娘俩也放下碗筷,给胡显荣两兄弟腾挪出位置。
同桌的还有风水先生余运文,以及余运成、余运现两位孤人,整个庙坪院子的人,都被聚在一张黑漆木桌上。
胡显贵显然已经成了半个当家人,他见哥哥被盛情的余家人拉扯着抽不开身,想到家中还有远道而来的贵客王大春和阿竹,以及老母亲都在等着兄弟俩回家吃团年饭,便主动斟满一杯酒和大家表示了歉意,陈说完家中的情况,便只身一人返回家去。
秦巴山里的人一直有个讲究,就是无论日子多穷,都不要在别人家里吃年夜饭。
但胡显荣从来就不认可这个规矩,何况这是在余兴彩的家,他们两家人曾经合在一起吃过年夜饭,就更顾不得这个穷讲究了。
胡显荣和余运彪相对而坐,这位老者的出现,似乎将他的思绪又带回到几年前。
看着老者那一脸的愧疚之意,他立马就明白了,先于自己一步给父亲烧纸焚香的人,正是这位满头白发的余运彪。
胡显荣坐定之后,余兴彩给大家斟满酒,他也毫不客气地先敬了余运彪一杯,“运彪叔,我和显贵刚给父亲上香归来,见到您老人家,我心里高兴,借着这个团圆的好日子陪您多喝两杯。”
“显荣侄儿,我先前已经到你父亲的坟头拜过他了。”余运彪的双手颤抖得厉害,这位在小水河一带出了名的大力士竟然连一只小酒杯都端不稳,酒水溢出一半,余兴彩赶忙扯来一条抹布擦干桌面。
胡显荣找不到该用什么话来回答合适,便仰头饮下满满一杯酒,以此来掩饰自己突然变得嘴拙的窘境。但是他对面的余运彪却突然哽咽起来,反而让他更觉窘迫了。
“我对不起你们一家,按说我就不应该回到银竹沟。”余运彪对着胡显荣哭诉起来,“我原本以为要老死在外地,但他们硬是提前将我放出来。苟延残喘地活着,忍受内心的煎熬,倒不如死了好。显荣侄儿,你知道叔这些年是怎样熬过来的吗?”时间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这位老者心里的疙瘩却越来越大。
看着老泪纵横的余运彪,在座的人都知道其中原委,但都不好插言相劝,只得把目光投向胡显荣。
“运彪叔,你不用自责。我们一家人曾经怨恨过你和兴华哥,但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大家受过的磨难和惩罚,都已经划上了句号。”
胡显荣给余兴彩递过一个眼神,这位女大学生心领神会地给她的大伯递去一条毛巾擦拭眼泪,将余运彪劝慰了一番。
胡显荣有些后悔加入到这个饭桌,毕竟在这团圆的好日子里,惹得一位老者流下眼泪,总是一件让人心情不悦的事。
看见余运彪情绪平缓过来,他向大家举起酒杯说到,“今天这么好的日子,大家不要为了陈年旧事而坏了心情,运彪叔能在这个时候回来,我们没理由不高兴。”
不愉悦的前奏之后,酒桌上的气氛慢慢缓和起来,随即就被欢快和愉悦取代。
胡显荣在席间询问了几句余运彪这些年的经历,对方除了讲述他在牢狱里日复一日的改造生活,也没有更多的新鲜内容。
问起余运彪今后的打算,这位老者的思想仿佛还停留在入狱之前。
他说自己虽然年老,但一膀子力气仍在,给生产队挣工分的同时,还准备拾起老本行给各个生产队帮忙杀猪宰羊。
只是他家的房屋已经早已不复存在,不得不暂时在余兴彩家的偏屋栖身,至于离他而去的老伴,已经在前些年离世。听到此处,胡显荣的喉头不禁淌过一股苦涩的暖流。
胡显荣并没有过长时间停留,即便干儿子余一以及余兴彩母女俩多番劝留,他在酒过三巡之后便抽身下桌。
他知道,这是属于余家人的难得的欢乐时刻,一个让余运彪见之有愧的外人置于此处,未免有煞风景。经过这些年的摸爬滚打,他早已成为一个知趣的人。
新一年开工之前,胡显荣还作出一个看似不重要,实则用意深远的举动。借着送余兴彩入学之机,他带着弟弟胡显贵到省城转悠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