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正轩一口答应下来。方巧菡听见张婆子讨好地说:“小侯爷,老奴是四姑娘房里的。爷,咱家的马车也能用,啊?反正都是自家人,别见外,哈哈……”
咦,这婆子说话好奇怪,什么叫自家人?
“张妈妈,”韩澈认出了她,讶异地问,“你如何也在这里?”
秦正轩便把缘由说了。张婆子抖抖索索地补充,不时偷看秦正轩的脸色。娘哎,不得了,原来方小姑娘这位“哥哥”,小侯爷跟他交情匪浅,还称兄道弟的。
“原来如此,”韩澈颔首,“那就更好了,本来我也怕车厢狭小。这样就能每人一辆马车。张妈妈,那就委屈你坐去外边。”
“小侯爷太客气了,老奴委屈什么!”张婆子诚惶诚恐,“替姑爷办事天经地义,回去四姑娘知道了,必定夸赞又打赏,老奴脸上不晓得多有光哩!”
方巧菡吃惊了。原来是这样,佟雅蘅要嫁的夫君,是韩澈!
此时两名随从赶到,韩澈便指挥他们把嫌犯卸下来,“手脚放轻些。两个都有内伤,莫要加重了伤势。”
“是。”
张婆子殷勤地吆喝佟家车夫把马车驶近,又命车夫帮忙抬人。秦正轩略一思索,便也掀起车帘,“巧菡,下来吧,刚才你也都听见了。这一路,车子是坐不得了,哥哥带你骑马。”
“知道啦,轩哥哥。”
韩澈听到了一个稚嫩的女声,好奇地扭头望去。
那是个衣着朴素的小女孩,秦正轩正把她从车上抱下来。瘦瘦小小的,一直低着小脑袋,他只看清她头上扎着两只黑漆漆的小鬏,绑了黛青色发带。
“大哥,这就是巧菡。巧菡,叫大哥。”
秦正轩牵着女孩走到韩澈面前,方巧菡行礼,细声细气地跟着唤:“大哥。”
韩澈微微一怔,忙虚扶一把:“快起来。”
后退半步端详,目光扫过遮眉的刘海、浓密的眼睫、黯黑的小脸,又看看雪白的脖颈和小手,心下了然。必是家里不放心,故意把女孩儿扮丑了的。
佟家冲喜的事,他记忆犹新,当时佟雅蘅就在场。按说她不该不知道此女即彼女,怎么还要人家上门,给自己绣嫁衣?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女孩。安安静静地垂头立着,很恭敬却也很坦然,并没有寻常百姓见到他时那种惶恐和局促。
他还记得绮璇那件绚烂的嫁衣。红艳艳的锦袱霞帔、对襟袖衫、八幅罗裙,遍绣麒麟、凤凰、牡丹、祥云等图案,精致华丽,流光溢彩。张婆子说方巧菡主要负责绣嫁衣,这样一双小手,要忙碌多久才能完工?
有秦家帮衬,还这般辛苦。想来,方家母女要强,不肯过于依赖别人。
是个好姑娘。韩澈想着,怀里摸出一块玉牌,弯腰递过:“巧菡,这是大哥送你的。有了这个,在京城无人敢欺负你了。”
“这......”
方巧菡大吃一惊。这玉牌是韩澈身份的象征,拿着它进出嘉勇侯府、九门提督府,乃至皇城大门,见到它的人都是客客气气的。
微微侧目,张婆子已坐到佟家马车车夫的位置上去了,似乎没看到这一幕。
“给你就拿着。”韩澈见方巧菡发呆,以为她不敢收,又朝前走了一步,大手捏着玉牌,直递到方巧菡的下巴。
“巧菡,收下吧。”秦正轩接过玉牌塞进方巧菡手里,又拱手道:“多谢大哥盛情,做兄弟的无以为报。”
“多谢大哥。”方巧菡只得跟着致谢行礼,然后把玉牌揣进怀里。
心里苦笑。这就是韩澈。宽厚正直,坦荡豪爽,他的身上,找不出半点纨绔子弟多少会有的轻浮浅薄;欺凌幼小这种事,更是和他沾不上边。
所以,她当年那么欣赏他,一心一意地爱他。天意弄人,当真讽刺。
“又跟我客气,”韩澈对秦正轩挤了挤眼,“你都献出马车了,做哥哥的总要表示一下。”
嫌犯被安置在车里,两个随从一人钻进一辆马车守着。秦正轩将豹子解下来,把方巧菡抱上去,又将韩澈随从的马套上车,这才坐在了方巧菡身后。
“巧菡,坐稳了。”秦正轩左手扶着方巧菡的腰,右手持缰绳,刻意控制马速,与韩澈并辔而行。
有重伤病人在,驾车不能太颠簸,两人都只有放缓速度。
韩澈骑马走在官道外侧,不时与秦正轩攀谈,方巧菡静静地听着。
他就要娶佟雅蘅了。前世,佟雅蘅得知韩澈向廖家求亲,又是夸赞又是艳羡,说她真是好运气,全京城多少姑娘梦想着做嘉勇侯府少夫人。那么,此刻的她,必定很欢喜吧。
雅蘅,你不知道的是,给你绣嫁衣的这人,就是你未来夫君亲手杀了的前妻。
但愿将来你不要和我一样。
……
车声辚辚,马蹄得得,韩澈目光不时扫过方巧菡沉静的小脸,觉得心里生出一股说不清的感觉。
为什么送她玉牌?现在他越想越觉得不合适。不是他舍不得,而是她身在佟府,万一被佟雅蘅发现了会作何感想?即便她解释得再清楚。
他要把玉牌送给她的时候她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抬头望他。那一眼,可真是......
那时,心头好像拂过一缕凉意。小丫头对他似有种本能的警惕。是他想多了吗?
方巧菡蓦地打了个喷嚏,秦正轩连忙将她朝怀里带了带,“冷么?看来今儿穿少了。”
温暖的胸膛贴着后背,腰间是温热的大手,方巧菡脸红到耳根,僵着脖子呐呐道:“不过是鼻子发痒,轩哥哥你不用......”
不用抱这么紧啦。她外貌童稚,其实已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了!
秦正轩轻笑了声,左手放松,方巧菡赶紧朝前挪了挪。
韩澈飞快地移开目光。小姑娘通红的耳垂看在他眼里,怎么那么不舒服呢?
第三十二章
佟府。
这天佟雅蘅临时被公主请去宫里,饭罢方回,一进家门就急不可耐地朝自己院子的抱厦跑去。那里被辟做临时绣房,今日众绣娘都该到齐了。
“姑娘回来了。”佟雅蘅的贴身丫头春晓迎上来,帮她卸脱披帛,见主子的神情便笑道,“姑娘放心,抱厦那里好着呢,云嬷嬷都安排妥了,且每隔一时辰就过去看一回。”
“方家那小女孩儿也在吗?”
春晓奇道:“咦,姑娘如何知道的?确实小,说还不到十岁,看着好不起眼,谁知手快得吓人。刚才我们都去瞧过了,眨眼间就绣出一段云纹来,边缘还齐齐整整的!唉,奴婢还自以为麻利的手,跟这小女孩儿一比,只能叫做脚丫子了。”
正说着话,云嬷嬷带着张婆子赶到,把半路上遇见韩澈的事详细交代了。
“什么,他受伤了?”佟雅蘅手一抖,天青色披帛掉在了地上,春晓忙去捡。
张婆子忙道:“只右肩一处有伤,姑娘别急。”
佟雅蘅微微脸红,想了想,回到眼前的事上来:“这样的话,那方家女孩儿就来迟了,偏还不肯留宿。她手再快,平常也罢了,今日耽搁这许多时辰,能忙完那么多活儿?云嬷嬷,你告诉她......”
“老奴明白。”云嬷嬷笑道,“她一来老奴就吩咐了,她来咱家是忙生计的,既然不肯住,每日务必做完了才能走。不过这小丫头倒硬气,说今儿酉时前肯定做得完。”
佟雅蘅诧异地说:“哟嗬,袖口、领口,还有八幅裙边的花纹,她今天都能绣完?好大的口气!我过去瞧瞧。”
她现在对方巧菡充满了好奇。
为这小姑娘的事,父亲累得不轻。那天从冀县回来已是深夜,又张罗银子又写书信的,还连夜送去皇上面前说得了话的几户高官家里。第二天果然见效,经过一番解释,几位大人帮忙斡旋,官位保住了。不过年事已高的父亲也累倒了,半月才好。
这当然不能怪方巧菡。不过,如此一来,小姑娘和佟家的瓜葛就多了点,现在居然还承担起主绣手的角色,真是奇特。她没有把这点告诉母亲等人,怕节外生枝。
到了绣房,绣娘们都在埋头忙碌,见佟雅蘅带着云嬷嬷和张婆子来了,忙放下手中的活儿给她磕头。
“都起来,”佟雅蘅和颜悦色地说,“我只是过来看看,不耽误你们。”
一眼瞅见人群末尾的小身影,径直走了过去,双手扶起微笑道:“你就是方巧菡吧?”
好瘦小,其貌不扬。两只小手上戴了好几个铜顶针,散发着淡淡药香,拈针的指节处,生着一层薄茧。
方巧菡起身后退两步,又是深深一福:“见过四姑娘。”
“嗯。”
佟雅蘅早瞅见了一旁放着的嫁衣,袖口领口已绣得七七八八,图案线条流畅柔美。摆手让大家继续忙活,自己并不走开,只盯着方巧菡,果然飞针走线,看得眼花缭乱,才知春晓毫不夸张。
心里有点泛酸。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惊艳手艺,并且,居然还跟韩澈有些关系,与他的布衣结拜兄弟幼时定亲。根据张妈妈的描述,那少年可是很呵护这个小未婚妻的。
真羡慕。要是将来韩澈也能这么对她该多好。
不由自主就想起韩澈的亡妻廖绮璇来,记得她也有双巧手呢......
回到闺房,佟雅蘅翻箱倒柜,找出一只香袋。嫩黄的底儿,绣着两片碧绿荷叶,一朵粉白芙蕖,花蕊只露出一点点,显得羞怯而脆弱。叶与花好像在随风微颤,有了生命一般。
这是廖绮璇送给她的。好几年了,还没褪色。
佟雅蘅摩挲着小小的花蕊,良久,低叹了一声,把香袋凑到鼻下嗅着。
算不上闺中密友,但并无嫉恨之意。听说韩澈相中的人是廖绮璇,确实伤心失望了一阵子,后来看开了,只有叹无缘。而现在,这缘分又回来了,算是老天眷顾她吧?
“姑娘发什么呆呢?”春晓笑眯眯地凑了过来,“呀,好久不见您摆弄香袋儿了,奴婢去拿香珠......”
“不用。”佟雅蘅把香袋丢在案上,淡淡笑道,“不过是我倒腾东西搜到的,老旧的东西了,戴它做什么。”
春晓拿起香袋把玩,颠过来倒过去地看,忽地想起什么,转身取来一方帕子。
“姑娘您瞧,”她指着绣帕上的花朵,“这两朵花,像不像?”
“哟,被你这么一说......”
佟雅蘅看看香袋又看看手帕,一时怔愣住。
这手帕可不就是方巧菡绣的吗?
……
酉时二刻,方巧菡出了佟府角门。
“嬷嬷请留步。”她对门内的云嬷嬷摆手,“我哥哥马上就来接的。”
“真的不住在这里吗?”云嬷嬷再次问,“房间都收拾好了,你不住倒便宜了别人。巧菡姑娘,我看我们姑娘对你喜欢得紧呢。”
主子对这小丫头很看重,连送出门,还要她这个一等仆妇亲自陪着。啧,她要也有一双.飞针手就好了。
方巧菡已经看见了街角处豹子的身影,秦正轩抱着膀子靠墙立着,意态闲适,不知等了多久。
“真不用啦,”她指着秦正轩的方向,“我哥哥已经来了。”
“哈,还真是好哥哥。那可得快点,城门眼看就关了。”
挥别云嬷嬷,方巧菡快步朝秦正轩跑去。经过一条小巷子口,忽地冲出来一个人,她躲闪不及,一下撞到那人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