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轩啊, 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廖大人是咱大夏的好男儿!西北闹鞑子的时候, 廖大人把多年的积蓄都拿出来, 全部捐给朝廷, 用于采购军粮、缝制军衣。浩城告急的军报传来,最焦虑的就是廖大人了,主动向皇上请缨,要求押送补给,当然皇上没允。廖大人疼女儿是真, 可也是真的爱国!他打小侯爷那一巴掌,咳……要是、要是侯爷不发火就好了,其实我看也没什么。”
功勋卓著的嘉勇侯韩锐暴躁易怒,容不得任何人对自己说个不字。刘奉全记得,那会儿还待在侯府,韩锐把廖峥宪赶出门后,回到家里拍案大骂:“老子带兵打仗,流血流汗几十年,倒便宜了朝中这帮长.枪都没摸过的书生!这起小人,除了会溜须拍马就是坐享其成,懂不懂什么叫马革裹尸,什么叫'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那可是字字血泪啊!”
在韩锐看来,廖峥宪就是个拎不清的、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百无一用的书生。打了他九死一生艰难取胜的儿子,就是打了大夏英雄,就是大夏民族的败类。
秦正轩记得自己听到这里很想腹诽。亲生女儿叫女婿给害死了,打一巴掌算什么呢?侯爷怎么就上升到那种高度了?从结果说,还是韩家受益多啊。看看廖家吧,妻死女丧,家境凄凉!
不过,他和韩澈在一起的时候是绝口不提这些的。韩澈虽纡尊降贵和他结拜,这泾渭分明的线他还是不会越过去。
“不敢。”廖峥宪绷着脸还礼,转而对方巧菡道,“巧菡,你怎么在这里?”
方巧菡连忙把原委说了,还特别强调了秦正轩来往护送的事。
她本能地感到父亲对秦正轩不喜。刚才他捏她的脸,一定让父亲看见了,父亲能高兴才怪。
廖峥宪神色稍霁,依然不怎么高兴。他的宝贝女儿,他不舍得弹一指甲盖,叫这混小子捏成个苦瓜脸,哼!天知道,他看着有多心疼呀。
要不是现在没法子认,他早就把女儿带回家娇养着了。一点点大的人,为了生活,上门去伺候佟老儿的闺女!那丫头嫁的,还是害死绮璇的韩澈!廖峥宪觉得很想一拳打到佟维毓老头的胖脸上去。
目光掠过桌上的茶点。嗯……
不得不承认,刚才他看了一会子,好像都是女儿在吃,混小子确实没怎么动。嗐,女人和小孩子爱吃的甜食,混小子不爱吃也可以理解。这并不能抵消他对女儿的恶行恶状!
秦正轩觉得廖峥宪盯着自己的目光冷飕飕的,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他,待要说什么,就听身后有人低沉地唤:“岳……廖大人。”
方巧菡低垂双眼。又碰到韩澈了。这次,不光有他,还有……
廖峥宪听出了这个声音,第一个反应是看向方巧菡。见女儿一脸平静,这才慢慢转身,挡在女儿面前。
“韩都统,好巧。”他淡淡地说,“都统大人这是例行巡城么?”
韩澈穿着一身锦袍,右手牵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那是嘉勇侯府最小的嫡女韩苓。韩苓穿金戴银,通身富贵,身后还跟着一群丫鬟老妈子。
韩澈松开韩苓的手,朝廖峥宪走了几步,“今日休沐,舍妹偶发兴致,要小婿……要我作陪。不想在这里遇见您,真是巧。”
方巧菡的心略微好受了些。韩澈在她的父亲面前,态度还算恭敬。幸好,他和韩锐不一样。
廖峥宪惦记着身后的女儿,并不欲跟韩澈多啰嗦,他对韩澈摆了摆手,转过身去要跟秦正轩说话。
秦正轩精得赛过狐狸,早看出这对昔日翁婿之间的冰冷尴尬,而韩澈没跟他打招呼,只是扫了他一眼,他哪有不明白的,在两人寒暄的时候就拉着方巧菡坐回去了。
廖峥宪见女儿背对着自己坐,先是愣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也不错。挺好的,免得叫韩澈看出什么。
“你就是那个不知好歹痛打大哥的廖峥宪?”蓦地,韩苓指着廖峥宪忿忿地道,“父亲说了多少回,简直快被你气死,今儿本姑娘总算见到了本尊,可知父亲所言非虚。好啊,哥哥对你这般礼遇,偏你还漠然视之,对哥哥肆意轻慢,简直就是不遵礼法!”
所有人都愣住,满楼客人纷纷吃惊地看着这边。
方巧菡颤抖着站了起来,手脚冰冷。她简直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韩苓,她从前的小姑子,这本是个骄纵女孩儿,但也读书识字,算得上聪慧敏悟,想不到……
心里不觉冷笑加苦笑。呵呵,有什么想不到的?不要说十二岁的韩苓了,全天下的人,有几个能像悲天悯人的章大夫那样,真正地理解和同情父亲?父亲现在翰林院惨淡度日,不就是拜韩锐那“义正辞严”的弹劾所赐?
“苓儿,闭嘴。”韩澈把韩苓朝身后一拽,“大人的事,轮不着你说话。”
廖峥宪低低冷笑一声,对方巧菡丢去一个眼色,意思叫她不必管他,赶紧离开这里。
韩苓在家骄纵惯了,自持侯门贵女,岂容光天化日之下摆架子被哥哥呵斥。她和廖峥宪站得近,把这冷笑声听了个清楚,更是恼羞成怒。
韩澈拽得用力,韩苓踉跄了一下,身后一个老嬷嬷赶紧扶住,低声抱怨:“什么人哪!”
这加重了韩苓胸中戾气,再不管韩澈,绕过他朝廖峥宪走,边走边指着对方,大声对周围的客人道:“你们可知道他是谁么?便是最自私、最不把国家安危放在眼里的廖峥宪!兵临城下的危急时刻,他只顾着自己的小家!这种没有气节的人,骨子里就是个卖国贼!”
遂滔滔不绝地说起廖峥宪的“罪行”来,听的客人有点头的,也有唏嘘的,也有怕惹麻烦,抬脚离开的。
方巧菡怔怔地看着父亲淡然的眸子,觉得心里滴血。天哪,到现在才体会到,她死后父亲过的是怎样的日子!要不是还有弟弟和姑姑,父亲怕是要自绝于母亲坟前了!
她腾地走过来几步,想要抢白韩苓,廖峥宪向她投来警告的目光。
不要意气用事。仔细被韩澈认出来。
方巧菡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但她怎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受人欺凌?
“住口!”韩澈怒喝一声,上前一步把韩苓拉过来,“给我滚回家去!”
韩苓哪受得了这般委屈,马上泪如雨下,边哭边大声道:“哥哥,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大家都知道你那是实在没办法了,你救了整个国家,凭什么这人说你是杀害他女儿的凶手?刚才他还对你那样无礼,好像咱们韩家欠他一条命似的,凭什么哥哥你就得一直迁就这个老家伙?连皇上都嘉许你,你不要总觉得对他有什么愧疚,你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韩姑娘。”
方巧菡再也听不下去,正打算站出来斥责韩苓,就见秦正轩大步走到韩苓面前,先是深深一揖,然后平静地唤了一声。
韩苓愣愣地看着他,秦正轩又道:“在下提醒姑娘一句,这里是喜味斋,不是姑娘家里。姑娘在这里一番叫喊,惹得众客人不买东西了,都过来凑热闹,铺子老板不晓得有多心疼。”
“可我是为了……”
“姑娘请想,姑娘的兄长舍命保卫国家,为的不就是百姓安居乐业么?姑娘现在做的,却是与兄长背道而驰的事。”
他指着比刚才少了一半人的铺子:“姑娘不知道糕点铺子的课税有多高罢?少了这半天生意,铺子流水的损失,姑娘愿意承担?今后,这家铺子因为姑娘今日这一闹,生意惨淡了,乃至店主出个什么意外,姑娘还认为自己是袒护正义心系民生么?还有这位老先生,如果不是他的女儿献出生命,姑娘认为自己此刻能安享荣华富贵?”
韩苓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她觉得秦正轩是在强词夺理,可对方也是一顶接一顶的大帽子,她不知怎么反驳。
韩澈心里一痛,对韩苓道:“苓儿,回家吧。”
“我……”
方巧菡已走到韩苓面前,轻轻地对她说:“韩姑娘,既然刚才你说到礼法,那么有这样一句,不知你记不记得。'称尊长,勿呼名,对尊长,勿见能'。这是七八岁的开蒙童子都懂的礼法。姑娘要是践行不了这十二个字,今日这一闹,怕是给家门蒙羞了。”
“你、你是哪里来的野丫头……”
“再送你两句。'勿谄富,勿骄贫'。”方巧菡平静地把对方堵了回去。
堂堂嘉勇侯府,要是公然做出不敬长者、欺凌平民的事,恐怕明日韩锐要面对言官们的责问吧。
廖峥宪傲然站立,目光清冷。韩澈看看他,又看看秦正轩和方巧菡,叹了口气,拉着韩苓朝门外走去。
前呼后拥的一群离开了。店里又恢复了热闹,廖峥宪挑剔地看着秦正轩,良久,终于不情愿地吐出三个字:“谢谢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来啦!今天就到这里,嗯∩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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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和廖峥宪分手后, 秦正轩带着方巧菡踏上了返途。金黄色的落日余晖柔柔地拢住两人一骑, 拉长的影子投洒在路边已收割干净的庄稼地里。
方巧菡很沉默,她心里一阵阵地抽疼。父亲单薄的身影,像一把利刃,直直刺入她的心。他这么疼爱她, 哪怕被千夫所指, 也要护着她。
世人多重男轻女, 高门大户,将女儿当做家族腾飞工具的, 比比皆是。甚至是九五之尊, 也有送亲生女儿去荒蛮国家和亲的。她的父亲,却给了她无比深沉的父爱。
秦正轩也在回想刚才的一幕。
果然和师父说的一摸一样, 廖家的遭遇值得同情。廖大人正直倔强,是宁折不弯的性子,叫他想起了持节不屈的中郎将苏武。这样的人, 怎能是卖国贼?
“巧菡, 别生气了。”秦正轩握住方巧菡瘦削的肩, 柔声道, “看看这一路上你都不说话, 轩哥哥要被你闷坏了。嗯,你对你哥哥的老师很尊敬,这是应该的,我也觉得他是个好人。百姓不明真相,极易被煽动, 莫要和他们一般见识。还有那个韩家小姐……”
哪像名门闺秀,完全就是个泼妇。并且,他也不觉得她身上有多少人味儿。小小年纪,指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破口大骂,这不是仗势欺人吗。跟他的巧菡真是云泥之别。
方巧菡身子抖了抖,没有挣脱。秦正轩将她朝自己怀里又拢了拢,笑嘻嘻地说,“你数落那个韩小姐的样子,还真是有气势!分明她比你大,个儿比你高,穿戴又华贵,可是,她站在你面前,被你驳得哑口无言,那张狂的气焰一点儿都没了。”
方巧菡吸了口气,知道秦正轩这是想排遣自己的郁懑,淡淡笑了一声,“数落哪谈得上。不过是甩几句《弟子规》里的东西到她脸上,让她明白什么叫做教养罢了。轩哥哥,我要替廖大人谢谢你。”
在场那么多人,他是第一个站出来替父亲说话的。也许,也是这么久以来,公开替廖峥宪说话的第一人。
“我说了,这是应该的。”
秦正轩想起了方巧菡当时的反应,双拳紧握,双唇颤抖,眼中似有泪光。他就在她身边,看着小女孩这个样子,觉得好心疼。
廖大人似乎也很喜爱巧菡。师生情谊本就重,巧菡又是个仁义的孩子。
“轩哥哥,你今天把韩家小姐得罪了,那你在京城的生意,会不会受影响?”
豹子跑得快了点,秦正轩轻轻一磕马肚,“呵,说都说了,随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