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第二天佟雅萍回来, 一见方巧菡就开始诉苦。她的确去了韩家, 但不是照顾,而是去宽慰佟雅蘅的,和佟夫人一起。
“我那四姐真是命苦!”佟雅萍长叹一声。
佟雅蘅病倒了,倒不是像韩芙说的那样里外操劳累倒的, 而是出于内心气闷。
“四姐夫去了镇海卫所, 韩夫人牵肠挂肚、寝食难安。后来, 总算收到姐夫报平安的家信,本来也是欢喜的。谁知, 不晓得哪个奴才挑唆, 竟要四姐身边的春晓南下服侍他,说姐夫身边不能没个知疼着热的人。”
春晓自小服侍佟雅蘅, 是她身边最可心意的大丫头。佟雅蘅为了争宠,耍了点手段,把春晓收了房, 春晓半句怨言都没有, 即使韩澈并不怎么宠爱自己, 对佟雅蘅还是一如既往的衷心, 替主子忙前忙后分忧解难, 依然做着最重要的臂膀。
春晓这一走,佟雅蘅失去一大助力,精神头儿都委顿了几分。所幸还有几个丫头,俱也是陪嫁过来的,虽比不上春晓伶俐, 勉强还算能弥补。
“春晓带了几个丫头婆子并十来个家将,初十就出发了。可是……”
正月底,佟雅蘅接到噩耗,春晓一行遭遇了剪径强盗,男人尽皆丧命,女人马匹不知去向。
“我的天,”方巧菡震惊,“被强盗劫去了?!”
佟雅萍抹着泪点头,“京城距镇海那么远,他们家现在又不比以往,沿途能叫当地官员接待护送。春晓姐姐形单影只,长途跋涉,就和一般百姓无两样,能不出事么!四姐不好忤逆婆婆,只得答应。我恨死那个耍嘴皮子瞎出主意的混账奴才了!”
方巧菡同情地抱住佟雅萍。她明白为何佟雅蘅病倒了。
“韩夫人怎么如此糊涂?”她低声道,“况且,卫所是不能有家眷入住的啊,你姐姐不知道么。”
“四姐当然知道,也这样劝阻她婆婆了。可是,韩夫人的意思,要春晓在镇海寻一处居所住着,这样四姐夫就算在当地有了去处,每月能休一天,可以回家。”
“……”
方巧菡说不出话了。这是什么婆婆?还侯爷夫人呢,出了事只会朝后头缩,所有劳累推给儿媳妇,还没事找事,一味给儿媳添堵。
平心而论,就韩家来说,佟雅蘅真是百里挑一的好媳妇。公婆一度慢待她,她不记仇;韩家出事了,她不离不弃,竭力支撑起偌大的侯府,事事都为韩家考虑。比如,今年一开春,她从紧张的家用里省下一笔钱,给韩芙韩茵韩蓁续了三百两银子的高昂束脩,让她们得以继续在女学读书,还不是为了她们将来的好姻缘考虑。待在韩家足不出户,只能干等着一年大过一年。
相比之下,韩夫人除了把女儿惯成韩芙韩苓那样愚蠢跋扈、狭隘狠毒,于全家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至可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可笑又可叹的是,佟雅蘅曾经为了帮着丈夫,不惜跑回家劝说妹妹嫁给韩潇。她一心一意为了丈夫和婆家着想,可她的幸福呢?
“对了雅萍,韩二公子没去纠缠你吧?此外,韩少夫人有没有再劝你嫁给他?”
“没有了。”佟雅萍悻悻地摇头,“他已经声名狼籍,四姐再心疼小叔,也不会提这事儿了。韩家哪有这个脸去我家提亲?我父亲一准把媒人臭骂一顿。”
“那就好。以后但凡要探望你姐姐,你一定别独自过去。”
方巧菡握着佟雅萍的手。现在她有种感觉,做了韩家人,儿媳也好下人也好,谁都不会有好下场。
“还用你说!这个我省得。”
佟雅萍拉着方巧菡,想要说什么,又把话吞了回去。
昨天四姐曾和母亲说过一阵子悄悄话,她偷听了几句。四姐似乎对秦正轩很有意见,还要母亲转告三哥,此人品行不端。四姐一介妇人,怎会知道秦公子为人如何,多半是从丈夫那里听来的。四姐夫和秦公子之间有什么恩怨不成?
但巧菡和秦公子是多好的一对儿,还帮她不少忙,她对这两个人都极有好感。她是把巧菡当做好友的,唉,这些有的没的,就不说了吧。
……
明月公主自从解禁回来读书,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神采奕奕,原因自然是被皇帝亲爹“棒打鸳鸯散”,她虽没说出来,方巧菡佟雅萍却心知肚明。
心情不好,自然就影响学习。虽然有伴读拼命鼓劲,融会贯通还是要靠自己,这一天的课讲得很艰难,把姜友林急出一头汗,白胡子都捋掉几根。
“殿下近日总是心不在焉,微臣以为实在不妥,”末了,姜友林终于放弃,板着脸道,“皇上对殿下学业甚为关心,殿下再如此消沉,微臣愧对皇上问询,唯有撞墙触柱了。”
明月公主那点惨痛的恋情,姜友林还是略知一二的,虽然不能说破,总也要不着痕迹地提点几句。
其实他说得很严重,明月公主顿时眼泪汪汪。到底是单纯的少女,哪里忍心因为自己任性,叫辛苦培育的老师自绝于君前。
“我……本宫,本宫知道了。本宫就是读不透,真没办法。”一着急话都说不好了,金豆子噼里啪啦吧啦直掉,倒叫方巧菡佟雅萍慌了手脚。
姜友林也知点到即止,体谅地宽慰几句“殿下也不必太过着急,今日的内容确实难懂,须回去细细品读”之类的,留了些功课,提前放了学。
这次散学太早,其余三位公主都还上着课,明月公主也回不了宫,自己又没精打采,便带着两个伴读,并浩浩荡荡一群宫女,出了公主房,在西园游玩散心。
时值孟春,外头总刮风,有宫女为逗主子欢心,就提议放风筝解闷儿。明月公主点头,便有能干的奴才很快寻了一只。是个脚踏彩云的红衣美人,做得精致又轻巧,借着风势放得高高的。宫人操纵一阵,等风筝在空中稳住了,便把线轴交给明月公主。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佟雅萍讨好地对脸色稍霁的明月公主说,“这两句诗,可不就是给殿下做的吗。”
明月公主笑了,一扯细线,红衣美人在空中轻轻点头,衣带飘飘,真像个下凡仙子。再放些线出去,继续上升,几乎要飞入云端。众宫女交口夸赞,明月公主玩得兴起,索性挽起袖子,独自举着线轴,边走边放。
方巧菡看看她快走到东墙边,急忙提醒:“殿下,线太长了些,是不是略收一收。”
已到了西园最东头,风筝已经飘到东园上方,假若此时忽然风住了,根本来不及收回来。隔壁可都是男子啊。
明月公主舍不得,一个宫女笑道:“不碍事的,看殿下玩得多开心。”
方巧菡的担心应验了,风势迅速减弱,红衣美人急剧降落,明月公主手忙脚乱地收线缠轴,最后扔给力气大的宫女,还是跟不上风筝掉落的速度。终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高入云端的仙子一头载向地面。
“唉!”明月公主懊恼地一拽绷紧的线,“这风忒不争气了,说消就消,现在美人儿准是挂到什么地方去了。”
隔墙传来男子的笑声:“哈哈哈,看我发现了什么,从天而降一位大美人儿。”
言辞大胆,吐词发音却很生硬,带着浓重的口音,好像官话没学会多久似的。
又一位男子笑道:“不用说,必是西园的人放的。这个时候小姐们还没下课,她们又都规规矩矩的,敢逃课还把这里当做自家花园一般放风筝耍的,多半是哪位天之骄女。我来猜一猜,是不是明月妹妹?”
方巧菡暗暗吃惊,这第二位男子说话就更大胆了,还把明月公主称做妹妹,如果不是太子,莫非是哪位王爷的世子么?
当朝皇子们,包括太子在内,都居住在宫里,不曾出阁。封了王的,只有恒景帝的几位兄弟,是他继位后分封的,俱远远地移居封地了,无君令不得擅自返京。如果这位真是世子,难道有王爷被皇上召回?
那人话音未落,明月公主已经露出了笑容,掂起脚高声道:“元卓哥哥,美人纸鸢是我放的,快还给我。”
一面又对方佟二人解释,这是安王世子唐元卓。其父安王唐震铎是恒景帝一母同胞的弟弟。三月太后七十大寿,安王经皇帝许可,携家眷来京贺寿。
“听说妹妹禁足一月,怎么刚得恩赦就逃学,还投掷杂物到男学一带,也不怕回去再被关上三个月。”
那蟒袍箭袖的年轻男子倏地跳上墙头,对明月公主毫不留情地嘲笑。
宫女们已跪了一片,明月公主小嘴微翘,却也不怎么动怒,显然和这位堂哥关系亲厚。
见方巧菡佟雅萍也低着头打算下跪,忙冲两人摇手。叉腰仰头,对唐元卓道:“人家哪有逃学。夫子说我读书太死脑筋,要张弛有道,特允我活动活动筋骨,也能促进学习。元卓哥哥,你既捡了我的纸鸢,赶紧还我。”
“啧,真会找托辞。你的风筝挂在树上了,我正叫苏赫勒王子给你够呢!”
“……苏、苏赫勒,王子?”
明月公主很纳闷,方巧菡却明白了,这必是渚蔑国王子。
廖峥宪掌外交,例行事务之一便是接待外国使臣。他告诉方巧菡,最近渚篾新与大夏建交,频繁示好。除了年前派遣一支浩大的队伍送寿礼,还派了一名王子到此读书。
这王子的全名一大串,音译过来,简称苏赫勒,还是廖峥宪帮他想的,又替他刻了一枚鸡血石的印章,把“苏王子”喜欢得手舞足蹈。由于语言不通,苏赫勒把懂渚篾语的廖峥宪当做亲人一般,廖峥宪紧急培养了一名官员教他说京话,他学得挺快,心里一感激,非要送廖峥宪一对象牙镯子,叫廖峥宪给退了回去。
好像要回应明月公主点名一般,那生硬的官话又响了起来:“哎呀,说曹操曹操到,阁下我来了。”
东墙外,一位衣着奇特的男子探出脑袋,手里小心地举着那个美人风筝。他五官俊挺,双眼湛蓝,皮肤白皙而微微泛红,一头卷曲的金发长到肩膀,是个有着异国风情的英俊青年。居高临下地立在墙头,正笑得开怀,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他刚说完,墙下女子笑成一片,唐元卓把拳头堵住嘴,忍着笑对他道:“‘阁下’是对他人的尊称。王子殿下,您该说‘本宫’或者‘在下’。”
“嗯?本宫?那不是贵国皇后及贵妃们的自称么?我又糊涂了。大夏文化真是博大精深!”
苏赫拉扬起两道漂亮的黑眉,挠了挠后脑勺,便临空朝下面拱手,“哎呀哎呀,尊敬的公主们,本宫让各位见笑了。”
方巧菡暗暗发笑,这位渚篾王子果然像父亲说的那样有趣。国子监确有不少国外来的士官生,父亲均接触过,像苏赫勒这么豪爽热情的,当属头一个。
明月公主笑着还礼,笑够了,指着方巧菡和佟雅萍说,这两个是伴读,不是公主。
苏赫勒把垂着头的方佟二女仔细打量一番,眼里露出惊艳,失语了半晌,被唐元卓重捶一拳,急忙打着哈哈,一松手,把纸鸢美人放了回来。
哇,大夏丽人真是多。不要说公主了,公主的女伴也都好美,娇小玲珑肤白如玉,比他手里的纸鸢美人还好看。
冷不丁感觉哪里飘来一股冷森森的杀意。一抬头,只见诸宫女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群威武高大的侍卫,个个神情冷峻,为首那个最高,紧握木棒死死盯着他。苏赫勒有种感觉,这个侍卫统领好像恨不得把他眼珠子挖出来似的。
“嗨,我说你别瞎看了!把口水擦干,赶紧跳回去!”唐元卓小声警告苏赫勒,“这是女学侍卫,你这副色迷迷的样子,人家一准当你心怀不轨。皇上有话,但凡有好色之徒来犯,不论是谁,女学侍卫可以直接击杀!”
苏赫勒吓得两腿一软,顺着墙头就溜了下去,临了不忘冲明月公主再度拱手。
明月公主看见了秦正轩等人,连忙解释一番。唐元丰还立在墙头,趁机对秦正轩比了个“多有得罪”的手势,便也跳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