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芹终于忍不住哭出来,边哭边捡地上的碎片。
“不许哭。”刘娘子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绿芹抽抽搭搭的从地上起来,小心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女子,女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面上虽冷却并无愠色,只是一双幽深的眼看着自己让人不敢直视。
绿芹赶紧低下头。自从娘子醒了,绿芹就怕看娘子的眼睛,总感觉里面有股子寒气,凉飕飕的吹的后脖子发凉。
“你怕我?”刘娘子问道。
“不……不怕,婢子怎么会怕娘子。”丫头摇着双手,一叠串的否认。
“那你为何不敢看我?”刘娘子又问。
“婢子总觉得如今娘子眼中有……”丫头嗫嚅道。
“有什么???”
“婢子也说不好,就是……就是怪吓人的,像是有杀气?”丫头语破天惊。
看着眼前的绿芹,刘娘子若有所思。
绿芹不敢打扰,小心站在那里,奈何方才爬山的腿肚子这会子还直打颤儿,站在那里摇摇晃晃的。
“以前是怎么样的?”刘娘子缓和了声音,下巴朝对面的椅子指了指,意思是让绿芹坐着说话。
绿芹明白娘子的话,这是问娘子病重之前是什么样子。自从娘子那次大病,记忆就有些模模糊糊,问过她好些以前的事情。绿芹艰难的挪着小步子走到椅子跟前,坐了小半个屁股,开始努力回想起来。
明明才不到一个月,却像是过了许多年一般。绿芹认真想了半天儿,掰着指头细细的数,“娘子以前性格和顺,最爱笑,从来都不争不抢,连跟大声说话也没有,别人都说姑娘温和。”
“胆小怕事!”刘娘子嗤道。
绿芹被打断,有些犹豫。
刘娘子倒了杯茶慢慢饮着,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娘子以前不仅性子和顺,对奴婢们都很好,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给我们,整个广伯侯府的婢子们都很夸娘子大度。”说到这里,绿芹抬头看了眼刘娘子,刘娘子并有再插话,只是鼻子轻轻哼了一声,表示不认同。
绿芹有些不服气:“娘子不仅对我们好,还是有名大善人,自己从来不留私房,经常接穷人,亲戚朋友来也是好礼相待,从不让亲戚空着手回去。”
“蠢!”刘娘子说。
“不是蠢,是善心,娘子对大家都很好啊。”绿芹急了,争辩道。
“不是蠢,为何舍了那么多钱财却被婆家赶出门来?临到头却没有一个人助她救她?”刘娘子轻飘飘的问。
“那是因为……因为……”绿芹因为了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嘴上不服气,心里已经承认刘娘子说的是对的,只是为什么和顺变成了胆小怕事,善心却招来横祸??绿芹有些想不明白,更没注意刘娘子口中所说的是“她”,而不是“我”。
等绿芹回过神的时候,刘娘子又不见了。
算了,娘子这阵子总是神出鬼没,一般晚些时候就会回来的,绿芹想着,瞅见地上的碎茶杯子,心情又沮丧起来,愁苦的叹着气,收拾起碎渣。
晚饭的时候,刘娘子果然回来了。
看着桌子上的清炒豆芽,青菜豆腐,刘娘子皱着眉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转身拎着一个包袱放在桌上,打开包裹,里面露出几锭白晃晃的银锭子和一些衣物。
刘娘子拿出一锭银子递给绿芹。
绿芹小心接了。
“明日跟□□师傅下山采办。”刘娘子吩咐。
吃穿的都还有,采办啥呢?绿芹有些不解的望着刘娘子。
“买肉。”刘娘子有些不满。
绿芹恍然,原来娘子想吃肉了,也是,娘子大病初愈,顿顿青菜豆芽之类的素菜,是该买些鱼肉回来补补身子,看娘子这些日子瘦的风都快吹走了,绿芹有些心疼。
收好银子,绿芹又被叫住。
“娘子还有什么吩咐?”
“可知道城中最大最好的茶馆?”刘娘子问。
“京城最大最好的茶馆自然是吴记茶庄。”绿芹飞快的答道,脸上漾起一丝兴奋,抬眼正对上刘娘子若有所思。
“明日记得去趟吴记茶庄喝够两个时辰的茶再回来。”刘娘子吩咐着。
“娘子,婢子就去路边儿的茶水铺子就行,不用去这么好的地儿。”绿芹有些感动,又有些兴奋忸怩地推辞。
“叫你去就去。”刘娘子拿眼横过来。
对上刘娘子眼中的寒光,绿芹打了个寒战,慌忙的应了,飞快的逃也似的走开。
“杀气么?是该敛敛了。”刘娘子看和绿芹离开的方向,独自喃喃。
收回目光,回头看了看散在桌子上的包袱,刘娘子心道,原来那个刘娘子自己不争气,倒是有个疼她的表哥,武崇一个小小的武将,俸禄本就不丰厚,能拿出这么些银子出来,估摸是他大半个家当。
刘娘子伸手摸了摸包袱,忽然感觉衣服下面有个硬硬的物件,不像是银钱。翻开衣物一看,衣服下面却是躺着一块黑色令牌……怎么会是黑羽令!!!
刘娘子拿起令牌仔细翻看,这枚令牌是用一种不知名乌黑的金属所制成,浑身闪着幽冷的光泽,令牌上面没有字,而是刻着一只小巧的羽毛,背面绘云雷纹,这不是黑羽令是什么!!!
手握着黑羽令,刘娘子眼神冰冷,思绪却飘向了远方……
【往事一】
北元太和四年,夏初。
淮南水患,灾情严重,不仅淮南境内,就连周边诸县也大多受了灾。水灾过处,哀鸿片野!百姓流离失所,四处可见难民,又有匪徒乘乱寻衅滋事,淮南、寿春、汝南等地相继传出匪徒劫掠杀人的事件。
淮南请灾的折子雪花一般奏到御前,恳请朝廷派钦使入淮南监察灾情,平剿匪患,抚慰民众!朝廷一连紧急商议了数日,终于,北元皇帝一纸圣旨,派太子元煜为监察使,入淮南赈灾、平定匪患!
圣旨说,太子亲临,宜稳定人心,也让年轻的太子乘此机会好好磨砺一番。
元煜太子虽然刚满十六岁,平日身子有些羸弱,但处事雷厉风行。领旨后便连轿子也没坐,带着三千卫军骑马从京城一路赶往淮南,操办赈灾事宜。
钦使队伍方入淮南境,一路只见灾民不断,饿殍千里。年轻的太子脸色比淮南河的水还要沉!连惯常呆在太子身边的常寿都比平日小心几分,生怕一个不小心惹的太子不高兴。
想想也是,朝廷年年拨下大批赈灾银子,要求淮河诸郡诸县年年检修河堤,竟仍有如此之多的百姓家园被毁,死伤无数,可见各地官员之“用心”,水灾过后,诸郡诸县救灾不力,导致匪患乘机作乱,百姓更加水深火热!常寿觉着他要是太子,可只会更生气。
入淮南府三日,太子便惩治了几个因贪墨赈灾银、赈灾不力的官员,亲自坐镇府衙,一面命诸府、县开仓放粮,粮食不够的,暂从周边富裕的府县统一调度;一面令各府县守备带守卫军各处镇压暴徒。数月后,淮南诸县灾情和匪患总算有所遏制,各级官员,本应当松口气,但却发生一件比水灾更严重的事。
晋王丢了!!!
年仅十岁的晋王,太子的幼弟,皇帝的幼子,先皇后的嫡子,可以说千尊万贵于一身。与别的皇子不同,太子与晋王一母同胞,兄弟感情十分深厚,先皇后死后,太子对晋王更是宠爱有加。有人说,就是晋王要天上的星星,恐怕太子也会派人给他摘了下来。
此次,太子下淮南赈灾,没想到晋王也跟了来。本就是十来岁的孩童,仗着太子哥哥的宠爱又顽劣惯了,趁大家都忙于赈灾的时候,竟偷偷跑了出去,连一个随从也没有带。这淮南各地匪患虽然有所遏制,但是仍有不少漏网之鱼,而且一般水灾过后,瘟疫总是随之而来,一个宫中长大的锦衣玉食的小王爷独自流落民间,可以想象后果是多么的严重,太子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气的病倒!
于是,好不容易安静了一阵的淮南,比先前更忙乱了,街上遍地都是找寻晋王下落的官兵与太子的卫军。
但此刻最急的,要数江陵县的刘县令。
因着江陵县此次灾情尚轻,又历来繁华,更无匪徒闹事。晋王跟太子吵闹着要去江陵玩耍,太子忙于公务,故让刘县令领着晋王游玩几天。
本以为接触到了贵人,是升官发财的良机,没想到转眼却成了索命的阎王!刘县令肠子都悔青了,当初就不该接这个破差事!
“找着没?”刘县令坐在县衙大堂,焦急地询问前来回消息的小吏。
“回老爷,暂时还没有小王爷的下落。”小吏低着头小声回道。
“混蛋!!!既没有下落还不给我赶紧去找。”刘县令气急败坏的抓着手边的一盏茶盏扔了过去,要不是腿脚不利索,恨不得一脚将小吏踹了出去。
那小吏见这阵势,吓得连声道是,连滚带爬的滚了出去。
“十天,都十天了,苍天啊,我刘某人这是造了什么孽哦,再找不见这小祖宗,我这小命也该到头了~”刘县令愁的快哭了。
【往事二】
此时,与江陵相邻的不过五里处的江州城,一座被郁郁葱葱的竹林掩着破旧的院子外,一个约莫九、十岁年纪的少年正站在院门前。
这少年个头比寻常孩子要高些,身形瘦弱,裹着宽大的锦袍,像是一阵风都能被吹走的样子,但五官生的十分清秀,皮肤白皙,尤其一双秀目,闪着聪慧的光,薄薄的唇紧抿着,显得执着而倔强。
院前的木门并没有锁,半掩着,一半门板因腐朽掉落了一截。
少年站在门前,犹豫了片刻,抬起瘦弱的胳膊,轻轻地叩门,虽是破旧的木门,少年也叩的十分端正有礼,标准的三下,“咚咚咚~”不急不缓。
没人开门。
少年再叩,这次加重了些气力,依旧无人开门,只有破旧的木板发出“咚咚咚”的三声闷响,在空旷的竹林里一声声传了远去。
少年面色有些着急,摸着门板就要推门进去,正在这时,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打了开,院内出现一个小小的女童。女童还不到少年胸口高,面黄肌瘦的,也不说话,只用一双漠然的眸子盯着少年,仿佛在问,你找谁?
少年见女童开门,松了口气,客气地问道:“请问木神医可是住这里?”说着目光越过女童望向院里,院里静悄悄的,像是没人。
女童依然不说话,只朝少年略一点头,算是做了应答,转身走回屋檐下的一张矮凳子上坐下忙起活来。
少年跟在女童身后进了院子。院子里有座木屋,十分破旧,拢共三间,中间一间大概是正房,房门紧紧的闭着。正房左右两边各一间耳房,房门半敞着,依稀可以看见里面堆着些破旧锅碗、杂物和地上铺着一张烂席子。
少年四下打量了片刻,又问道,“请问木神医在吗?”这次少年却紧紧地盯着中间那间正房,嗓门还故意提高了些。
果然,很快正房传来回声,“谁在那大呼小叫,影响老儿我清修!!!”
“死丫头!!死哪里去了??院子里来人也不晓得吭一声,不晓得我在闭关?如此吵吵,还让我怎么清修?”说话的是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话中所指的死丫头大概就是屋檐下正在忙碌的小女童。
听了屋里传来的话,那女童却仿佛没听到一般,只顾埋头干着自己的活儿。
少年正准备回话,正屋的门被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头发半白,长脸八字短须的枯瘦灰衣老道儿,骂骂咧咧道,“嘿!你个小丫头片子,聋了还是哑巴了?”
“天天吃我喝我的,人不大,脾气倒大,问你话也不晓得应儿一声。”灰衣老道便骂边作势朝女童方向走去。
不料那女童虽生的面黄肌瘦,却十分机敏,不等老道走近,跳起来飞快的钻进院子里的一排摆着草药的架子当中,任凭老道怎么追,她都灵巧的躲过,倒累的老道儿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院子当中,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少年在一旁讶异地看着这一老一小,心中暗道,莫非眼前这老道人就是传说中的木神医???这个女童多半是他的药童弟子了。
少年探究地看着老道,那老道儿坐在地上喘着气,一抬眼看也正好瞅见院子里的少年。
“你找我?”老道儿没好气地问。
少年见老道开口问,上前行礼道,“晚辈想请神医出山问诊。”
“什么??出山??不去,不去!!!我时间可宝贵的很,没功夫跟你出什么山,问什么诊。”老道听了,手摇的如同打摆子一般,连声说不去。
见老道拒绝,少年又拱手道,“神医若是肯去,诊金我可以多出一倍。”
老道原本摇的跟拨浪鼓一般的手,乍一听诊金,停了一下,依旧是摆手拒绝,“不去,不去,小老儿我可不是什么贪财之人,没空就是没空。”
见老道如此断然,少年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巧的赤金叶子,摊在掌心,缓缓伸走到老道儿跟前。
看见少年递过来的金叶子,老道原本耷拉的眼这会儿直了,蹭蹭从地上跳起来,一把抓过少年掌中金叶子,举到眼前,啧啧道,“我滴个乖乖,如此上等成色的金子,如此上乘的手艺,果然是好东西。”
老道一边口中喃喃赞叹,一边将少年手中的金叶子全部揣进怀里,朝少年嘻嘻一笑,“原本我是没空的,见你这个娃娃如此有诚心,老道儿我最是心软,嘿嘿,就应了你,下山,问诊。”
果然是贪财的,少年看着老道人心中暗道,亏的这一路打听,总算是没有白费功夫,如此也好,只要这老道真的能治好阿兄的病,莫说舍点财,就是金山银山也能舍!
“这只是定金,等神医与我下了山,问了诊,届时无论神医能不能治好,我都另有酬谢,而且酬劳只会多,不会少。”少年笑道。
“好说好说,咦,我看你这小娃娃面貌不凡,怎得生的如此瘦弱,不如我先替你瞧一瞧?”老道人嘻嘻笑着就要去摸少年的手腕子。
少年似乎不喜别人触碰,轻轻一侧避了开,皱眉道,“不用。”
老道人也不以为意,收回手,摸着两片八字短须,“只是今日天色已晚,这晚上出山也不方便,不如你在这里暂住一晚,明日我再跟你一同下山,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