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通体黑亮的马车正在大街上缓步前行,后面还跟着一辆车檐悬挂着「宁国」字样的马车。
黑沉木车厢内,殷从武偷偷看了几眼端坐在主位上闭目养神的白袍男子,感觉像是做梦一样——不愧是生在天家,这模样出众不说,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威严贵气。
“王爷,皇上的意思是,婚期是定在八月初十吗?”他没理解错吧。
“侯爷觉得如何?”
“一切但凭皇上和王爷做主。”
他能觉得如何,他自己也不过是一个闲散的世袭侯爷,因世人对宁国侯府的误解,他不入朝堂,不上战场,偶尔只是被皇上记起传召一下赴赴宫宴而已,看似富贵体面,实际并无半分实权。
“嗯……”
自始至终,白袍少年眼睛都没有睁开过了,连语气都没有半分波澜。
殷从武看着他毫无波澜起伏的神色,暗自猜测——
莫非这宸王是对婚事不满?哪有女婿对岳父这样神色冷淡的?
车厢内,恢复了安静。
“王爷,侯府到了。”
马车外,玄漠声音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
殷从武出马车时,天色已经入黑了,看到管家出门相迎,殷从武邀请道,“天色已晚,王爷可要到府上用个晚膳?”
商璃缓缓睁眼,看到侯府正门前站着高矮不一的家丁奴仆,不由得微微皱眉——太凌乱了。
“小女今日知道微臣要进宫,特地嘱咐微臣看到你的时候就把你邀请到府中,说要亲自下厨,王爷不妨去尝一下她的手艺?”
闻言,商璃毫无波澜的眼底总算泛起了一丝涟漪,今天就能下厨了?不可能。
“不必,天色已晚,恐有唐突,小王还是改天再登门拜访。”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润温和。
改天是哪天?殷从武心中不悦,但是依然脸上带笑,“既然如此,那就恭送王爷。”
待商璃的马车走远了,殷从武脸上的笑立刻收了起来,冷声道,“大小姐呢?”
管家连忙躬身上前。
“大小姐说身上的伤疼的紧,所以厨子把饭菜做好以后,她就先用膳休息了,还让奴才告诉侯爷,谢谢侯爷给她院子安排的人。”
“谁说是给她院子安排的?「殷从武没好气的说……」王爷既然不来,那就把人撤回来主院。”
撤……撤回来?还真是闻所未闻。
贺管家擦了一下前额的虚汗,再次试探性的开口问道,“那……晚膳呢?”
“端回来。”殷从武转身往府内走去,一个又忤逆又没用的女儿,他现在连一颗米饭也不想在殷姝身上浪费。
贺管家亦步亦趋的汇报道,“半个时辰前,夫人遣人来问大小姐的新衣……”
“既然都不用见人了,还做什么新衣?”
想了一下,他改口道,“随便做几套,别让她丢了宁国侯府的脸面。”
本来是想着既然赐了婚,她那个随时可能战死的外祖有一定的原因。
但是她多多少少应该也会得王爷的青眼,没想到还是这么不中用,连人家的面都没见上。
在这之前他都跟吴氏商量好了,把这个草包许配给丞相那个痴呆又暴力的第三子做嫡妻,发挥一下她最后的价值为镕儿谋一个前程。
没想到突然就来了一道圣旨,要给她赐婚做宸王正妃,真是浪费。
若被赐婚的是嫦儿,以嫦儿的蕙质兰心,或许就好很多了,姒儿也可以。
不,姒儿不可以,宸王那那种一个风寒就能撒手人寰的病秧子,配不上姒儿。
姒儿就应该嫁给像荣王跟楚王那样的有实权的王爷,不过要是皇上能看上,让姒儿进宫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可惜,他们现在连自由进出宫闱的权利也没有。
那草包运气怎么会那么好呢?殷从武越想越气,最后干脆越走越快,把贺管家甩在了身后。
夜色苍苍,一辆通体乌黑的马车踏着月色停在了宸王府门口。
玄漠矫健的下车把缰绳递给上前牵马的小厮,再转身小心翼翼的把商璃扶下车。
“王爷小心。”玄漠紧张的看着商璃,生怕下一刻他就会倒下。
还好商璃的脸色虽然苍白,但他并没有如同以往那样晕过去,只是任由玄漠把他扶回书房。
“需要属下吩咐下人备膳吗?”等商璃在书房落座后,玄漠小心翼翼的问道,“您从昨天夜里就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那生动的神态跟人前那个清冷不带任何语调的模样截然不同。
“不必。”商璃神色漠然,全然没有白天时的半分温润。
“可是王爷昨夜因为那殷大小姐的事情跟三王爷在万岁爷面前纠缠了一宿……”看着自家主子那苍白的脸色,玄漠的语气带着一点忧虑,“属下看您的脸色就不大对劲。”
“若是我的脸色太红润了,反倒是让他们生疑。”商璃冷哼一声,周身的气势一下子肃杀起来。
给商璃递过一盏温茶,玄漠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王爷,属下觉得,自从前天您昏迷醒来开始,就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接过茶盏随意抿了一口,商璃眉毛微皱,随口一问。
“属下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王爷好像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似的,没有了以前那种无所谓的淡然,还在皇上跟三王爷面前说什么如果三王爷喜欢殷大小姐,这婚约让给他也无所谓,就是请他能够好好怜惜人家……”
简直连万岁爷后宫的嫔妃也没你这么会演。
后面半句,玄漠不敢说出来。
更可怕的是,在三王爷脸色黑沉的离宫后,王爷居然还请求万岁爷将婚期无休止延后,说什么不喜欢殷大小姐,自己的身子骨也不想耽误了人家,结果万岁爷直接把毫无防备的宁国侯召进宫中,匆匆定下了婚期……
趁着玄漠愣神期间,商璃已经拿起白玉狼毫笔在书案的宣纸上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大串中药名称,“有这个时间想这些事情,还不如去让玄清去帮本王办个事。”
“应该不可能的。”玄漠难以置信的喃喃自语。
“不可能什么?”
玄漠回神,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万岁爷看起来好像是最重视王爷,但是却一直打着为王爷好的旗号,做一堆王爷讨厌的事情,莫非所谓的重视,都是假的?”
想到这里,他对自家主子不由得同情了几分,“王爷,其实您没必要一定娶那个殷大小姐。”
那殷大小姐草包又花痴,配不上他们王爷。
“娶她,或者娶别人,有区别吗?”商璃语气没有半分波澜,“左不过是一个名分罢了,倒是你……”
说到这里,他神色怪异的看了玄漠一眼,“平日少看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
王爷怎么知道他喜欢看话本子的?他都偷偷躲起来看的呀。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现在居然不在意王妃这个名分是给谁了?
一个名分?不,这不是名分的问题,当初知道要赐婚的时候,他很明显感觉到王爷的不悦,因为他知道王爷心里面,一直有一个念念不忘的人。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还是决定开口问道,“王爷,有个不大成熟的问题,属下不知当问不当问。”
“既然你也认为不大成熟,那就别问了。”准没好事。
!!
第9章 暗流涌动
皓月当空照。
楚王府前厅内,一年约二十出头,身穿绛紫色水纹锦缎长袍,乌发以玉冠半束起来的俊逸男子坐在主位,神色阴沉的看着跪在面前的管家以及一众打手。
青影抱剑站在他的身后,面无表情。
众人低头噤若寒蝉。
“王爷,奴才们真的只是给了殷大小姐一点教训,并没有太严重的伤势啊。”
张管家率先开口辩解,“五王爷才来没多久,青影就出来传了话,奴才们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让人走了。”
「锵」,一声脆响,男子手边的茶盏砸到了张管家的前额再摔到了地上。
张管家的前额顿时血流如注,但他依然垂首任由细细的血河自脸颊蜿蜒滑落到衣襟,不敢移动分毫。
“那你说说,本王何时给你下了命令,让你打断那个草包的腿了?”
紫衣男子——商玥慢条斯理的接过丫鬟递过的湿巾,把手上的些许茶渍擦净然后砸向他。
张管家战战兢兢的俯身跪拜,把前额点在地上,“是奴才自己的主意,奴才妄自揣测王爷的意思,奴才该死。”
商玥一瞬不瞬的盯了他几息,“起来吧,张管家留下,其他人自行下去领罚。”
其余打手连忙谢恩退下。
张管家明显感觉到身上那迫人的威压散了去,“谢王爷开恩。”
“下次那个草包再爬床,你直接把她拖去乱葬岗打死,别脏了这楚王府的地。”说完,商玥站起来打算离开前厅。
那冷酷的语气让张管家心中不由得「咯噔」了一下,“直接打死,宁国侯跟五王爷那里怕是不好交代。”
商玥冷哼一声,“宁国侯?一个软骨头的叛徒罢了。至于老五,都半个身子入棺材的人了,以前本王给他体面是可怜他,是他自己不要这份体面去找了父王,还想把那个草包塞到本王这里,出事还能怪到本王头上来不成?”
张管家想了一下,还是决定把殷姝的话转告给商玥,“昨天晚上,那个殷大小姐也说了往后与您桥归桥路归路,怕是不会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商玥冷笑道,“不做是最明智的,一个到处扬言说喜欢本王的女人一夜之间说变就变,你认为这个可能性大吗?”
一抹精光在张管家眼底一闪而过,垂头不语。
于此同时,荣王府书房内,一年约二十四五岁,身着宝蓝色金丝暗绣锦袍的贵气男子,正面带错愕的看向站在书案前与他说话的中年内侍。但很快,他的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沉稳。
“退婚?”
中年内侍看着这张与当今圣上有五分相似的俊脸,丝毫没有半分松懈,“奴才也就来传个话,意思就是这个意思了。”
蓝衣男子坐在书案后,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面前的纸条,“可惜了,腿没断,老三既然这么坦然让她离开,肯定是不知情的,老三都不知道,老五……更不可能了。”
纸条叠起顺手点燃丢到镂空白玉香炉内焚毁,他习惯性的用右手转了一下左手大拇指的翡翠扳指,而后凉薄的低笑一声,“老五……倒也是个好人选。”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王爷,东西已经备好了。”
闻言,中年内侍躬身告退,“如此,奴才就先行回去了。”
蓝衣男子对着中年内侍谦和有礼的笑道,“有劳赵公公走这一趟,稍后回去,麻烦赵公公替小王带个好。”
“荣王爷客气了。”
看着中年内侍的身影慢慢隐没在黑暗中,蓝衣男子谦和的笑意早已只剩一片冷佞。
一大清早,宁国侯府炸锅了。
“快,快去请大夫,侯爷身上跟脸上都是疹子。”
“多请两个,牡丹苑那边好像也有状况。”
“那是海棠苑,不是牡丹苑,海棠苑的那位侯爷说不用管。”
“为什么不用管海棠苑呢?”
“因为那是大小姐住的地方,诶,你好面生,新来的吧。”
“是的,我叫小褔,昨天才进府。”
“进府以后不能自称「我」,要自称「奴才」。反正,大小姐只要没死就行,不需要我们费心的,伺候好其他夫人小姐才是正事。”
下人们都忙得鸡飞狗跳,没人留意到一个灰色的小身影一闪而过。
「有状况」的海棠苑内,翠屏正在卖力的大喊,“不好了,小姐脸上跟身上都长满疹子啦。”
“好啦,翠屏,喊了这么久,过来歇歇。”说着,殷姝还贴心的给翠屏的递了一杯水。
“小姐,奴婢不明白,既然您都知道喊破喉咙也没人理咱们,为什么还要奴婢去喊呢?”
昨天小姐睡下没多久,管家就带人回来,把昨天厨子带过去的吃的都拿走了,差点没把翠屏气死,“侯爷这也太……太……”
“太不是人了。”殷姝笑眯眯的帮她把话补上,顺便给她递过去了一个红红亮亮的果子,“来,昨天我藏起来的果子,尝一下。”
唔,酸酸甜甜的倒也开胃。
翠屏恭敬又小心的接过果子,气呼呼的咬了一口。
“还好小姐您和奴婢手快,调换食盒还藏起来了一些干粮,不然咱们又得挨饿。”
“不过……”吃完果子,翠屏擦了擦嘴,疑惑的问道,“小姐您怎么就这么确定侯爷会全身长疹子呢?”
“我不知道的……”殷姝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就刚好听到了家仆的谈话,就让你凑凑热闹了,不然饭菜从我这里端走的,他有事,我没事,显得太可疑了。”
事实上,女人的小手段无非就是毁容毁清白罢了,昨天她回来太临时,毁清白太容易留破绽了。
“这二小姐真是歹毒。”翠屏一脸不忿。
“我不在府里的时候,你看好家,「殷姝提醒道……」这两天,我可能要偷溜出一下府。”
“啊?又……又要出去?”翠屏担心的看着她,“小姐您的伤……"殷姝一脸关爱下人的表情,“伤不伤什么的,现在不是重点,重点是,傻丫头,我们在府上什么地位,心里没点数吗?不想办法给自己找两条路子,等着别人可怜你,估计饿死发臭了,也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