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了闭眼,深深几个呼吸,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这个张扬跋扈的女人。
如今出门连脸都不敢露,也就敢自己面前逞逞能了,看在她如今危机四伏,比自己还可怜的份上……暂且忍忍吧。
如此想着,白草草看向沐心的眼神,不仅没了方才的气急败坏,反而还多了几丝温柔的怜悯。
沐心冷不丁瞥见,吓得差点儿眼角抽筋。
聪明如她,很快便想到了白草草那怜悯背后的含义,捉弄白草草的心情霎时间消散一空。
傍晚时分,京都百草堂——
回京之后,飞霜和白草草青梅竹马,又一起经历了生死,误会解除,皇帝亲自下旨赐婚,两人的婚事很快便提上了日程。
香妃娘娘人逢喜事精神爽,见了谁都眉开眼笑,自家弟弟瞎折腾了这么多年。
如今终于可以摆脱孤家寡人的命运,她这个姐姐欣慰极了。于是,随手一挥,便将自己库房里的绫罗绸缎全数送到了百草堂。
被一屋子布绸缎料团团围住的沐心,四下张望了片刻,最后停在白草草身上,问出了心中所想:“你确定我们只是来挑几块布做衣服?这都能开一家布店了吧?”
身临其境,沐心第一次深刻地体验到,贫穷限制的想象,是上辈子看再多电视剧,这辈子看再多书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多么酸臭的铜臭味啊!
白草草笑着耸了耸肩,一脸无奈,当然其中绝对也不乏炫耀。
难得能压一压这丫头嚣张跋扈的气焰。
“心心……”
轻轻的一声呼唤,便足以将沐心的心情搅得天翻地覆。
楚天歌缓缓从那块挂在木架上的、鲜红如火的锦缎后走出来,一步一步,走到沐心面前。
他今日是为母妃传懿旨前来,为了彰显贵妃娘娘对这一桩婚事的重视,特意穿了朝服,身前绣着的五爪金蟒,肆意张扬,栩栩如生。
这是沐心第一次见到楚天歌穿朝服,那一身锦缎的面料在白天里闪着柔亮的光泽,金线织就的花纹尊贵华丽,更衬托出穿着之人的显耀身份,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仿佛浑身都在发光的人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生平第一次,她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这一道横跨在两人之间的巨大的鸿沟——财富和权势。
这三个月来,为了负担一家人的生活费,她白日里看似洒脱,每晚却都在熬夜写话本子,一刻都不敢松懈。
买布料的时候,她从来都直接跳过一看就很贵重的锦缎,而是挑一些寻常又不至于太穷酸的中等布料,既省钱,也不至于让人可怜。
第三百二十章 南境
白草草和飞霜对视一眼,偷笑着,轻手轻脚退出房间,给两人留下单独相处的空间,还十分周到地关了门。
沐心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继续凝望着眼前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直至大脑缺氧,才大口大口喘气。
她呆呆盯着他,关于贫富差距的辛酸念头一闪而过。紧接着,欣喜、委屈、思念、忧愁席卷而来。
然而,她面上还是保持惯有的平静,心平气和地问他:“不是说好了,在没有万全的对策之前,暂时不见面吗?”
她以为自己可以维持平静的,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滑落下来,蜿蜒流过嘴角,渗入口齿之间,咸咸的,带着几许苦涩。
他心疼地把人搂进怀里,轻轻的,又紧紧的,声色温柔,却微微发着颤:“心心……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两人相拥着腻歪了一阵,沐心胡乱摸了眼泪,忙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们都知道,沐心的身份一旦被揭穿有多危险。所以,如果没有什么非要见面不可的理由,楚天歌是绝不会随意打破约定的。
“听白草草说,你要帮文世子治腿疾?”
“就为了这件事?”沐心点点头,解释自己的理由,“我爹的伤,多亏了文世子帮忙。悬壶先生说,文世子的腿伤已经好了,只是心病难医,才会至今坐着轮椅。我……我刚好懂一些心病的诊治之法,便想着试试,万一治好了,还能报答他的恩情。”
楚天歌犹豫了许久,还是艰难开口:“心心,你不能这么做。”
“什么?”
“文世子的身份特殊,朝中很多事,你不清楚,听我跟你慢慢说。世人皆知,镇南王府,几十年来,世代镇守在南境,守护我大楚一方平安。
可世人不知道的是,镇南王手握重兵,又长期盘踞在南境,远离皇权统治,早已成了悬在皇室头上的一把利刃。
若非镇南王懂得进退,又世代单传,势力一直没有壮大,这才稳住了君王心,维持住了这种微妙的平衡。
可到了文世子一代,这种平衡被打破了。
文世子十岁的时候在一次刺杀中废了一条腿,如果镇南王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一个残废之人就算继承了镇南王的爵位,只怕也是坐不长久的,易主别家是迟早的事。所以,这一次镇南王打破了祖宗规矩,生出了第二个儿子。
表面上看,镇南王是为了让文世子养伤,才主动将儿子送入京都,实则,他这是在向皇帝表忠心。心心,你那么聪明,一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对吗?”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治好了文世子的伤,镇南王和朝廷的这种微妙的关系便会被彻底打破?”
沐心若有所思地揪着眉,“也就是说,如果我治好了文世子,反而会害了他?”
“这倒也未必。”楚天歌接着为沐心分析——
“所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这文世子,自小便是文韬武略,据说幼年便颇有盛名,有才华的人大多容易清高自傲,后来受伤坐了轮椅,性情大变,反而变得内敛温润。”
第三百二十一章 好处
“以前曾听父皇说起过,那镇南王对内敛温润这种书生气质向来就不喜,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厌恶,所以对文世子的这番变化失望得很。
他是个将军,性子刚强,据说还十分执拗。
既然,镇南王认定男儿若是失了血性,便失了调兵遣将的威信。
想来,他是已经放弃了自己的这位世子,才会冒着被皇帝忌惮的危险,又生了儿子。
若是文世子的腿伤好了,以他当年的才智,要夺回镇南王的心,想必不难。不过,如今的镇南王妃乃是继室,你觉得她会看着自己的儿子被人夺了世子之位吗?”
楚天歌嘴角勾起一抹笑,目光转向沐心,眼底闪着狡黠的光。
沐心几乎立即心领神会,她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里面黑峻峻的,仿佛藏着万丈深渊,就像他口中的朝堂局势,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
她点点头,对文世子的处境生出了几分同情,喃喃道:“明白了。文世子如今远在京都,若要夺回自己在南境的势力,要么先得到皇帝的允许返回南境,才能展开自己的谋划;要么,干脆获得皇帝的支持,直接下旨让他继承镇南王的爵位。”
“第一种选择,文世子亲自返回南境,便免不得要与镇南王妃的内斗;而第二种,皇帝直接下旨,这个倒是简单的多。
但是如此一来,必定会引来镇南王的不满和猜忌,无论如何,只要文世子重新站起来,便必定会打破镇南王府多年来的平衡。
而这两虎相斗,不论文世子斗的是镇南王妃和她的儿子,亦或是镇南王,皇帝应该都会希望最终的获胜者,是自己扶起来的文世子。
一来,是皇帝毕竟帮过世子,两人也算是有些情分,将来有什么事都会更好说话;
二来,则是因为镇南王妃和镇南王在南境根基深厚,而文世子伤病多年,必然更好把控?
所以,若是文世子能站起来,反而能解了他如今这质子的困境。”
沐心分析至此,高兴得跳起来:“如此说来,帮文世子重新站起来,岂不是有很多好处?”
“可是也有很多坏处……”楚天歌按住沐心的肩膀,按着她坐下来,继续帮她分析,“第一,一旦打破了这种平衡,南境内斗,边疆便会不稳,届时若是引起战乱,受苦的还是无辜的百姓。
第二,万一镇南王和他的王妃恼羞成怒,又一时半刻动不了文世子,迁怒到治好世子腿伤的人身上呢?那么,心心你便会有危险,不仅你,甚至你的家人,也可能被殃及。
第三,也是目前为止我最为担心的一点,文世子身份特殊,一旦你治好了他的腿,必定会引来大家的关注。
心心,你如今蒙着面纱,又深居简出,大家便以为你只是个普通的女子。
虽然在稻香县的时候,许多人见过你,也见识过你的聪慧,可此一时彼一时。
如今,你身在京都,许多人都曾见识过独孤沐心当年的风采,若你在这里出了名,再往后,又被人看见了真容,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他们会把你和独孤沐心联系起来,你的身份很快就会被发现。”
第三百二十二章 话别
“更何况眼下,朝臣们催着册立储君的声势浩大,我身为当朝五皇子,即便无心争夺也只能深陷其中,朝臣们,还有我的皇兄们一个个也都在盯着我,那些不想让我争夺储位的人,巴不得能从我身上找到把柄。
若是你的身份被拆穿,也许……那些人会为了打压我,往你身上安更多罪名。
心心,我后悔了……是我太自负,也太自私了,我不该在这种时候把你带来京都……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
楚天歌低下头,越说越自责,越说越难过,最后趴在沐心肩上,泣不成声。
一想到沐心被人发现身份,就会被打入大牢,甚至判处死罪,一想到沐心如果不入京,这一切可能就永远不会被发现,一想到自己会成为害死沐心的罪魁祸首,他就恨不得把自己也一起杀了。
沐心温柔地轻抚着他的脑袋,轻声对他说:“楚天歌,你先冷静一点儿。听我说,先听我说好吗?”
“心心,我没办法冷静……”楚天歌声音里带着颤抖的哭腔,缓缓抬起头,他的双眼通红,情绪颇为激动,连身子都有些颤抖,“心心,如果……如果你真的出事,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我会陪你一起死。”
他说着,悲伤的目光变得坚定,仿佛沐心真的已经出了事。
“我知道,我知道的。”沐心微笑着抬起袖子为他擦去眼泪,一边柔声说起了自己的计划,“你听我说,文世子的腿伤,我暂且先不治,但我会先把诊治的方法写下来,至于治不治,由你来决定,好吗?”
“嗯……好。”楚天歌吸了吸鼻子,贪恋地望着沐心的脸,模样乖巧得像个孩子。
“我爹的伤恢复得不错,如今京都正值立储之际,形势复杂,我也的确不适合留在京都。所以,我打算明日借着飞霜的婚事,先搬出世子府,过两日就带着父母离开京都,至于离开京都去哪里,就交给你安排,你觉得如何?”
“好……好,我都安排好了的,你到时候直接与飞霜知会一声,她会安排人送你们出京。”
“还有,在我们离开的路上,找人安排一场意外,比如坠崖,或者落水什么的,布置无需太过缜密,只需让人知道我们一家出了意外,去向不明便可。”
“我也正有此意,你放心好了,我会安排好的。”
“最后还有一件事,我在老家还有个姐姐,如今已经嫁做人妇,所谓祸不及出嫁女,倒也不必特意安排什么,也免得做得太多,反而引人怀疑。
只是……若姐姐当真以为我和爹娘都出事了,一定会很难过,你能不能派人悄悄去同姐姐说一声。
就说,还是之前那个贪官的事,我们是躲起来避难,让她不必担心,但是面上该哭还是要哭一哭的,免得被人发现端倪。”
沐心仿佛交代后事一般,将所有事一件一件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从始至终都保持着过分的平静,直到说起了自己的姐姐,想起姐姐嫁人之后,娘家人都不在身边,来日若是受了委屈都无处倾诉……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了泪,都怪自己……
第三百二十三章 嘱托
楚天歌方才止住了眼泪,眼下又跟着哭了起来,哽咽着一一应下:“好,好,我都记下了。姐姐那里,我会暗中派人照顾好的,你不必太过挂怀。”
沐心低头擦了擦眼泪,重新抬眼望向他,眼泪立刻便夺眶而出:“还有你,夺嫡凶险,你一定要小心,要保护好自己。我会在你安排好的地方,好好生活,我会……等着你来接我。
你不要急,无论多久,一年两年,三年五年,甚至是十年二十年……我都会等下去的,知道吗?”
纸包不住火,也许进京之前,两人都曾抱着侥幸心理。可入京之后,京都繁华掩盖下的步步惊心,人们言笑晏晏背后藏着的深不可测,又让他们很快清醒过来。这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也是沐心最初便已作出的判断——
除非沐心从此离开京都,销声匿迹。否则,她的真实身份被发现不过是时间问题。
最后,还有一个更可怕的,也是最为致命的隐患——南方水患大案。
眨眼间,那位惊才艳艳的年轻状元郎独孤沐心,已经离世两载。
可记得他的人,却大有人在。
人们至今对那个不平凡的清晨记忆犹新,一夜之间,明明已经故去的独孤沐心,却重新跑进活人的视野,将一纸遗书和一本账册散遍了大楚的大街小巷,揭开了八年前独孤家灭门惨案背后的、震惊朝野的南方水患贪污大案。
堂堂当朝状元,竟被一伙贪官污吏逼得自尽,才能保全家人性命。
无疑是在全大楚的百姓面前,狠狠打了皇帝陛下的脸。
皇帝借此机会,清理南方官场多年的积弊。
于是,南方经手水患赈灾银的所有官员迎来了一场此生难忘的噩梦——
皇帝亲自下旨,派出十几名御史官员南下,由当地驻军协办,往前八年,凡是能查到贪污证据的所有官员,一律严惩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