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家老夫人做的菜色却很对沐心的胃口。正应了人们常说的,再多的山珍海味,都比不过母亲做的家常菜。
古月初没怎么动筷子,他在家里已经吃过了,只陪坐在一旁,慢悠悠一口一口喝着小酒,偶尔配一两口小菜。
月光沉静如水,满园寂静无声,一时间宁静得让人心安。
古月初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他自幼和母亲相依为命,受尽磋磨,性子早已磨得毫无波澜。
为了母亲,他即便觉得这样的日子很没意思,依旧只能坚持下去……了无生趣地坚持下去。
可是在沐心这里,他重新找到了生命的鲜活和乐趣。
明明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他却总能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就像此时,母亲做的也就是几道普普通通的家常小菜,她就是能吃得风风火火,活生生吃出了一桌子美味珍馐的感觉。
古月初抬头望月,一向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流淌着轻柔的月光,连端正直板的身姿都柔和了许多。
仰头饮下一杯酒,入喉微辣。
就这么静静坐着,古月初喝着小酒,沐心吃着小菜,偶尔两人目光交错,沐心便会咧开嘴送上一个甜甜的笑容,而后埋下头继续吃吃喝喝。
也不知哪里来的灵感,总之,古月初忽然就想通了自己为什么会跟沐心和洛尘那个家伙混在一起。
他喜欢沐心身上的乐观向上,也喜欢洛尘身上的朝气蓬勃。
幼时的古月初也曾乐观过,也曾一身朝气,可惜那样的心境早与他渐行渐远,一去不回。
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重新拥有。所以,他忍不住,只能一步步朝他们靠近,每当看着他们嬉笑怒骂,他才觉得自己那颗死气沉沉的心又活了过来。
这种活过来的感觉,很好!
古月初酒过三巡。
沐心一不小心,吃撑了……
于是无意识地,指尖就自己带着节奏敲着桌子,脑子里琢磨着,一边询问古月初的意见:“要不,去哪里散散步消个食?”
她的眼睛里隐隐倒映着灯光,看人的时候像是会发光,照得人心都敞亮起来。
古月初习惯性压制住上扬的嘴角,淡着声音提议:“不若去花灯会瞧瞧热闹,你不是一向最喜欢热闹?”
饶是如此克制,舒展开的眉眼弯弯还是泄露了古月初的好心情,他十分享受这种满的溢出来的、怎么也藏不住的喜悦心情。
毕竟藏得久了,有时连他自己都快忘了那种开心究竟是什么滋味?
“这真不像你会提出的意见,我一直以为,你对外头那些热闹没兴趣。”沐心歪着头看了他好几眼,暗自腹诽,难道是这货今天心情好?
古月初耸耸肩,一副很无奈的样子:“你若喜欢,我便舍命陪一次君子又何妨?”
沐心起身,对着古月初规矩地弯腰行了一礼,笑道:“古大人舍命相陪,在下荣幸之至!”没等古月初弯腰还礼,便被她拽着胳膊出了门。
“快走快走!现在去已经有点儿晚了!规矩那么多,很浪费时间的。”
先前不去想倒没什么,真决定要去凑热闹了,沐心表示,真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古月初看着被她拽得发皱的衣袖,无奈一笑,他似乎,越来越纵容她的自来熟了。
不怪沐心如此急不可耐,毕竟自出生以来,她都是在乡下度过的,没见过什么世面。今天的花灯节,那可是个闻名天下的大场面。
和上辈子的父亲一样,这辈子的爹依旧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
巧的是,两个父亲的学识水平都在停留在秀才阶段,同样是读书之路被断,回归了农田,却又不甘心,只能将满心的希望寄托在她这个还算聪慧的小女儿身上。
沐心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运气?
总归,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是家境贫寒的普通人,像京城如此热闹非凡的中秋之夜,这还是第一回 见,电视上不算的话。
虽说出发得晚了些,好在住得离主街道近,两人快步横穿过两条街,边能直接到达花灯节现场了。
这条街上早已是人山人海,街上的灯笼绵延不绝,竟然一眼望不到头。
沐心觉得自己两只眼睛不大够用,街道两旁,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子,有捏糖人的,有卖糖葫芦,也有现场捏面人的……不过最夺人眼球的,还是那些摆满花灯的摊子。
和悬挂在高处用来照明的那些规格一致的普通花灯不同,摊子上摆的每一盏花灯,制作都极为精巧,形态各异,款式多样,上头的图案题材也十分丰富,其中最多的要数梅兰菊竹、鸟兽虫鱼、风花雪月……
其实这里的街道跟后世的商业街有点儿像,又或者说,这其实就是后世商业街最初的雏形。
街道两旁的屋舍排列十分整齐,错落有致,装潢比街边小摊要高档一些,既有茶楼酒馆,也有售卖商品的店铺。
有钱的人家会在茶楼酒馆寻一处二楼、三楼临街的座位,既不必与人群拥挤,又能感受节日的气氛,一举两得。
“唉……早知道这里这么多吃的,刚才应该少吃两口的。”沐心眼巴巴看着街边的各种小吃摊,嘴馋得难受。
可惜呀可惜!
她拍着自己圆鼓鼓的肚皮,一脸生无可恋:“阿月,我想吃糖人,想吃那个糖葫芦,想吃那边的炒栗子,还有那个!那个!我都想吃……可是我肚子好饱……”说着说着,委屈得声音都哽咽了起来,她真的好想吃……还好想……
第四十六章 中秋佳节(三)
好想什么呢?
沐心望着街上陌生却又熟悉的热闹,恍惚间就知道了心里面那一种突然冒出来的好想好想的冲动——她,好想回家!
家里虽然不如这里繁华,但想必也是十分热闹的吧?
虽然穷了些,可过节的时候,母亲还是会牵着她和姐姐的手去村里赶庙会,她和姐姐会偷偷盯着街边的糖葫芦眼馋,却又懂事地装作没看见。
母亲平日里省吃俭用,这时候还是会忍痛给姐妹俩买上一串冰糖葫芦,哪怕只能一人一口分着吃,她们也能吃得心满意足。
多亏了母亲,这大概就是沐心不论遇到什么困境都能知足常乐的原因之一吧?
古月初哪里见过沐心这样两眼闪着泪光的阵仗?
平日里洛尘负责跳脱好动,她负责调皮捣蛋,两人整日里都是嬉皮笑脸的,他怎么也不会料到,堂堂新科状元,御前答题都没难倒他,如今竟为了一口吃食掉眼泪!
沐心自己也没想到,大概是其他事情压抑久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不必遮掩情绪的……借口?
她笑着抹了把眼泪,故作轻松道:“没事没事,就是想到这么多好吃的,只能看不能吃,有点儿难过。”
一个成年人,就因为眼馋几口吃的流了泪,沐心自己都觉得丢脸。
可一个成年人,若是因为孤身在外打拼,受不住这份苦楚就掉眼泪,却更不会被允许。
人长大了,总要学会独自面对生活的。
思及此,那双平日里总是灵动乱飘的眼睛,忽然就失了神采,沐心收回了黏在小吃摊上的视线,看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
古月初消失了一小会儿,回来时便抱了一堆吃食。
沐心摸摸鼻子,眼眶有些酸,却还是强颜欢笑道:“刚刚……你其实不必如此……”
她也不是真的就那么嘴馋,不过是一时被热闹熟悉的场景勾起了思乡之情。
古月初也笑,不再是平日里那样浅浅的,淡淡的微笑,而是温柔的,宠溺的,沐心一时没忍住,含着泪水叫了声:“大哥……”
她其实一直很想要有个大哥,上辈子,这辈子,一直都想。
古月初腾出一只手,轻点她的鼻尖,又揉了揉她的头发,一颗心被她的泪水泡得软塌塌的。
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古月初手脚笨拙却轻柔地替她擦着泪,一边柔声安抚着:“哭什么?不就是吃食吗?大哥以后都给你买,不哭了可好?”
沐心被擦得十分不舒服,自己躲过帕子擦着泪,哭着哭着,忽然又笑了起来:“大哥,我再哭下去,你是不是也要哭了?”
这一笑,那一双眸子里便恢复了往日的灵气,脸上的神采随之飞扬起来。
古月初假装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将手上的糖人递过去,末了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不哭了吧?”
心里偷偷想着,阿沐还是笑起来的样子最让人欢喜,方才那样掉眼泪的可怜模样,真是让人揪心的疼。
沐心默默接过,伸出舌头舔了一口,笑道:“甜的……”
她也没料到自己会突然情绪失控,大概是,今晚月圆吧?
可惜,月圆人未圆……
如果说京城满大街的张灯结彩,歌舞升平,不仅烘托出了中秋一派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还展示了大楚的经济发达、国富民安,那么猜灯谜和抢花灯,展示的便是大楚当下人才济济、文化繁荣的空前盛况。
可怜的是,同在这片大楚的国土之中,北国的百姓们正一起庆祝这盛世繁华,南国的百姓却显然没这福分。
半个多月前,南国不仅雨季提前,还连日暴雨不断,河水暴涨冲破了堤坝,淹没了沿河几乎所有的村庄和农田,大水侵袭过后,良田房屋毁损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居无定所,百姓们尚且可能忍受,可惜饥饿却不能。
长期的饥饿,让那些流民不必商讨便自发集结成了团伙。
没有武器,他们就抓着简陋的农具棍棒,洗劫了当地所有可能藏有余粮的人家,为了填饱肚子,他们仿佛饿死鬼化身,见到吃的就抢,抢不到就乱砸乱打发泄怨气。
官府里的普通侍卫,已经阻挡不了他们抢夺粮食的步伐。
无奈之下,一向自高自傲不屑与武将为伍的文官,低下了他们高贵的头颅,向当地的驻军发出了求助讯号,这些享用着大楚百姓年复一年供给才得以发展壮大的军队,就这么拔出手中的刀剑指向了自己的衣食父母。
训练有素的军队一出,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很快被击溃。
可击溃了又如何?流民们很快又聚集起来。对于他们来说,抢劫可能会死,不抢劫却必定会饿死,这并不是什么二选一的局面。那些衣食无着的流民根本没得选,渐渐的,流民被逼成了流寇。
他们退守到了深山老林,从最初毫无章法的抢夺,渐渐变得越来越有谋划,昼伏夜出,目标明确,行动隐蔽,提前埋伏,撤退迅速。
整个南方,都陷入了一片混乱。地方官员为了掩盖自己治理不力的罪行,并不如实向朝廷回报情况,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撑下去,哪怕不惜动用驻军镇压。
稻香县府衙后院;
准确来讲,这是藏在稻香县府衙后院的一处隐秘的地窖,县令付仁义家眷正挤在里头,只为躲避外面流民的发难。
稻香县,虽说只是南方的一个小县城,却依山傍水,坐拥良田千亩,是南国中负有盛名的稻米产地。
哪怕南方多降雨,甚至常常发生洪涝灾害,可这稻香县却位置优越,极少遭遇水患,几乎可以说是风调雨顺,百姓们一直都过得十分富足。
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几个月前,稻香县附近的驻军前来借粮,后来还的时候折成了银票。
付仁义眼见粮仓还满满的装着一大半,到任的三年里又从未有过什么天灾。
于是便动起了脑筋,偷偷将银钱交由小舅子拿去做生意赚取外快。
说起来,这付仁义在南方诸多官员里,算是难得一见的好官了,不贪也不坏,反而公正廉洁。但就在几天前,他收到了一封家书……
第四十七章 稻香县之乱(一)
那是付仁义的母亲的亲笔来信,内容自然还是向他伸手要银子,付仁义早已习惯了母亲这样的行为,需要他时便差人送信过来,不需要他时便悄无声息,仿佛从未有过他这个孩子。毕竟,她最疼爱的从来就只有那个被她从小养在身边的小儿子。
可那毕竟是他的母亲啊!
付仁义无法拒绝母亲的要求,他还记得儿时的某些场景,尤其是,五岁的他被祖父接到身边亲自教养,还不准母亲与他亲自,那时的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常常偷偷在书房外偷偷来探望他,他相信母亲曾经也曾深爱着自己这个长子。
只不过后来弟弟出生,母亲便将满腔无处寄托的母爱全都放在了弟弟身上,祖父也怜惜她的爱子之心,又见付仁义已经学有所成,便放弃了将弟弟从母亲身边带走的打算。
付仁义不怪母亲如今的偏心,只要是母亲的要求,他总是愿意尽量去满足。
所以,他急需一笔银两,而赚钱的机会就在眼前。虽说挪用买公粮的银票违反了大楚的律例,可只要在雨季来临前及时将粮仓填满,这一切不会有人发现。
不仅没有人会因此受到伤害,付仁义还能从中得到自己急需的银两,算是个一举两得的好法子。
生平第一次,付仁义在公务面前动了私心。
原想着等赚了钱再将偷偷买粮食补上,谁曾想,他不动则已,一动便撞上了三十年一遇的大水灾,就连多年不被水灾光顾的稻香县,也不可避免被波及了。
水灾过后,一向顺风顺水的百姓们并未陷入恐慌,而是集合在府衙门外,签下了万人书恳请县令开仓放粮救助百姓。
稻香县,号称整个南国的粮库,这次水患虽然严重,可到底粮仓幸存了下来,他们世代生长在这里,对建在自家门口的粮仓十分清楚,里面的粮食足以供应整个稻香县百姓口粮半年之久,是所有稻香县百姓的骄傲!
对此,稻香县的百姓们有着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有了粮仓里的粮食,至少短时间内,他们是不必担心挨饿的。
大楚国以仁孝治国,一直对百姓十分仁义。南国水患常年不断,当地官员为了救济灾民先斩后奏的先例不少,只要及时递上相应文书交代清楚缘由,事后不仅不会追究过错,反而还会得到嘉奖,几乎成了一种惯例。
是以,稻香县的百姓提出开仓放粮的要求合情合理。只可惜,府衙外的百姓们并不知道充盈的粮仓此时已被掏空了一大半。
县令付仁义在府衙里急得抓耳挠腮,却不得不出来给一众的百姓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