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从前在百姓面前树立的好形象,今天才能如此道貌岸然站在众人面前说这一番骗人的鬼话。
“乡亲们,本官知道此次灾祸重大,让大家伙儿受了委屈,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本官已经向上头递交了请求开仓放粮的文书,相信这两日便会有结果,请乡亲们再给本官一点时间……”
底下的百姓听完在底下七嘴八舌起来,有几个脾气爆的甚至想要奋力冲开衙役的阻拦。
也有人动口不动手,在底下对付仁义晓之以情:“付大人啊,不是我们要为难您,实在是家里的粮食都被水刮没了,咱们大人也就算了,可家里老人孩子饿不得呀……”
都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更何况他们可是出生在稻香县的百姓,从小就是枕着稻米长大的,何曾饿过肚子?
若是换做其他贫苦地区,饿个两日时间并不难挨,可在稻香县,让人饿两天就着实太强人所难。
说到最后,付仁义不得不作出退让,他紧紧皱着眉头,仿佛下来极大的决心,义薄云天地做出保证:“这样吧,再给本官一日时间,明日……就算明日还得不到上头的公文,本官也一定会开仓放粮,如何?”
第二日开仓放粮的保证,将百姓们的愤懑降到了最低,虽然不甘心,但毕竟民不与官斗,府衙外集结的一众百姓最终妥协了,付仁义松了一口气,靠着这一波卖惨,还意外收获了一大波赞誉。
只是,那半空的粮仓一旦打开……没时间了,他要赶紧做两手准备。
那日,县衙外集结的百姓之中,有两人其实并未被付仁义说服,甚至付仁义一改往昔的态度还直接引起了他们的怀疑。
那两人皆是男子,却是一高一矮。
高的那人一身白色布衣,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看上去十分温和亲切,只有细看之后才能发现,那人的深沉莫测全都藏在那双眸光潋滟的狐狸眼中。
大概是知道自己的眼睛太过惹眼,多数时候那人都半瞌着眸子,将眼中的精明算计掩去,只余下几分懒散悠闲。
矮的那人,身量娇小,背影看上去竟与京城之中的新科状元沐心有几分相似。
他一身玄色衣衫,模样生得十分俊秀,可惜表情却十分冷漠,仿佛恨不得在浑身上下都写上「生人勿进」四个大字。
白衣男子盯着重新关上的府衙大门:“这位付大人似乎有点儿奇怪,平日里一有这种机会表现自己大公无私的机会,他只会上赶着抓住,今日居然会推脱……倒像是……”说着,那双半瞌的狐狸眼忽然睁开,精光乍现。
玄衣男子对他的卖关子十分不耐烦,直接猜道:“倒像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神色不明,微微眯了眼,浑身上下都透着股狠辣劲儿,寒气逼人。
两人对视一眼,不必过多的言语,一黑一白两条身影默契地闪进了靠近府衙后院的巷子里,掏出一方黑色的布蒙上脸,纵身一跃,便翻墙进了府衙后院。
那白衣男子乃是当地的生意人,名叫宋玉,平日里常与官府打交道,对着府衙的地形十分熟悉。
有他前头带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两人便顺利找到了付仁义的书房所在。两人对了个眼神,同时飞身上了屋顶。
他们才刚趴下,只来得及揭开一片瓦,底下便传来了开门声。
第四十八章 稻香县之乱(二)
自古以来,书房都是十分私密重要的场所,付仁义似乎也不例外,此处除了院外的几名侍卫把手,任何人不得靠近,连园中栽种的书也是无法藏人的矮灌木。不过,反而方便了宋玉他们这样武艺高强的窃听贼。
他们趴在屋顶上,收敛了气息,耐心等着底下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两串急促的脚步声一前一后进了门,紧接着,房门被关上。
透过瓦片的空隙往下看,首先进门的是府尹付仁义,随后进来的,则是府衙师爷廖文韬,此时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来回搓着手,进门第一句话便是:“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屋顶上的两人立即听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果然,廖文韬接下来的话立即印证了两人的猜想:“粮仓里如今空了一大半,里头那些袋子装的全是些沙子和稻草,这……这这这……一旦打开粮仓……”
付仁义好歹当官多年,倒还沉得住气,端在在书桌前厉声呵斥道:“慌什么?不是还有半个粮仓撑着吗?”
顿了顿,才缓了语气问,“有路那边如何了?”
提到许有路,廖文韬脸色总算是好了些,许有路是付仁义的小舅子,为人仗义,且长袖善舞,做生意很有一套,这些年为付仁义的官路帮衬不少。
“舅老爷那边已经回了款,可这整个南方如今都泡在水里,就算有钱一时之间也买不到这么多粮食啊!”
说来也是付仁义时运不济,他虽然算不上什么多忧国忧民的好官,但这几年政绩还算不错,更没做过什么坏事。
此次冒险挪用公款,也没打算就这么直接吞进自己肚子里,而是为了赚些外快,再买回粮食偷偷放回去。
做官嘛,尤其是到了政绩考核的时候,想要更进一步,需要使银子的地方太多了,付仁义虽然一直秉持着稳扎稳打的原则,但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却也是懂的。
要怪,便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只要再给他十天半个月,他就能将粮食完璧归赵了,也能换取到足够的银钱为自己升官继续铺路,还有母亲的那封来信……
可惜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水让他的全部努力泡了汤……
“狗官!”一黑一白听完墙角悄无声息离开,玄衣男子一路冷着脸,回去一关上门便破口大骂:“狗官!”
宋玉见他满脸愤恨,无奈地劝慰道:“不弃,你气成这样又是何苦呢?”
“我独孤不弃苟且偷生至今是为了什么?”独孤不弃眉眼间的青涩未退,却透着超乎年龄的沧桑和悲凉,她神色冰冷,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咬着牙,“那群贪官,全都该死!”
宋玉看着他,心中疼惜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提醒她:“别忘了你曾答应过我的……”
“放心吧,这么多年都挨过来了,我不会冲动!”独孤不弃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心情,将目光转向宋玉,问道:“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宋玉收起方才的凝重,邪气一笑:“自然是把这件事捅出来咯!这些年我们费尽心思收集的罪证,也该拿出来晒晒太阳了。”
独孤沐心安耐住内心涌起的酸涩,抬头看向一旁,身侧的拳头紧握,眼眶通红。
等这一天……她已经等了八年了!
稻香县粮仓;
付仁义还算守信用,第二日,果然命人开仓放粮了。百姓们一个个喜笑颜开,纷纷感恩戴德,规规矩矩在粮仓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领米。
很快,稻香县开仓放粮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到其他受灾地区的百姓耳中,短短一日时间,粮仓外的队伍比第一天长了两倍不止。
师爷廖文韬一见这架势,顿时如火烧了眉毛,一路直奔府衙找付仁义去了。
“大人呀!这可如何是好?这眼看着领粮食的人越来越多,粮仓里的粮食撑不了几天了……”廖文韬一进了书房便关上门,急哄哄对着付仁义诉苦,“再这么下去,不出七日,粮仓里的事一定会被爆出来的!”
付仁义用手拄着下巴,神色不明,他的眼睛半磕着,除了眉头微皱,倒是看不出什么着急的样子。
廖文韬急得团团转,大着胆子催了一句:“大人!您倒是拿个主意呀!”
付仁义忽然睁开眼,眼中威严尽显,廖文韬一触碰到他的眼神,心肝儿立刻抖了一下,吓得不敢再多言。
付仁义满意地扬了扬眉毛,这才缓缓开口道:“慌什么,火烧屁股也得给本官绷着。你去找有路,让他找几个信得过的人,等七日后粮仓里的米发完,在夜里悄悄去放一把火……”
廖文韬面上一喜,立刻狗腿地恭维道:“大人高明!”
大雨过后,连着几天的艳阳天,粮仓里都是一点就着的稻草,到时候一把火烧了,谁能知里面被烧的是什么?
付仁义面上不动声色,挥了挥手撵人:“去忙吧。”实际上,如今的他内心并非没有波动。他虽然从未想过要当什么好人,但……
要怪,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
他独自坐在书房内苦笑,想起从前那些越来越遥远的过往。
他自小生在官宦人家,可惜是一户家道中落的人家。所以,付仁义从小就是在祖父和父亲严苛和期盼中长大的,每一次他念书念得好,父亲就会对他和颜悦色。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初自己考中进士之时,父亲热泪盈眶站在门口迎他回府的场景,更不会忘记父亲无数次带着他在祠堂对着列祖列宗许下的豪情壮志。
回想起来,父亲就连死前都念念不忘要重振门户,毕竟他们可是大楚国开朝功勋的后人,怎么可以就此没落,辱没了祖上的一世英名?
付仁义从前十分不解,既然父亲对仕途如此执着,自己又满腹经纶,为何不入仕途?而非要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直到后来,他无意间听人说起高祖皇帝送几位开国功勋荣归故里的故事,才知道为什么祖上会留下那样的遗命——付家子孙当以书香传承为己任,五代以内不得入朝为官。
所以,并非父亲不想入朝为官,而是不能。
第四十九章 稻香县之乱(三)
而很不巧的,付仁义刚好就是第六代。
所以,父亲才会对他寄予厚望,从小便对他严加管教,不遗余力为他的仕途铺路。
这辈子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好人,可为官多年,付仁义自问,他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为祸民间的坏事,只除了这一次……
可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他不过是想完成父亲的遗愿,在仕途上更进一步,想为母亲分忧。
作为开国功勋的后人,付仁义有自己的底线,他也许不会成为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但他绝不会故意去做伤害百姓的勾当……
然而他的这些心思,没有人会理会的。
付仁义很清楚,这一次挪用公粮的事一旦暴露,他的仕途一定会就此止步,他不怕死,也无所谓当多大的官,但绝不能让家族会因为他蒙羞!
所以……他不打算坐以待毙!
第二日,稻香县县令付仁义带了十几个衙役骑马奔赴了本县水患最严重的下乡去指挥救人。
第五日,县令付仁义连续第三天在大水中指挥救人工作,为救百姓亲自下水救人,不幸因公殉职。
稻香县百姓纷纷为其落泪哀悼……
付仁义的确是救人而死的,所有人都能看到他日夜不休奔赴在救人的第一线,指挥着所有人救下了数以百计的灾民,最终体力不支永远留在了大水之中。
当付仁义的尸体被捞出,人们发现,这位舍生取义的父母官遗容竟丝毫没有溺水身亡的人应该有的恐慌和痛苦,反而嘴角含笑,竟是含笑而终!
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默默垂泪。
付仁义死得很平静,他真心想救助那些被大水困住的百姓,也心甘情愿为救人而死,这是他理应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赎的罪。
他知道,为救人而死,是他最好的归宿,也是唯一的归宿。
粮仓的粮食少了大半,就算可以放火隐瞒,他也逃脱不了干系。
何况他虽然不是故意,但如今遇上水患,空了一大半的粮仓的确让百姓陷入了更严峻的困境,他难辞其咎。
付仁义不怕死,所以,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他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从小到大,他一直背负着父亲的期望,背负着复兴家族的重任,一辈子都在为了仕途奔波,如今忽然可以停下来,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如释重负?
实际上,付仁义一直都知道,像他这般安静的性子,并不适合官场。可他无法拒绝父亲的期盼,更无法摆脱「付」姓荣光背后的职责。
可他是真的累了,再也背负不动那么多期望和责任了。
所以,能为了救人而死,能在死前为自己犯下的错赎罪,付仁义死而无憾,只可怜了他的妻儿……
可他没得选了,只有死,能让他放下付氏一族的枷锁,也能让他逃脱贪官罪名的制裁。
他其实最喜欢的是下棋,而非读书。儿时还曾梦想过将来可以当上大楚的国手,从此名扬天下,同样也可以振兴门楣。
可惜父亲对他的想法嗤之以鼻,甚至不许他再钻研棋谱,此后对他的课业要求更是严上加严。
可他一向性子沉闷,又怎么可能在官场游刃有余?所以,他这辈子注定无法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也注定无法成为父亲期望的人。
他一直走在远离自己理想的道路上,被父母殷殷期盼的眼神赶着往前走,生活变得毫无乐趣,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生而为人,付仁义觉得自己对不起很多人,对不起父母的期望,也对不起自己的理想。
他甚至觉得自己枉为人……付仁义想了很多,也安排了很多,他承认自己的一生过得很平庸。
被人压抑了太久,发现自己的官场生涯即将断送的那一刻,他其实有那么一丝窃喜,就像是一直无意间偷了腥的猫。
这一次,他第一次深刻地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其实,他一点儿都不在乎什么仕途!
忽然之间,他又找回了满腔豪情。
他想,再也不必畏首畏尾去管那些官场人情了,也不必再为了升官到处去想法子花钱了。
如今他仕途无望,能为家族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不被人以贪污罪抓进大牢。他想痛痛快快去参与这一次的救援,哪怕死,也要死得其所。
至少这一次,救人,是他出自真心想做的事!
付仁义安排好了所有事,可惜他漏算了,稻香县没了他这个父母官坐镇会直接陷入这样一场空前绝后的大混乱。
廖文韬并没有找到许有路,后来,是付仁义的夫人许氏派了两个脸生的忠仆前去纵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