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午后的黄昏,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从窗子爬进房间里,落在窗边的贵妃榻上闪着浅浅的金色光芒,沐心半躺在贵妃榻上,身后枕着软软的靠垫,翘着二郎腿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看着话本子,好不自在。
逐月不带情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独孤不弃求见。”
沐心懒懒掀开眼皮,看一眼房门的方向,又懒懒收回目光继续看手里的话本子,嘴里轻轻哼了一声,道:“进来吧……”
“哥哥……”
多日不见,独孤不弃身上的冷厉似乎淡去了不少,尤其是在她这个所谓的「哥哥」面前,眉宇间染着淡淡的忧愁,低眉顺目的,看起来十分柔弱可欺。
沐心对她这副委屈巴巴的可怜模样表示不感冒,如果没见过她手持大刀跟一群土匪干架的话,她这副模样倒还能骗骗人,可惜沐心不仅见过,还被她骗过,早就深以为戒。
想到被独孤不弃骗得这么惨,沐心只在她进门时赏了个眼角的余光,便盯回自己手里的话本子,晃着二郎腿,漫不经心问了一句:“妹妹找我有何事?”
“我……”独孤不弃看着她,欲言又止。
沐心又晾了她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再为难她,暗自腹诽道:我果然还是太善良了,被捏的死死的。
虽说不情愿,沐心还是收起二郎腿坐起来,又合上书放在一旁,对着她礼貌地扯出一抹笑,又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吧,有什么事还请直说便是。”
“哥哥……”独孤不弃轻轻唤了一声,她知道自己应该改口的,可她还是找了无数理由来说服自己应该这么称呼眼前这位总能处变不惊的新科状元,这位曾经对她言笑晏晏、关怀备至的好友。
其实独孤不弃自己心里清楚,叫他「哥哥」,与应不应该并无多大关联。
实际上,更多的原因是因为她发自内心希望这人就是她的哥哥。
如果,他能一辈子当自己的哥哥,该有多好?独孤家会在他手上重新振兴门楣,而她,也将不再孤苦伶仃飘零于世。
沐心皱着眉头,余光瞥向门外的逐月,他们之间的恩怨不宜宣扬。所以……还是先配合她好了。
沐心冷静下来,强迫自己放缓了语气,柔声问她:“妹妹可是近乡情怯?”
被沐心如此温柔相待,独孤不弃有些受宠若惊,她激动起来,满脸动容之色,动情地又唤了一声:“哥哥……”
这一声,如泣如诉,仿佛包含了太多的隐忍和委屈,仿佛落水的人终于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沐心颇为头疼地看着在自己面前垂首抹泪的女子,明明这人身手了得,脾气冷硬,一点儿都不弱啊!怎么到了自己面前,就只剩下委屈和泪水了?
沐心沉吟了片刻,打着商量的语气轻声问她:“你……别哭了行吗?”
独孤不弃果然停止了哭泣,却受惊似的,不安地擦着泪一边轻声哽咽着:“对……对不起!”
“你来,是不是想跟我说家里边的情况,好让我回去前先有个准备?”
既然商量这条路行不通,沐心便换了个方法,扯出新的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心里还暗暗下定决心,日后能避开她就避开,避不开就尽量对她和颜悦色,千万别再给她哭的机会了。
人们常说,眼泪是女人的武器,这话果然不假,连她这个女人都被打败了。
独孤不弃轻轻点头,又抬起头对他怯怯一笑:“嗯,哥哥真是料事如神。”
“别这么夸我!”
沐心受不了地别过头,重新翘起了二郎腿,半躺下翻开了话本子,语气淡淡道,“有哪些人需要注意的,你先前不是已经列了一份名单给我,如今还有什么遗漏的?”
“遗漏自然是没有,只是想问问哥哥,到了老家可有什么安排?”
“这些事自然该有你来操心不是吗?我只擅长考取功名,其他事你难道也要指望我?”
被算计去考科举已经够让人生气了,沐心又不是圣母心,怎么可能再费心去帮忙处理什么家务事!
再说,她日后还想着脱身回去好好过日子呢,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降低曝光率,以防日后被认出来。
“抱歉,这些事我……我不该来烦你,不弃这就告辞。”独孤不弃声音微颤,身体也似乎发着抖,连起身都不大稳,却还是倔强地挺直了腰肢向外走去,沐心左思右想,觉得最好还是要跟这位前后态度相差太多的独孤不弃说清楚。
于是对着她的背影扬声道:“从前的事,我既然说了不再计较,便不会再找你麻烦。独孤家的仇,我也一定会报,但再多的,就请恕我……”
“我明白了。”独孤不弃身形微晃,几乎就要落荒而逃,可她还是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沐心看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顿觉罪恶感滔天,略微不安地问:“不弃姑娘……你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第八十七章 病人的待遇(二)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沐心觉得这个独孤不弃比阴晴不定的楚天歌更像是个人格分裂。
明明是个冷眼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角色,如今却又变成这副娇滴滴的弱女子作态,怎么看怎么不像同一个人。
不过,沐心最后选择了以最好的善意去揣度她,也许,她真的只是小小年纪背负了太多,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才会不择手段骗她上了贼船,如今的态度变化,也不过是因为满心愧疚想要弥补。
独孤不弃在沐心突如其来的的这一声关怀中,蓦然回首,眼中蓄满了泪水,莹莹点点,眉宇间却展开一种难以言表的惊喜之色,樱红的唇微微上扬,垂首以帕拭泪,婉转轻柔的声音里,几分委屈,几分惊讶,几分欢喜:“公子……”
沐心被她那饱含期待的目光看得心头一跳,赶紧假装没看见,不动声色移开了视线,扬声对门外喊道:“逐月,派人送小姐回房,还有……请个大夫给她看看。”
外头立即传来逐月式的冷淡回复:“是,大人。”
沐心甚至能想象出逐月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也不知楚天歌哪根筋不对,突然就把逐月这么漂亮的女侍卫塞给了她,难怪逐月来了之后,一点儿笑容都没有。
船舱外……
调养了这许多天,沐心不仅病养好了,精神也十分不错。
上辈子的沐心是个南方人,对那种暑气热到烫人的皮肤,哪怕十几年后,她依旧记忆犹新。
幸好此次南下的时间,是在深秋。一行人是在八月十七日出发南下,如今转眼到了九月,离目的地只剩下最后半天的路程。
深秋的南方,终于褪去了炙热的暑气,在丰收的季节里,秋风凉爽宜人,带来一阵阵瓜果飘香。
天气晴好,想到这是在船上的最后一日了,沐心便兴致勃勃搬了只椅子坐在船尾处,靠着椅背翘着二郎腿,半瞌着眸子,悠哉悠哉当起了钓鱼翁。
五皇子提着个小食盒,里头装着刚刚出锅的药膳出了门,他先是到沐心的房里扑了个空,向旁边的人打听到她的去向,便调转了方向,闲庭漫步而去。
逐月眼力十足,一见五皇子过来立马又去搬了一把椅子过来,追风则在两把椅子中间摆好了一只小桌子,最后还要接过五皇子手中食盒,被五皇子侧身躲过,轻轻一摆手,两人便默默退居到了一旁,俨然两根木桩子。
沐心对身边正在无声进行的事毫无察觉,原本端坐的身子一路下滑,已经成了躺,脸上还盖着昨日那本尚未看完的话本子。
追风看一眼一边钓鱼一边躺着睡觉的独孤沐心,又看一眼旁边「贤惠」地端着碗盛汤的自家殿下,最后将疑惑的目光转向了逐月,逐月只当没看见,眼观鼻鼻观心,可惜没能忍住眼角的抽搐。
她就知道,钓个鱼而已,干嘛非要搬这么大一只躺椅过来?
原来 又是来这里睡觉的。被拨到沐心身边这十来天,逐月对沐心如此玩物丧志的行为已经习以为常。
最初的时候,逐月还以为这人能让五皇子派出她这样的一等护卫,身上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谁想到,这货整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到处瞎逛,终日如此无所事事,都快赶上京城里那些个纨绔子弟了。
可是,一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的吧?否则,五皇子怎会如此屈尊降贵?
每日亲手为她调制各种汤药,还亲自送过来……不不不……五皇子还亲自为她盛好了送到她手里,这可是五皇子的父皇和母妃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五皇子从一锅鸡汤里盛出一小碗,里头装着的翅膀和鸡腿,都是沐心最喜欢的部位,一切准备就绪,楚天歌才出声叫她:“阿沐,起来吃东西。”
自从上次沐心跟他分享了自己的秘密之后,楚天歌就非要管她叫阿沐,说是为了表达亲近之意。
沐心当没听见,翻身睡向另一边。
她不过是闭目养神,从打开锅盖的时候,她就闻到那个味道了,所以才故意躺着继续装睡,药膳她已经连着吃了好几日,几乎清一色全是鸡汤,她本就不喜欢油腻,更不嗜荤腥,如今都吃到快吐了。
楚天歌盯着她的背影发了会儿呆,才轻声笑道:“别装了,起来吃东西。”
沐心猛地一个翻身坐起来,一脸不情愿地看向对面:“殿下,还要吃多久啊?我感觉自己身体已经恢复得很好很棒棒了!”
楚天歌但笑不语,双手枕在脑后,仰躺着,望着天上的蓝天白云。
沐心也学着他的样子,双腿交叠,横在躺椅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上的白云飘来散去,恍惚间又想起那副十分喜欢的对联,有感而发,便吟诵出声:“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楚天歌歪头看向她,凤眸潋滟,眼里的柔光似要将她缠绕进去一般,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我倒是不知,阿沐竟也擅长作诗?”
沐心避开他过于缠人的眼神,仰望着天上一朵白云渐渐淡去飘散,缓缓吐出一口气,用一种悠远略带沧桑的声音感慨道:“这是我从书里看来的,当时便对其中描绘的那种闲云野鹤的生活十分羡慕和向往,如今念来倒是十分应景,只可惜……”
可惜什么,沐心知道自己不必多说,楚天歌自然能理解她不曾言明的话外之音。
所谓闻弦知雅意,便是如此。
“汤凉了,快喝吧。”楚天歌眼中闪过失落,选择了顾左右而言他,他一点儿都不想放她独自跑去闲云野鹤。
“这么大一锅,殿下也一起吃吧?”虽说是问句,沐心已经从食盒中取出另一只干净的碗,抬手又盛了一碗,里面赫然装进了另一只鸡腿。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虽然吧,鸡汤是楚天歌带来的,借了佛祖的花再献回去,挺不要脸的,但好歹有一份心意在里面嘛。何况,楚天歌又不在意这些小细节,看他眉眼含笑,似乎还挺开心。
沐心一边想一边笑,完全没发现自己在楚天歌面前越来越放肆的轻松自在,以及有恃无恐。
第八十八章 病人的待遇(三)
船尾之上,微风徐徐,头顶上是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脚底下是浩瀚无垠的碧波千里。
午后的阳光阴凉而柔和,透过薄薄的云层洒落天际,河面上波光粼粼,一层淡淡的金色浅浅地漂浮在水面上,随波飘荡,丝滑如柔软的绸缎,轻盈似女子舞动的曼妙身姿。
楚天歌端坐在沐心身边,同她一起品尝自己亲手做的药膳鸡汤,轻轻舀起一勺汤送入口中,眉头微蹙,转头轻声询问沐心:“味道是不是太淡了些?”
沐心舀起一勺汤倒进嘴里,用舌尖细细感受了片刻,分析道:“这个咸度其实刚刚好,殿下会觉得太淡,应是鸡汤太油的缘故,可以在下锅前将那一层富含油脂鸡皮先行剥去,想来应当会好一些。”
楚天歌挑眉看向她,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说得有理,下回试试。”
沐心想到明日之后还要继续喝鸡汤,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于是心思活跃了起来,讨好地对着楚天歌笑道:“殿下,这几日承蒙您照顾,下官的病才能好得这么快,哪儿能再劳您为下官费心呢?”
楚天歌冷眼扫过去,沐心赶紧补充道:“不若让下官亲自为您下厨做几道家常菜,好聊表谢意?”
楚天歌立即目光柔和下来,满意地点头:“既然阿沐如此有心,那本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旁守着的追风、逐月面面相觑,也不知这个弱不禁风的新科状元有什么值得刮目相看的地方,竟让他们家的冷面殿下,对他如此和颜悦色?
沐心躲开他盛满温柔的目光,面颊微微发着烫,她垂下头,眼睛到处乱飘,努力平复着被他的眼神乱了节奏的心跳,不期然瞥见脚边插着的鱼竿动了几下,安静了片刻,紧接着又剧烈地动了起来。
她赶紧抓起鱼竿,将上钩的鱼拉出水面,看向楚天歌,兴奋地笑道:“上钩了上钩了!晚上我们蒸鱼吃可好?”
楚天歌望着抓着鱼竿笑容灿烂的她,温柔浅笑,走过去帮着她将鱼从鱼钩上解下来放在一旁备好的水盆中,从怀中抽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低头为她轻轻擦拭沾了水的双手。
沐心下意识缩手,可惜被他紧紧抓着,只能将头扭向一旁看向天边不知何时即将落下的夕阳,任由他为所欲为,只能盼着清风拂面,可以降下脸上的热度。
“阿沐,从前我也许不确定。可现在,我很清楚自己的心意。”楚天歌微微弯下腰,在她的耳边低声告白:“阿沐,我心悦你!”
沐心回过头,看着他那双倒映着晚霞的眼睛里小小的自己,他的眼神专注而认真,流淌着似水柔情,闪烁着点点喜悦。
她怔怔望着他,手捂着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正因为眼前这个男人的这一句话、这一个眼神,热到发烫,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蒸腾而出……
沐心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有些呼吸不畅,脑袋也有些发昏,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
楚天歌低声笑着,轻轻在她耳边倾诉着自己的衷肠。
他说,他心悦她的善良,可以为了素昧平生的百姓奔波劳累,将自己硬生生累到病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