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潢贵胄突然降临到偏远的南方地区,自然是备受瞩目的,坊间早早便流传了许多关于这位皇子的传闻。
有人说,这位五皇子不受宠,才会被派到南方这偏远之地。
也有人说,是皇帝陛下为了体察百姓疾苦,特意派了擅长医术的五皇子亲自南下,来为他们这些在水灾中冲毁了家园的可怜人主持大局。
实际上,早在大半个月前,也就是大水褪去不久,稻香县就迎来了许多士兵。
可惜那些士兵并不是来救灾的,他们不管事,只管到处抓闹事的人群,搞得百姓们人心惶惶。
后来,听说朝廷派了新的官员接手南方水患的事务,还下达了新的指令。
这回,士兵们不再到处抓人了,反而又是送粮食又是送衣物的,还有许多士兵下乡灾害最严重的地区帮助百姓们收拾残局,重建家园。
这可真是老天保佑。
百姓们常常双手合十向上天千恩万谢,还顺带为那位心慈人善的不知名的官员祈福,保佑他长命百岁。
再后来,百姓们才知道原来下令的人乃是当朝的五皇子殿下。
而且,再过不久便会亲自来他们这个小地方代天巡查,帮助百姓重新过上好日子。
皇恩浩荡啊!
南方水深火热的百姓们觉得生活一下子又有了盼头,纷纷赞扬远在京城的皇帝陛下果然是个十分仁爱的天子,才会如此爱民如子,连他们这么偏远的地方也放在心上,还派出了自己最宝贝的儿子。
据说,这个五皇子可是唯一一个养在皇帝膝下的皇子,深得圣宠,说他是皇帝最疼爱的儿子也不为过。
百姓们怎么想,孙洪才暂时没空理会,他今天一大早还没睡醒便接道了诏令,说是五皇子已经进城,暂时在新科状元独孤沐心家洛家,让他带人迎接。
他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赶紧去衙门里张罗行头,迎接当今皇子,礼仪上可怠慢不得。
时间紧迫,孙洪才勉强算是凑足了仪仗,一行人吹吹打打直奔独孤家老宅。
自从独孤家出过命案之后,那一代的宅子便十室九空,人迹罕至。
不过,孙洪才却是知道位置的,为了赶时间,他甚至还特意抄了近道,谁知却扑了空。
没办法,在回到独孤家之前,沐心就已经派宋玉提前打点好了,不论如何,让她住进一个被人灭了满门的院子,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虽然她极有可能为这些亡魂报仇,但这不是还没报吗?她凭什么去打扰这些素昧平生的亡灵,还让人家对她的打扰宽恕以待。
虽然作为曾经生活在科技发达的先进时代的新人类,沐心对怪力乱神之事没多少想法,但让她住在死过那么多人的地方,唉……怪她心脏还不够强大。
所以,她带着一行人住进了老宅隔壁的院子。
不仅沐心有抵抗心理,其实,得知要去独孤家老宅迎接暗中到来的五皇子殿下,孙洪才的第一反应也是拒绝的。
可惜了,身为一个小小的知府,他还没有这个胆量敢拒绝五皇子的召唤。
孙洪才在出发前调整了许久的情绪,才终于缓和了一脸的僵硬。
站在独孤家老宅大门口的时候,他的脑中还是不可抑制闪过了多年前那遍地鲜血的场景,心生了惧意,又无法后退。此时此刻,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敲门。
大门应声缓缓打开,一个身躯佝偻的老人出现在众人视野。
“知府大人?”老人恭敬地对孙洪才行了个大礼,看着门外敲锣打鼓的一行人,面露惊讶之色,忙问道,“大人,您这是?”
“请问老人家,五皇子殿下可在?劳烦您通禀一声,下官孙洪才奉命前来迎接。”
老人听完后更加惊愕:“啊?五……五皇子殿下……这府里一直都只有老奴一个人在啊,大人可是找错了地方?”
孙洪才跟着老人大眼瞪小眼,心里一阵着急:“不可能啊!五皇子派人来报,他是一路跟着独孤大人衣锦还乡来的,你家大人没回来吗?”
老人浑浊的眼睛终于亮了亮,染上喜意,笑着指向一旁的院子道:“是这样,少爷说他们生人太多,恐扰了逝者安息,所以就在隔壁的那座院子住下了。”
孙洪才听着老人的话,浑身一僵,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好在五皇子不住这里,他也就不用踏入独孤家老宅了,如此想着,心里便暗暗松了口气。
他惯来会做表面功夫,立即礼貌地向那位老人道了谢,才带着一群人来到隔壁继续敲门。
这回开门的是个中年男人,身材高大挺拔,一言一行都颇有章法,几句简单的交流之后,便一路引着孙洪才进了待客的大厅,立即便有婢女奉上了香茶。
五皇子端足了架子,让孙大人独自在前厅喝了两三盏茶才姗姗来迟。
沐心默默跟在楚天歌身旁,目不转睛看着他,此时的他又恢复了相识之初那副高冷莫测的模样,神色淡淡的,语气懒散悠闲,高高在上中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凉薄。
他不说话的时候,唇角便天生上扬的那一抹小小的弧度,似笑非笑,将上位者的倨傲和自得表现得淋漓尽致。
第九十四章 升堂问案(二)
独孤家所在的雨花巷自从经历八年前那场震惊全县的命案之后,冷冷清清了近十年,一路上,灰扑扑的石板砖上爬满了青苔,好几处宅子因缺乏修缮渐渐显出败落的痕迹,甚至还有几处屋顶上长出了比人还高的杂草。
迎接五皇子的仪仗队伍里,红衣红绸,喜庆热闹,锣鼓喧天,自不远处敲敲打打而来。
相隔不过百米,却遥远得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红红火火的仪仗队伍,一路闯进了无人问津的街道,在这一片无人问津的、灰灰绿绿的的古老街道里添上了红彤彤的热闹颜色,就像是画家不小心将红色的颜料打翻,鲜红亮眼的颜色就这么落入了一片冷冷清清的水墨画里……
格格不入的两个世界,被人硬生生拼凑到了一起。
独孤家看门的老人站在大门外目送着仪仗队伍渐行渐远,他老眼昏花,渐渐的,眼前就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团红色。
老人转身进了门,院内看着灰扑扑的青石砖,又想起上一次见到雨花巷这么多红色的时候,便是在这院子里——
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地上、柱子上、墙上,喷溅的鲜血染红了这个冷清的院子,也染红了人的眼。
老人叹了口气:“同样都是红色,却是天差地别。”布满皱纹的一双手推着大门缓缓合上,将外面的纷纷扰扰关在了门外。
独孤家新宅。
伺候的丫鬟又给孙洪才添了一盏新茶,这回他却不敢再多喝了,只是坐在那里恭恭敬敬候着,心里一直打着鼓。
坊间流传的关于这位五皇子的传言颇多,但真的见到了本人,孙洪才还是忍不住惊叹,皇家贵胄的那种从骨子里流淌出来的高贵气质,哪里是坊间的小老百姓描绘得出来的?
他自认也算个见过世面的人物了,可这位五皇子淡淡一个眼神过来,上位者的威压无形中让人忍不住心生惧意,后背顷刻间被冷汗浸湿,原本挺直的腰杆不由自主弯了下去,两腿微微发。
他干脆顺势跪下:“微臣孙洪才,不知五皇子驾到,接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跪在地上的一瞬间,孙洪才慌乱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仿佛在五皇子面前就该是臣服的姿态,这样臣服的卑微才能让人放松自在。
楚天歌淡淡笑道:“孙大人一路辛苦,平身吧。”
“谢殿下……”
沐心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孙洪才从挺直腰杆到卑躬屈膝的转变,哪怕平身也保持着微微弯腰低头的臣服姿态,忽然就有些同情心泛滥。
让这么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家如此小心翼翼作陪,楚天歌良心不痛吗?
不过想起最初认识楚天歌的时候,自己也是这般卑躬屈膝陪在一旁,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唉……往事不堪回首,好心酸。
如此想着,她直接忘了给孙洪才行礼,视线转向了楚天歌。
沐心低着头偷偷摸摸地左边瞧瞧右边看看,觉得挺好玩。
近来见惯了他温言软语的模样,也见惯了他耍小孩子脾气的模样。
如今再见到这副混不吝的模样——这么臭屁端庄的五皇子殿下,真是久违了!
这样的神态语气,沐心也曾在洛尘身上见过。
每当遇到不认识却硬要过来攀交情的路人,洛尘便会摆出这样的神态,语气随意中带着几分轻慢,三言两语就能把人打发走。
洛尘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假如他对谁都和颜悦色,那他可能会累死。因为,有太多人想要通过他去攀上他背后的洛家和皇家势力。
“这位是?”孙洪才仿佛刚刚发现沐心的存在,犹疑地看向沐心。
沐心立即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扔掉,两手并在身前躬身对着孙洪才行了一礼:“下官独孤沐心,见过知府大人。”
“独孤大人不必多礼。”
沐心注意到,在她躬身行礼之后,孙洪才那弯下的腰不自觉便挺直了些,脸上的谦卑消散,隐隐闪过一丝高人一等的倨傲之色,却藏得很好。
孙洪才端出一副过来人的长者姿态,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寒暄道:“独孤大人年纪轻轻便考上了状元,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孙大人谬赞了,不过运气好,侥幸而已,侥幸。”这番寒暄的台词,早在沐心刚刚考上状员那会儿就翻来覆去说了上百遍,肚子里多的是。
楚天歌似乎很不耐烦这种没营养的寒暄,冷声打断他们:“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孙洪才挺直的腰板立即又弯了下去,共顺道:“下官遵命。”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在震天的一片吹锣打鼓声中簇拥着出了独孤家,一路奔着府衙而去。
红色渐渐退去,雨花巷又恢复了原本冷清的青灰色。
沿街的百姓闻声而出,原本空荡荡的大街两边很快便挤满了人。
钦差大臣出行,乃是代天巡查,一向为地方官员所惧怕,何况这回来的是当今圣上最疼爱的五皇子,还如此高调地现身,府衙门口很快被闻声而来的一众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更是让当地的官员压力巨大。
除了孙洪才这个最大的地方官,其他都是官府小吏,只敢远远候在一旁。然而,身在官场久了,谁还能没做过几件亏心事?
以前大家都有一种默契,只要不过分,只要没揭开到明面上来,自然都会心照不宣地互相遮掩,那些小老百姓就算心里不服气,也只能忍着,不敢造次。
可如今这位五皇子却公然放出话来,大开府衙之门,所有百姓有任何冤屈皆可上前鸣鼓喊冤,由新任状元郎亲自坐堂受理所有案件。
听到追风在府衙门口蕴含内力喊出的话,沐心跟在楚天歌身后,立即凑到他耳边不情不愿地问道:“为什么是我坐堂?”
楚天歌一脸看白痴的表情:“不是你坐,难道让我坐?我可是个大夫!”说到大夫,脸上还露出几分鸣鸣自得。
额……这个时代的大夫似乎地位不高吧?有什么可骄傲的?
第九十五章 升堂问案(三)
府衙公开审理案件,是允许所有百姓们围观的,平日里百姓们是不得随意进出府衙大门的,今日难得有这个机会,不论是为了看热闹,还是真的有什么冤屈,前来围观的百姓络绎不绝,几乎把整个府衙大院挤了个水泄不通。
衙役们艰难地维持着秩序,好在五皇子早有准备,追风带来的侍卫武力强大,人数也十分可观,解了府衙捕快人手不足的燃眉之急。
“可我没坐过堂啊!”沐心苦着脸,义愤填膺地抗议道,“你这是赶鸭子上架,我还没来得及看大楚律例呢!怎么审案子?”
楚天歌面上云淡风轻,在众人的陪同下一步步走进公堂,坦然接受堂外百姓们的拥戴崇拜,嘴下却在无情地嘲笑她:“呵……身为大楚官员,连大楚的律例都不知,还有脸说?”
“喂喂喂……”沐心快步跟在他身后,低声追问,“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干嘛这么欺负人?”
“你猜我卖的什么药?”
“弄这么大阵仗,偏偏却选了我,肯定不是因为看得起我?”沐心想了想,兀自猜测道,“开堂问案,却找个不会问案的,那就不是为了问案,那是为什么?”
一行人边走边说着话,很快便到了大堂,楚天歌神秘一笑:“能猜到这里已经不错了,行了,别白费脑筋了,等等看不就知道了?”
他伸手在沐心背后轻轻一推,沐心便踉跄着跳上了公堂正中央的桌案前。
大庭广众之下,沐心为了保住颜面,干脆顺势走了上去,一屁股坐在了主位,还顺手抓起手边的惊堂木重重拍下,高声喊道:“升堂!”
这一声令下,竟也有模有样?
楚天歌在一旁坐着,抬眼望去,刚刚还在跟自己抱怨没审过案子的小家伙,已经端端正正坐在了桌案后面,除了惊堂木握得有点儿太紧,还似乎舍不得放手之外,不仔细看,倒是镇得住场子了。
堂下的捕快们手持长棍有节奏地敲着地面,口中低吼着:“威……武……”
沐心做了最坏的准备,出丑的准备。
结果围观的群众虽多,却无一人击鼓鸣冤,所有人都在大堂上干坐了半天。
楚天歌漫不经心拨弄着茶盏,不大走心对着孙洪才缓缓夸道:“本宫原是听闻这稻香县的县令付仁义因公殉职,这继任之人又迟迟未定,孙大人公务繁忙,又要代为掌管这稻香县,难免会有分身乏术的时候,这才想着让独孤大人为自己的家乡出一份力,如今看来,倒似乎是多此一举了?”
沐心坐在桌案后面,挺直的腰板有些酸,还是忍着没动,精神不佳之际听到楚天歌竟然说了这么一大串的话,惊讶得暂时忘记了背上的酸痛。
说好的高冷呢?怎么还奉承起人来了?
而且,沐心越来越怀疑那个端着高冷范的楚天歌面具底下究竟是个什么样?
最初的时候,沐心还以为楚天歌从小千尊万贵长大,又整日一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想着这应该是一位将面子看得极为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