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不自在地又别过脸去,矜持地问:“什么条件?”
“很简单,不要告诉任何人,也不要来找我。”沐心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坦荡大方地看着他,眉眼弯弯,末了,又特意强调,“我可是只跟你一个人说了,不许出卖我哦!”
如此优待,让楚天歌猝不及防,也更受宠若惊,然而对于她的「不要来找我」,他并不愿意。
有了沐心先前的退让,他立即便有了得寸进尺的底气,于是微微扬着头,目光闪了几闪,语气僵硬中藏了一点儿娇羞,同她讨价还价:“那……若是我实在想见你呢?”
她歪头看着他,先是惊讶,而后便是一个劲儿地笑,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眉宇舒张,眼睛亮亮的,带着点儿藏不住的得意,里头倒映出一个小小的他。
他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不大自在,心里有些喜欢,又有些不敢直视她,只好别开了眼,把目光转移到院子里花花草草上面,眼前却依旧浮现出她的笑颜,让他一颗心砰砰跳着,脸上不可抑制地浮上了两朵红云。
楚天歌其实知道沐心的想法,他知道,一旦她脱身离开,便会与如今的一切一刀两断,从此天各一方。
所以,他不愿放她离开。他甚至做好了准备,不择手段也要打听到她今后的下落,哪怕难如登天。
却想不到,竟是如此轻而易举——原来,竟只需简单的一句问候。
他虽然面上还算平静,其实内心欣喜若狂。是了,她其实和飞霜一样,是个再心软不过的人。
否则,她就不会被独孤不弃算计之后,还不计前嫌,远赴南方为独孤家翻案报仇。
所以,同她打交道从来就不必费什么心思,只要诚心诚意奉上自己的真情,任凭她再聪慧,再精于谋略,也必定会诚心诚意回以一颗真心。
因为心软,所以,哪怕睿智过人,也从不以此去算计人心。
楚天歌细细思量,至此,眼前终于一片豁然开朗,从前他总是忌惮她的聪慧,才会把事情想得太过复杂。
其实,想要得到她很简单——只需一颗真心即可。
这一番思量,仿佛习武之人打通了任督二脉,让楚天歌胸中郁气散了个干净,而且豪气顿生,只觉得通体舒畅。
他在脑中想象着两人美好的未来,一向沉稳的心境便隐隐有了一丝激动,脸上的热度不降反升,他却不再难为情地遮遮掩掩,反而大大方方地任由沐心笑着打量。
对付沐心,情之一字,才是最厉害的杀招。
所以,喜欢她,就不仅要让她知道,还要让她亲眼看到。
过了许久,她终于笑够了,才慢悠悠地对他说:“若是实在想见的话,那就来吧……不过,你记得低调一点,千万不能让别人发现我,你知道的,我这个身份,真是……
太危险了,有时候,我甚至希望自己干脆孑然一身好了,这样就不怕惹了祸还要连累家人。”
说到最后,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蹙起了眉头。
他背过身去看风景,按下心里的悸动和心疼。因着她的应允,也因着方才的那一番思量,离别的伤感淡了下去,反而生出了一种心满意足的愉悦。
从今往后,只有他,可以找到她了。
而她,注定逃不掉了。
沐心两手背在身后,踱着步子走到他面前,缓缓抬头望着他,目光澄净。
楚天歌低下头看她,心里洋溢出一种志在必得的欢喜雀跃,面上却只表露出一丝温柔和无奈。
哪怕内心的踌躇满志早已翻江倒海,此时却不能被她发现。欲速则不达,虽然不再忌惮沐心的聪慧,但他依旧不敢小看。
一旦被她发现了他的战术,难保她不会见招拆招……
好在楚天歌自小便很能端得住,沐心从他的外表竟瞧不出半分不寻常,也就对他丰富的内心世界毫无察觉。
此时,她正认真回答他方才的问题,轻声低语说起了自己的来历。
“殿下,其实,我的本名就是叫沐心,不过不是姓独孤,而是姓林,家住京郊城外的一个僻静的小山村。
我们那里的人,几乎都是务农为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简单而充实,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踏出那个小村子。
不过,我爹爹倒是出去过,据说十几岁的时候还差点儿考中了秀才,可惜后来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总之,等我出生的时候,爹爹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了。”
楚天歌回眸看她,她两手背在身后,腰杆挺直,微微仰着头看着自己,嘴角弯着一抹浅笑,目光平静而温柔,若是换上女装,定然十分娇俏可爱。
不期然,却瞥见了她的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楚天歌立即便感受到了其中饱含的心酸。果然,沐心接下来说的,便不再是小山村里那些和风细雨的故事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论权势地位
从前,沐心对自己的过往一向是绝口不提,大约是藏得太久了,如今一说起来竟有些刹不住车。
她两只手依旧背在身后,腰杆依旧挺直,却转过身,仰头望向遥远的天际,脸上的神色淡淡的,淡得有些飘忽不定。
她说:“这个时代重男轻女,可我自小便聪慧过人,爹爹年轻时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就觉得待在那个小山村里会埋没了我这个人才,因为村里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孩子里,没人能比得过我。
于是,爹爹瞒着所有人到城里谋了活计,最后更是举家搬迁到了城里。
可惜,哪怕多年后时过境迁,爹爹的运气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唉……很不好,再加上他性格耿直不懂变通,后来被无辜牵扯进了一桩人命官司,在牢里被人欺负得很惨……
我会女扮男装进京,还遇到独孤不弃,就是为了给我爹爹伸冤讨个公道。虽然这世道向来没有太多的公平可言,但我不能让爹爹这么任人欺负。”
人善被人欺,这是楚天歌从小就懂的道理,沐心其实也懂,可她却固执地不肯懂。
也正是沐心的这份「不肯懂」,让她保留了难能可贵的的一颗赤子之心,同情弱者,相信正义。
哪怕,正义从来都没有眷顾过她。
令楚天歌魂牵梦绕的,便是这样一个她。
“你爹其实没有看错,待在小山村里对你来说,的确是一种埋没。”
楚天歌微微一笑,蛊惑她道:“本宫之前的提议依旧有效,小山村固然安稳,可一旦遇到天灾人祸,普通百姓根本无力对抗。还不如到我身边来,我发誓,必定倾尽全力护你和你家人的周全,如何?”
沐心略有动摇,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摇头拒绝:“小羊羔待在羊群里,顶多就是被欺负,可若是进了狼群,根本就无法存活。”
楚天歌哑然失笑,抬手轻轻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无奈地摇头道:“你说你……平日里的聪明都去哪里了?旁人挤破头都想要攀附的官宦权贵,怎么到了你这里就都当成了豺狼虎豹了?再说了,我可曾欺负过你?洛尘又可曾欺负过你?”
沐心再次动摇,心说,楚天歌好像有点儿道理……
楚天歌趁热打铁:“不论是平民还是权贵,都有好人坏人。你不觉得自己这样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是很不公平的吗?
别人不敢说,我从小学医,救过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其中还以平民居多,怎么就成狼了?”
沐心低着头,闭着眼默念:“我听不到听不到听不到……”再听下去,她就要被楚天歌这货说服了,她可是记得,自己是来道别的。
楚天歌看着她孩子气的自欺欺人,眉眼含笑,继续自己的游说:“你知道吗?从前我只觉得权力地位,不过都是些让人不得自由的东西,甚至还会让人迷失本心,还曾幻想过要独自一人仗剑走天涯,潇洒自在。”
他脸上露出了几分向往之色,不过很快又释然了,悲悯地叹了口气:“可这几日,我一路走访了许多灾区,才终于理解了父皇派我南下的真正用意。
的确,权势地位意味着权力,权力太大,就容易让人欲望膨胀,为所欲为,所以古往今来从不缺贪官奸吝。
可权力同时也意味着责任,这世上除了贪官污吏,也有许多真心为百姓谋福利的好官。
就比如此次南下,假如没有父皇赋予的钦差大臣的权力,我便无法调动军队去救助那些需要帮助的可怜百姓。何况,那些救助百姓的士兵官员,难道不算是好官?
我生来就是个皇子,从小只能待在皇宫,常常觉得很没自由。
可这回出宫巡查,看着那些没有权势地位的人,他们的确可以四处漂泊,可却连自己的衣食住行都得不到保证,一旦遇到天灾人祸得不到救助,他们甚至只能坐着等死。
对比之下,虽说我从小在皇宫里没什么自由,至少从未饿过肚子,晚上也必定是有地方睡觉的,比他们不知幸运了多少倍。
前不久,我曾无意间在一家医馆门口遇到一名男子,他坐在地上,抱着自己饱受病痛折磨的妻子痛哭流涕,后来听路人说,那人因无力支付医药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妻子一点一点失去生机。
那时候,我忽然觉得很庆幸。至少,权势地位能让我有足够的能力护得家人一世周全,而比起保障一家人的幸福安康,牺牲一点儿自由其实算不得什么。”
说到这里,楚天歌眼角余光偷偷瞧着沐心早已摇摇欲坠的坚持,在心里偷笑,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所以,权势地位,不过是一种保障而已。你不能说那些王侯将相拥有了权势地位就一定是豺狼虎豹,从远的说,有多少将军为国捐躯护住了一方百姓的平安,从近的,八年前的独孤正牺牲了一家人,不也是为了替百姓讨一个公道吗?
自然,你也不能说那些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就一定纯良无害,民间烧杀掳掠犹的案件每年呈上吏部不在少数。再说了,史上也有不少贪官原本都是出身平民,最后不也成了鱼肉百姓的坏人。”
“好吧好吧……”沐心退开几步,远远地看向楚天歌,一脸凌乱,“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是我钻牛角尖了。可是……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能说?”
楚天歌撇了撇嘴,目光幽怨看着她,耳根处爬上一丝可疑的红晕,面色微有些羞恼。
长这么大,这还是他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一定是被沐心带坏了,她兴致高的时候,总喜欢叽叽喳喳乱扯些无关紧要的八卦。
不是易经八卦的「八卦」,沐心喜欢活用词语。比如,街头趣事、市井传言这一类可以娱乐身心的趣事,她称之为——八卦。
“你别这么看着我……”沐心受不了地别开视线,他那双漂亮的凤眼如此幽怨,实在太勾人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招摇过市
正午过后,日渐西斜。
凉亭周边,绿树遮阴避日,百花环绕,清风徐徐,花香阵阵。
楚天歌又一改往日的冷峻,清隽的面瘫脸表情忽然间生动了起来,蹙眉深思,一双凤眼波光潋滟,眼中是深情款款的凝望,眉宇间若有似无的幽怨,直把沐心撩得没了方向。
幸好她有一身过目不忘的本领,被楚天歌的美人计迷得七荤八素也能记得正事。
美人当前,她还能如此大局为重,沐心暗暗赞叹了一把自己的定力真非常人能比。
她狠着心将目光从楚天歌楚楚动人的容颜移开,努力不去理会被他魅惑天成的凤眼勾得小鹿乱撞的胸膛,深深吸了一口气,摆出一副正经八百的表情,十分刻意且随意地看了一眼天上渐渐西行的太阳。
沐心仿佛突然间才惊觉一般,夸张地摆出一副万分惊讶的神色,道:“呀!太阳都准备下山了!”
随后,她又作出万分焦急的姿态,对楚天歌匆匆说道:“殿下,我真的该走了。你说的这些,我答应你,等脱身之后一定好好考虑。假如运气好,我的那些推测都是杞人忧天倒也罢了,万一不是,我现在不脱身后面就真的跑不掉了。”
沐心一副十分匆忙的模样,万分着急地在原地来回踱着步子,忧心忡忡道:“其他的暂且不提,就我这身份……殿下,您记得多保重,这段时日就先不要独自乱逛了,我真得撤了。”
说完,准备多时的步伐立即调转了方向,终于可以跑了。
楚天歌在一旁看着她独自一人声情并茂唱着独角戏,一度表现得十分无动于衷,却在她转身的瞬间,眼疾手快、及其精准地抓住她划过半空的袖子,把人又拉了回来。
他语气淡淡地叫住她:“等一下……”
她被他拉着在原地转了一圈才堪堪站稳,晕头转向的,最后将目光聚焦到他的身上,问道:“怎么了?”
“把她带上。”楚天歌说着,朝虚空中比了个手势,一道白色身影仿佛凭空出现一般,突然现身在亭子里。
沐心抬头望去,那是一位唇红齿白的白面书生,身量修长纤细,风姿绰约,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
她的五官乍看之下并无什么出彩之处,合在一起却十分好看,握着折扇的那只手,白皙光滑,修长匀称,若是放在琴弦上一定十分优雅美丽。
那书生坦坦荡荡地任由沐心打量,自然,他也在大大方方观察沐心——
身量不高,体型偏瘦,长得倒是不错,剑眉星目,鼻子挺直,嘴巴小巧好看;
不过,观她的气色,明显是思虑过度,身子骨不大健壮;
再看骨架,一看便知是女子,举止倒是还算大方,不显女气。
沐心对着书生浅浅一笑,那书生也回以一笑。
不过,她并没有答应楚天歌的意思。
楚天歌不理会她的拒绝,而是轻声介绍道:“她叫飞霜,是我母亲的关门弟子,医毒兼修,擅长轻功,还精通易容术,若是她有心想躲起来,这世上恐怕无人能找到她。你这一次脱身,也未必就万无一失,有她在,可保你平安。”
“殿下的好意沐心心领了……”沐心心情复杂,强压住内心想要咆哮着答应下来的冲动,矜持道,“不过,真的不必麻烦了。”
“本宫并非征求你的意见……”楚天歌傲娇地转身坐回桌边,轻蔑一笑,“当然了,你若有本事摆脱飞霜,本宫也没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