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神思恍惚地笑了,笑得无奈又带着一丝宠溺,回忆道:“是啊,阿正是最怕疼的……明明是男孩子,却比女子还娇气,蹭破一点儿皮都非要上药包扎才肯罢休。”
独孤不弃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但见这位从小就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廖伯伯。
转眼间便成了如今这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她拿出帕子擦了擦眼泪,也凑了过去,上上下下打量起他。
她略微迟疑地问他:“你……真是廖伯伯?可爹爹常说,廖伯伯生得英俊潇洒,器宇轩昂,你长得……”
步入老年的孙洪才,因为早年间经历了太多苦难,经常暴饮暴食,还喜欢借酒消愁,早已吃成了肥头大耳的富态形象。
沐心嗔怪地瞪了独孤不弃一眼,对着孙洪才笑得有几分尴尬,转而悄悄观察了一番孙洪才的样貌,还顺手帮他把耳边的一簇碎发抚平。
虽然有些勉强,沐心还是一本正经地补救道:“呃……从伯父的五官,还是依稀能见到几分年轻时的英俊气质的,就是现在胖得有点儿模糊了。”
眼看着公堂之上,画风渐渐走向了大型认亲现场的气氛,许有香有些看不下去了。
说不同情是不可能的,女人本来就容易心软,何况孙洪才看着实在太惨了——
原本端正体面的官服已经布满了褶皱,头发花白,面容憔悴,还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让人实在不忍心再落井下石。
可许有香想到了自己的丈夫,他什么坏事都没做,却死在了冰冷的洪水中,她若可怜孙洪才,那谁来可怜她的丈夫?
“咳咳……”许有香咳了两声,在众人的视线中站起身,对着五皇子盈盈一拜:“殿下,孙大人和独孤家的情义臣妇也很感动,但他欺负我家老爷,还贪污受贿也是事实,还请殿下为臣妇主持公道。”
五皇子抬手示意她平身,神色淡淡,并不急着说话。
反而是刚刚认完亲戚的孙洪才先开了口:“老夫就是欺负付仁义怎么了?”
众人对这位孙洪才的话表现出了万分的惊讶,欺负人还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也是个人才。
“付仁义还没有老夫年轻时的一半机灵……”孙洪才露出嫌弃的表情,“就他那性子根本就不适合当官,与其被人骗着走上老夫当年的老路,还不如趁早辞官回家……
老夫欺负付仁义那是在提点他,帮他早点儿认清自己,才能早点儿死心……真是不识好人心!”
许有香一脸被雷劈的表情:“……”
敢情孙洪才这意思,付仁义被他欺负了还得感谢他不成?这是什么歪理?
可孙洪才说得又的确没错,付仁义的性格并不适合当官。
她思虑万千,最后陡然想起付仁义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现在谈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催命名册
虽说案件背后牵扯出的人物关系错综复杂,揭秘过程也是一波三折,不过案子最后还是在孙洪才的当堂认罪中落下了帷幕,五皇子下令将其收押大牢,待官府清算完所有罪责,再行量罪处理。
曾经年少有为,一心为民请命的独孤正,竟然是死在了一个人人喊打的小小八品县丞程杰手中,而程杰早已在八年前就被孙洪才杀死,这样的结果令人唏嘘不已,又似乎略有几分欣慰,好歹算是大仇得报了。
独孤不弃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这样的结果,自己的执念多年,甚至不惜把沐心算计上了贼船,她心心念念的为家人报仇,在孙洪才的认罪伏法之后,仿佛成了一场笑话……
哪还用她来报什么仇?
早就报完了。
退堂之后,独孤不弃一直垂着头不敢去看沐心的脸。
金来福也心中有愧,毕竟,是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刻意向沐心隐瞒了孙洪才当年先是杀了黑衣人救人,后来杀独孤正和自家老爹之后还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这一段,才会让沐心判断出了偏差。公堂之上,才会横生了这许多波折。
沐心暂时没空想那么多,退堂之后,便将他们送至门口,嘱咐道:“你们先回去吧,替廖伯父准备些干净的衣物、被褥和吃食送过来,交给宋玉,他知道该怎么处理。廖伯父如今孤家寡人一个,只能有劳你多费心了。”
孙洪才的妻子几年前因难产去世,岳父母也在之后的一年里相继离世,他如今又与廖家断绝了往来,可谓是晚景凄凉。
晚景……其实也不过才四十有二的年岁,还算是壮年呢,只是孙洪才那满头白发,总让人不小心就把他当成了老人。
后衙凉亭……
五皇子不知从哪里抱来了一本厚重的医书,摊开放在石桌上,埋头在里头认真翻查找着什么。
沐心面色沉重,低头踱着步子进了凉亭,默默在一旁坐下,无意识地抬手轻轻按在胸前的衣襟上,那里,正躺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在沐心将孙洪才自地上扶起的时候,孙洪才曾借着站立不稳跌倒在她身上,分开时那短短一瞬的眼神交流,沐心便知道,自己怀里多出来的那本小册子,定然不简单。
她私下偷偷打开看过,里面的内容很少,不过是十来个南方的地方官官名及其任职官员的名字罢了。
可那些个名字之中,除了被划了红线的几个,剩下的一个个早已步步高升,如今皆是举足轻重的朝中大臣。
而被划了红线的人名里,首当其中的,便是孙洪才在公堂上自己招供的,临水县县丞程杰。
这,便是独孤正引来杀身之祸的那本名册。
而那些记录其中的人名之中,程杰不过是官位最低的一个小喽啰,这种人横行乡里,行事肆无忌惮,有恃无恐,又丝毫不懂遮掩自己罪行的人,最适合被人拿来当枪使了,自然,也最适合推出去当替罪羊。
沐心低头在一旁兀自沉思。
五皇子结束了查看,抬手合上了那本厚重的医书,收在一旁。而后,若有所思地望着一旁的花草出神。
片刻后,楚天歌才收回目光,将推远的茶盘又挪回桌子中央,翻出两个杯子,提起水壶倒了两杯清水,一杯推至沐心面前,一杯端在手中一饮而尽,立即又续了一杯。
沐心忧心忡忡,却见楚天歌眉宇间隐隐飞上了一抹喜色,淡淡的,却像是点睛之笔,让他那张白皙清冷的脸庞顷刻间生动了许多。
难得见他如此有活力,她收拾了一下乱糟糟的心神,决定暂且先收起那一副愁肠。
这几日忙着查案,他们都已经接触了太多负面情绪,如今好不容易审完了案子,应该先休息休息才对。
可惜,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就一会儿,就让她放松这一会儿吧。
她深呼吸了几下,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目光轻轻掠过桌边的那本医书,最后落在楚天歌闲适轻快、还带着点儿得意的面容,再联想到今日发生的一系列变故,楚天歌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沐心顿时心下一片了然。
原本的心情不佳,神奇地跟着放松了下来。
“殿下可是对医术又有了新的领悟?”只有在医术上,楚天歌才会表现出如此认真的一面。
“领悟谈不上,不过从前见医书上记载,还以为一夜白头只是天方夜谭,谁知,竟是真的。”
楚天歌目光落在那本医书上,眉眼温柔,那是见到心爱之物才会有的眼神,“母妃说得对,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我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沐心看着楚天歌的眼神,忽然对那本医术生出了几分不满,心想,不就是一本医书吗?让她看一遍,她可以印出一百本,一千本。
他平日里看着挺聪明老道,却因为亲眼见到有人一夜白头,就生出了如此谦卑、敬畏的情绪,虽说有些夸张。
不过,一夜白头的确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闻,也难怪楚天歌会兴奋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
转念一想,沐心顿感疑惑,为何自己对此却没有什么反应?
难道是……老了?
前世今生加起来,沐心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前世活了二十六岁,这辈子正当二八年华,加起来算的话,居然和孙洪才一个年纪,四十有二了。
而楚天歌行事作风再怎么成熟老道,满打满算,今年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比独孤不弃还要小一岁呢。
两相对比,仿佛一个晴天霹雳下来,沐心感觉自己受到了一万点的暴击伤害,这样算下来,她这一大把年纪,都够给楚天歌当妈了。
而她,居然喜欢上了这个可以给自己当儿子的小鲜肉……
这个噩耗来得让人猝不及防,不知所措……
“阿沐?”楚天歌叫了她一声,她抬眼望去,他也正看着自己,眼神里,残留着些许兴奋,更多的却是困惑。
想想也知道他在困惑什么,沐心能想象得到,自己此刻一定是一脸被雷劈的表情。
第一百三十章 最后的脱身机会
午后的清风拂面,轻轻地撩起楚天歌散落鬓边的一缕碎发,衬得他那张满是胶原蛋白的脸,越发白皙光滑,青春洋溢。
他的眉宇飞扬着浅浅淡淡的喜色,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稚嫩和青涩,沐心有些难过地想,楚天歌长得真好看,还好嫩。
可惜,今天之后就再也看不到这张脸了,哪怕沐心拥有过目不忘的金手指,还是生出了「万一将来忘记他的样子怎么办」的离愁别绪。
没错,她此次前来,是来辞行的。
可真到了道别的时候,她却舍不得开口了。
与楚天歌的相识就像是一场梦。如今,也该到了梦醒的时候了。
脱身的这一日,她曾期待了许久,却不想,自己对楚天歌的羁绊在不知不觉间会与日俱增,如今竟然已经到了舍不得道别的地步。
可惜,她如今没得选了,事态紧急,刻不容缓,逼着她必须得现在、立刻、马上就脱下独孤沐心这身马甲。
楚天歌似乎还沉浸在亲眼见到「一夜白头」这一医学奇迹的兴奋之中,沐心则坐在一旁低着头,看似毫无动静,其实内心早已百转千回。
既然下定了决心前来辞行,那便不能因为自己心里的那点子不舍就前功尽弃。
有人说,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沐心对此并不认同,因为最了解自己的人,还是自己,而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所以,她开始运转起变态的大脑,在脑子里实时放映出上一世的画面——
二十六岁的她,正站在一面镜子前,胆战心惊数着出现在自己眼角的鱼尾纹,一、二、三!
“天啊!竟然有三条了!”二十六岁的她不敢相信地捂着脸,站在镜子前跳脚哀嚎,“怎么办怎么办?我都还没嫁人呢,怎么就老了!”
又一阵轻风徐徐拂过,沐心醒过神来,摇头努力把脑子里那些不忍直视的画面甩了出去,心里却在不断对自己碎碎念——林沐心,说好了不能老牛吃嫩草的,赶紧跟人家说拜拜吧。
上一世,沐心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情况,十分受小鲜肉喜欢,被朋友戏称是小鲜肉收割机。
不过她当时一心搞事业,完全没心思去给小鲜肉当什么知心大姐姐,干脆就给自己立下规矩,绝不找比自己年纪小的男朋友。
也许是因着上一世的经历,这一世的沐心继承了上一世对年纪十分介怀的毛病。如今,她成功地让这个老毛病——又犯了。
唉……用老毛病来克制心里的舍不得,沐心也是被逼得没辙了。
如果不是孙洪才偷偷将名册塞给她,她也不至于如此措手不及。
也多亏了孙洪才及时将名册塞给了她,否则谁能想到,独孤正一个小小的七品官,竟然胆敢挖出那么多朝中大臣的秘辛,难怪被人动用了那么变态的毒药。
既然当年的幕后之人为了账册和名册,会不惜动用那么变态的杀招灭了独孤正满门,那么八年之后呢?
在得知当年的命案依旧有幸存者之后,那幕后之人会不会为了当年尚未得手的证据,再次出手?
沐心思来想去,不管幕后之人会作何反应,她必须在他们还没做出反应之前率先脱身出来,否则一旦被盯上,她将永远失去脱身的机会。
所以,她决定将脱身计划提前,今天之内,越快越好。
楚天歌终于从沐心一反常态的安静发现了端倪,今日的她,似乎有心事。
很快,沐心的举动便证实了楚天歌的猜测。她从怀里掏出了那本小册子,在楚天歌略显茫然的注视中,将名册推至他的眼前。
决心斩断情丝的沐心,挺直了腰杆,脸上摆出无欲无求的淡漠表情,对着楚天歌一本正经地说:“殿下不妨看看,这便是独孤正引来杀身之祸的真正原因。”
楚天歌心里的怪异越发明显了,他能感受到到沐心忽然沉静下来的气质,却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只好暂且搁置心中疑虑,动手翻开了面前的那本小册子,只一眼,他便露出了惊讶之色,又很快恢复了正常。
沐心暗暗赞叹他的镇定沉稳,缓缓说道:“这是孙洪才悄悄塞给我的,如果……”
她缓了缓情绪,叹了口气,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些年孙洪才故意扮成贪官,是为了打入他们内部,伺机为独孤正报仇。
不过可惜,他的层级不高,想来知道的有限。否则,那些人应该不会任由他被我们抓进大牢却无动于衷。”
“今日之前也许是……”楚天歌合上了那本小册子,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天际,表情凝重,幽幽道,“只怕今日之后就不是了……”
作为独孤正生前最后见到的人,孙洪才如今的处境很危险。
沐心的心情又向下沉了一沉,她踌躇了一会儿,才犹豫着问楚天歌:“殿下也觉得,若是他们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就会联想到独孤正当年留下了证据,然后便会找上孙洪才……再顺着他找上我?还有殿下您……那些人有没有可能胆大包天对皇子动手?”
楚天歌目光淡淡扫过桌上的小册子,摇头道:“不会,光凭一本这么名册,还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沐心忐忑地看了他一眼,颇为心虚地低下头,小声道:“其实来福那里还藏了几本独孤正当年留下的账册,虽说年代久远了些,很多账目已经无从查起,但若有心要查……大约还是有些用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