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韬……
有多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二十几年后再次听到,孙洪才先是一阵恍惚,很快又释然一笑。
廖家嫡长子的身份曾让他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却也让他遭遇了太多苦难,甚至是灭顶之灾。
可是,在独孤正面前,他还是愿意永远当那个和他一起读书、一起闯祸、一起受罚的廖家长子。
他也笑,数落道:“谁让你那时候光长脑子不长个子,又不肯藏拙,每次表现得那么好,害得大家挨夫子的骂,不打你打谁?幸好有我罩着你。”
明明躺在血泊之中,他们却视若罔闻,两人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岁的那段岁月,回到了干净明亮的学堂里,夫子手不释卷,滔滔不绝地讲着经纶典籍,学生们在底下一边听课,一边交头接耳做着小动作……
下学后,一群少年高高兴兴地飞奔出来,学堂之上,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天空。
学堂之外,环绕着大片的绿树红花,草长莺飞,清风拂面,正如诗中所云——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少年们,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一个个仿佛刚刚放出笼子的小鸟,昂首阔步,恣意飞扬。他们手中除了书本,还拿着风筝、蛐蛐……
玩心,是所有少年都不缺的天性。
“文韬,好久不见,能在临死前再见你一面,我很高兴!”
独孤正躺在地上,艰难地侧身蜷缩成一团,他努力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额前的青筋突起,不断冒出汗珠,隐忍着说道,“很抱歉……能不能对你提个不情之请?”
廖文韬后知后觉发现了不对,脸色一变,立即翻身爬起来窜过去,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一看,独孤正身上的伤口冒出的血量虽然不大,却显出了黑色,刀上有毒?
就像当年坠崖一样,廖文韬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被人紧紧攥在了手里,随时可能爆裂。
他跪在独孤正身边,看着他痛苦地蜷缩着身体却什么都做不了,像少年时急得把自己的头发抓成了鸡窝。
“解药!对……那群人身上一定有解药……”鸡窝头勉强起了作用,他嘴里喃喃着,疯了一样翻遍了所有黑衣人的衣服,有几个的衣服不幸被他粗暴地撕碎了,衣不蔽体。
他没空理会,继续翻找下一个,可惜所有黑衣人身上都干净得除了裹身的黑色布料,什么都没有。
竟然派出了一群如此训练有素的死士!廖家是百年世家大族,廖文韬的见识不俗,他知道,普通刺客做不到如此干净不留痕迹。
“不会的!不会的……”堂堂七尺男儿,前一刻还在所向披靡地挥刀大砍四方,现在却手足无措跪在地上,跪在缩成一团的独孤正面前,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他捂住脸,眼泪立即顺着指缝流淌出来……
他小心地伸手过去,努力想要做些什么,最后却只能停在独孤正身前的上空,哭着对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阿正,是我来晚了……都怪我……我该怎么办?阿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救你……我求你……”
“给我个痛快吧文韬……”独孤正努力想挤出笑容,却因毒发的痛苦面容扭曲到无法做出表情,他转而看向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人,对他说,“方才他们已经说了,这毒无药可解。对了,还有我的管家八两,他还好吗?”
金八两也已经蜷缩成了一团,艰难地开口:“大人……只怕要劳烦文韬公子也给我个痛快了,也不知这是什么毒,还真是……嗯……”
他没忍住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接着道,“还真是够烈的。”
两个即将毒发身亡的人,轻飘飘地用谈论天气一样的语气,云淡风轻地决定了自己的死亡。
第一百二十七章 绝望的凶手
摇曳的烛光之下,遍地死尸,两个一息尚存的独孤正和金八两也离死不远了,唯有廖文韬跪在地上,在一片死寂中,发出撕心裂肺的、绝望的呐喊:“不……”
“文韬……”独孤正温和的声音渐渐变得无力,略有些颤抖,他无可奈何地对他说,“抱歉,我着实不想对你提出这么残忍的要求。只是,我实在是没有力气了……连自尽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就打算这么死了吗?”廖文韬咆哮着质问他,“你怎么可以就这么死……那个意气风发说着要报效朝廷的独孤正,怎么可以就这么窝囊地死在自己家里?”
“对了……”独孤正渐渐涣散的眼睛努力恢复了一丝清明,一只手努力地抬起,最后却无力地落回地面,他只能用说的,“我怀里有一份名单,里面记载我这些年……查到的涉嫌贪污的官员,若是有机会……劳烦你将它交给……交给能够善用它的人……文韬……不要难过……也不要为我报仇……你已经死过一回了……”
独孤正忽然想到了什么,扭曲的面容竟然还能露出会心一笑:“对了,忘了说,能见到你还活着,我……我很高兴……今后……一定要继续好好活下去……替我……替我看看……看看这……”
说到后面,独孤正那张端正的脸因痛苦再次变得扭曲,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廖文韬伤心得不能自已,听着独孤正的临终遗言,他只是摇头,茫然无措的,在独孤正痛苦的表情中,他咬着牙,终于握住了手里的刀……
“不……不要……用你的……”
独孤正微弱的声音几不可闻,廖文韬只能跪倒地上,趴到他嘴边侧耳去听……
廖文韬自小喜爱练武,一向有自己独有的佩剑,还喜欢在上面雕刻自己的标志。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这些喜好,独孤正还记得,哪怕毒发了,也还记得要保他无碍。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他气得眼泪又冒了出来,随手抓来一把边上散落的兵器,站起身直指独孤正,抹了一把眼泪,看着他一字一句地保证:“阿正,你放心,我一定……一定为你报仇!”
那一刀下去,正中脖颈处的动脉位置,随着大量的血流量喷溅而出,独孤正脸上的扭曲渐渐消失,嘴角噙着笑,在死前还能有机会见到故人,还能交代遗言,他也算是含笑而终了。
黑衣人方才说过,这毒药名叫腐蚀散,除非抹脖子自尽,否则就算捣碎心脏也死不了,中毒者也要受尽其余五脏六腑一点点被腐蚀的痛苦不可,才能咽气。
廖文韬握着刀,移步到了金八两面前,金八两看向他,眼中没有害怕,更没有纠结,只有轻松的释然,他努力挤出了一个笑脸,安慰他说:“老爷这些年总念叨起您……今日能再见您一面,他一定很高兴,也请您不必难过,我们一直……一直都在等这一天……”
廖文韬忍无可忍,流着泪大吼:“明知道会死,为什么还要继续?”
八两轻声叹息:“有什么办法呢?老爷那个脾气您应该知道的……”
廖文韬抿紧了嘴唇,没再说话。他自然知道,独孤正只是看起来性情温和好说话,可一旦他做了决定,任何人都无法阻拦。
所有的事都已经了了,金八两最后看了一眼墙边的柜子,微微一笑,又背过脸去,对着廖文韬轻声道了声:“有劳您了,多谢!”还是脖颈的大动脉位置,一刀毙命。
廖文韬拔出刀,鲜血四溅,染上他的衣袍,他把刀随意扔在了一旁,讽刺地又哭又笑,自己还真是有杀人的天分呢!
可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他亲手杀死自己最好的兄弟!
公堂之上,鸦雀无声。
唯有那个满头花白的老人声泪俱下,他盯着金来福的眼,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没,有,杀,他们,不,是,我,我不想的……”
沐心分明看到,孙洪才虽然语气坚定,眼神却茫然无措,甚至还隐隐流露出软弱和乞求。
亲手杀死自己最亲的人,哪怕是对方主动请求,哪怕是为了帮对方摆脱痛苦,也需要忍受常人难以承受的煎熬。
在亲人的死生离别之间,死,或者会有不舍,却是一种解脱;活着,反而是一种煎熬,也更需要勇气。
来福没有任何反应,他跪在那里,眼中闪着泪光,却不肯开口说话。
孙洪才颓然坐在了地上,不死心地追着来福问:“当时那种情况,你也在的。如果……如果是你父亲让你动手结束他的痛苦……如果换作是你,明知他们没救了,你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受痛苦折磨而不去帮他们吗?”
他耐下性子循循善诱,满心希望得到来福肯定的答案。
来福则平静地看着孙洪才,似是想要从他身上找出什么破绽,可惜没有,若非伤心到了极致,又有谁,会在顷刻之间白了满头?
当年,他被藏在柜子里的隔板中,根本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只能勉强看到外面的情况。
所以他最初见到孙洪才一进门就杀死了所有的黑衣人,也曾满心欢喜。
可最后,他却看着孙洪才手起刀落,杀死了老爷和自己的父亲,他满心愤恨,又怎会想到孙洪才是为了……
来福仿佛又见到了父亲当年最后看向自己的那个眼神,在最后赴死的时候,父亲的表情并不痛苦。
反而十分从容,还对着他安抚地笑,至于最后为什么要转开脸,大概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子亲眼见到父亲死在面前吧?
如果换作是他……
来福不敢深想孙洪才提出的假设……
所以,当初被来福刻意忽略的细节再次浮现在眼前,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孙洪才明明是杀人凶手,却哭得那般痛彻心扉,绝望而无助?
一切都有了答案。
来福终于动了,他挪动跪在地上的膝盖,缓缓转向孙洪才的方向,重重在地上磕下了三个响头。
第一百二十八章 认亲
依旧是平静的表情,来福的声音却有了情绪波动,哽咽着,带着十二分郑重:“您说得没错,您没有杀他们,而是在救他们,晚辈替先父和老爷,拜谢前辈当年的大义和成全。”
孙洪才在来福的磕头中,仓皇失措的脸上,总算流露出一抹满足的欣慰,然而很快便陷入了更加痛苦的自责之中。
阿正死了,他凭什么活得轻松自在?
愧疚和自责早已深入骨髓,唯有自我折磨才能得到一丝救赎。
他疯狂地摇着头,大喊道:“不不不……是我杀了他们……杀了我吧……求你们杀了我吧……我有罪……阿正是我杀的,还有那个程杰也是我杀的,那个混蛋,我早该杀了他的,哈哈……我都招了……是我杀了他们,你们杀了我吧……”
公堂之外,所有的百姓都静默了,故事的发展太过峰回路转,让人不知该从何说起。
原本贪污受贿的孙洪才,若再加上状元公告发的这一条杀人满门的罪孽,那绝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恶贯满盈的坏人。
那么这件案子很好解决,五皇子直接判孙洪才死罪,结果便可大快人心。
可偏偏不是。
三十多年虽然过去了,但稻香县老一辈的百姓对廖文韬其实还是有些印象的。
廖家,是南方一带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而廖家的老夫人生前最是乐善好施,廖文韬自幼丧母,便养在了老夫人跟前,也是生得一副侠义的好心肠。
祖孙俩常常一起下乡布施,尤其是每逢灾荒年代,廖文韬凭着一身武功和极佳的水性,还常常亲自跟着搜救队乘船救人。
这是乡亲们有目共睹的,哪怕时光荏苒,当年得到救助的百姓们却一直记在心里。
可惜自从廖家老夫人去世之后,人们便再也没见过这位侠肝义胆的廖家公子。
如果,孙洪才真是当年那个摔下悬崖的廖文韬。那么,他原本可是个根正苗红的名门子弟,可惜却被继母所害,还无奈入赘当了农家人的女婿,也是个可怜人。
就连走上贪污受贿这条路,竟然也是被程杰那个大贪官所陷害。
这么一说,程杰死的那年,好像的确是跟独孤家灭门案的时间相差不远。
阔别重逢,唯一的好兄弟遭人灭门,孙洪才匆匆赶到,却不得不亲手杀了自己的兄弟……
孙洪才的确杀了人,可杀独孤正是为了帮他解脱痛苦,而杀程杰……百姓们嘴上不敢说,心里却想拍手叫好,那是为民除害。
想当年,廖家公子也常常打抱不平。
条条细数下来,孙洪才虽然杀了人,大家竟然都觉得他情有可原。
“廖伯伯……”沐心走过去,在他的后背轻轻安抚:“您不必自责,父亲当年既然决心要查明贪污案情,自然早就做好了以身殉道的准备,这不怪您!
真的……我查阅过当年的卷宗,仵作后来验了父亲身上的毒,的确是腐蚀散,此毒无药可解。”
沐心叹了口气,用极尽温和的语调,轻声劝解这位一心求死的老人:“腐蚀散,一种本该消失在这个世上的剧毒,顾名思义,中毒之人会一点一点被腐蚀五脏六腑,期间疼痛难忍,却浑身无力,连自尽都做不到,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就连那些在刀尖舔血江湖中人都闻之色变。”
老人渐渐平静下来,眼神依旧涣散,缓缓问道:“真的是腐蚀散?”
沐心点头,柔声答道:“看来您听过,没错,是腐蚀散,所以您做得很好,若是换作我,我也会和您作出一样的选择,因为根本就没得选。当年您看着父亲饱受折磨,一定很不忍心,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