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有路赶紧把自家姐姐拉回来护在身后,黑着脸瞪了孙洪才一眼,冷笑道:“孙大人这一招弃车保帅用得倒是十分顺手,想来早已做过许多回了吧?”
透明人许无忧终于也硬气了一回,母亲和舅舅一路叮嘱他千万不可冒头,可眼看着为父伸冤的几率渐渐渺茫,他再也忍不住了,却不是莽撞地出言顶撞,而是佯装害怕地抓着自家舅舅的袖子,深明大义地大声劝道:“舅舅,别再说了,也许孙大人真是无辜的呢?否则……孙大人想弃车保帅,那些被弃的车不也能放弃他这个帅吗?”
许有路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许无忧故作天真地大声提醒他:“舅舅莫不是忘了,咱们大楚律例有规定,主犯从重判刑,从犯若是能提供破案线索,是可以戴罪立功,从轻发落的。”
“哦,无忧说得对,舅舅怎么会忘了呢……”许有路回过神,对着孙洪才善意提醒道,“孙大人,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可千万不要是主犯哦,否则那些从犯要是知道你使了这一招弃车保帅,您猜他们会不会争着抢着戴罪立功,把您给供出来?”
公堂上这么多人,传出去是迟早的事。
孙洪才气得头顶冒烟,却又不肯认下,袖子一甩扭过脸,趾高气昂地冷哼道:“清者自清,本官不屑与尔等作这些无聊的争辩。”
沐心任凭几个原告和被告互相切磋,毫无帮忙劝阻的意思,反而有些心不在焉的,两眼无神一直盯着大堂外的动静,似乎是在等着些什么。
楚天歌懒懒掀开眼皮,同样对眼前正在上演的闹剧视若无睹,目光直直落在沐心身上,昨日沐心曾提过独孤正的旧友提供了新的线索,既可以破独孤家的命案,又对孙洪才的案子有帮助,还提到也许今日就能抓到凶手……
楚天歌心中一凛,两眼微微眯起,今日?
他刚想到关键之处,大堂外立即传来了一阵击鼓鸣冤的声音。很快,便有一名衙役小跑着进来禀报:“启禀大人,有人击鼓鸣冤。”
沐心点头表示知道,淡淡道:“带上来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伯父
原本公堂之上的箭弩拔张暂告一段落,众人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了这个新出现的原告身上。
不必衙役开道,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那名击鼓鸣冤的人顺利被带上了公堂。
独孤不弃一身白色衣裙在衙役的带领下,从人群中款款走来,等到独孤不弃在公堂上站定,众人才发现,原来这位白衣飘飘的美人身后,还跟着一个粗布青年,看衣着,约莫是这位美人家里的下人。
那美人容颜清丽脱俗,端庄大方,上了公堂依旧从容不迫,对着五皇子的方向盈盈一拜,跟在她身后的青年也跟着行礼。
“民女独孤不弃、草民金来福,参见殿下。”
五皇子眉间一跳,立即又恢复了悠闲的神态,懒懒地摆手道:“都平身吧。”
心里对自己方才的猜测又肯定了几分,他倒是小看了沐心的胆量,这么大的事都敢瞒着。
独孤不弃,那不就是上头那位状元公的亲妹子?
众人纷纷露出惊讶之色,新科状元的亲妹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竟然抛头露面走上公堂。
一直端坐在桌案后的新科状元随之走下了主位,走到了独孤不弃身边,躬身对着五皇子行礼道:“殿下,此案下官也是原告之一,自然不能再当主审官,还请殿下体谅。”
五皇子微不可闻叹了口气,心中恼怒,面上却笑得云淡风轻,他缓缓站起身,路过沐心身边边时,刻意放慢了速度,倾身在她耳边低语道:“回去再跟你算账。”
沐心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说,暗暗在心里叫苦,面上却一派从容,淡定地往后退了一步,侧身让出身后的路:“下官恭请殿下上座。”
五皇子在新科状元的恭迎之中挪到了主位,一坐下,他的眼睛便不由自主被桌案边上的惊堂木吸引了注意力,想起沐心每次抓着它就一副嚣张跋扈、底气十足的模样,他的手就不由自主伸了过去,抓在手里,淡淡看了一眼,而后重重拍下。
真吵!
五皇子嫌弃地把惊堂木扔在了一边,收起了一身的闲散气息,正襟危坐,沉声道:“独孤大人既然要伸冤,那就说说吧。”
沐心低眉敛目,端端正正跪在堂下:“请殿下明察,微臣独孤沐心,状告知府大人孙洪才残忍杀害独孤家满门之罪。”
说着,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状纸双手呈上,宋玉尽职尽责客串起了递送员,立即挺身出来。
独孤不弃和金来福跟在沐心身后,齐齐下跪:“请殿下做主,为独孤家惨死的人讨回公道。”
经过方才与许有香的一番较量,孙洪才已有些精神不济,正坐在一旁平复心情,冷不丁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一看过去,独孤家的两个小辈正跪在地上,身后还跪着个穿着粗布的下人,似乎有些眼熟,心里咯噔了一下,眼前一阵恍惚。
公堂之外,所有百姓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安静,沉默,八年前的那一场灭门惨案,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如今回想起来依旧让人胆战心惊。
当年眼看着就要荣升的独孤正忽然挂印辞官,带着一众家眷回了老家,短短不过半月,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阖府上下二十余口人全部被杀。
当时报案的人……
众人齐齐将目光转向了那个跪在地上磕头喊冤的孙大人,当年报案的人,可不就是这个孙大人吗?
楚天歌也没想到,沐心昨天说要抓的凶手竟然就是孙洪才。
他拧着眉,眼中微微带上了怒意,对沐心私自隐瞒如此重大案情的行为,他很不高兴。
沐心仰起头,直直与他对视,目光坚定而坦然,朝着楚天歌行了一礼:“殿下容禀,微臣有当年独孤家惨案幸存下来的金来福为人证。”
说着,她转向孙洪才,看着他低头掩饰慌乱的举动,目露不屑,冷笑道,“至于是不是乱扣,请孙大人耐心听听幸存者说说当年的情况,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孙洪才顺着沐心的目光所指,看向了旁边那个跪着的粗布青年,先是沉思,而后渐渐认出来那张脸,竟是与独孤正家里的管家金八两有七八分相似。
是了,八两有个儿子名叫来福,当年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如今定然要长成青年了。
孙洪才盯着来福发了呆……
那些深藏在最深处的记忆一点一点再次浮现出来——
昏黄的灯光之下,满院子横七竖八的尸体,一滩滩猩红的血反射出点点亮光,空气中弥漫着湿热黏腻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逼仄的书房之内,昏暗的烛光轻轻摇曳着,一群黑衣人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手里的刀却闪着白色的银光,被黑衣人包围的两个人,背对背靠着,身上的衣服破损了几道口子,在烛光照耀下反射出淡淡的光芒,那是血……
孙洪才的表情,用慌乱已经不足以形容,他先是目露凶光,大有要把来福拆卸入腹的架势,而后似乎想起了什么伤心的往事,眼神中流露出浓浓的悲伤和愧疚,渐渐的,悲伤又化作了愤怒……
沐心一直关注着孙洪才的表情变化,下意识挺身把独孤不弃和来福挡在身后,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好像才是那个最需要保护的人,无奈地又跪坐了回去。
据来福回忆,这个孙洪才看着是个文弱书生,其实是个深藏不漏的练家子。
不过是跑神了一小会儿,沐心回过头再去看的时候,孙洪才已经从刚才突遭变故的失态中缓了过来。
他脸上露出悲戚的神色,随后嘴边扬起一抹无奈而宽容的浅浅的笑,对着五皇子行了一礼,轻声道:“这其中恐怕是有什么误会,还请殿下明察。”
说着,他转过脸,对着沐心和不弃展现出长辈特有的慈爱,柔声说着话:“原本,本官是怕提起你们的伤心事才不敢与你们相认,如今看来,也只好说出来让你们知道了。算起来,你们应当唤我一声伯父。”
孙洪才话音一落,堂上便响起了一阵惊呼……
第一百二十三章 独孤家亲戚
孙洪才忽然抛出了这么个重磅新闻,公堂外的百姓立时开始了新一轮的交头接耳,有些人窃窃私语,有些人则高谈阔论。一时间,处处都热闹了起来。
“独孤家不是早就没亲戚了吗?”
“怎么可能?这世上,除了乞丐,谁家还没几个亲戚?”
“独孤家子嗣单薄,听说呀,他们家的男人都不纳妾,又连着四五代都是一脉单传,连多个女娃子都没有。”
“那总还有亲家吧?”
“上一辈倒还有,到了独孤大人的父辈,听说娶的夫人是个孤女,自小养在家里当童养媳的,自然就连亲家也没有了。”
“唉,也是可怜……”
“不过,这一代倒是多了个女儿,虽说儿子比女儿强,但多个女儿也比没有强啊!”
“那这孙大人算是哪门子亲戚?”
还是方才那个慷慨激昂的书生,这几日他特意到处查看资料,还打听了许多有关这位新科状元的身世背景,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显得尤为兴奋。
然而,身为一名读书人,他没有忘记矜持,不能如市井小民一样伸长了脖子跟人到处讨论。
于是,书生忍着一颗蠢蠢欲动的八卦之心,故意重重咳了一声,果然成功吸引了旁边几人的注意。
而后,他摆出端正雅致的姿态,开口道:“据小生所知,能算得上独孤家亲戚的,好像也就只有廖家了,算起来是独孤大人的曾外祖,不过老一辈的人都已经过世,小辈们各自在天南地北当官,联系早就淡了。”
旁边一个年长他几岁的青年立即摇头,补充道:“也不一定,我有个亲戚家就住在廖家附近,听闻当年独孤大人……”
旁边几人巴巴看着那青年,等着他的下文。
他却没再说话,反而目光落在公堂里面那位年轻的独孤大人身上,面露纠结,十分讲究地在心里斟酌了一番称呼的问题,决定将这父子俩用大小区分开。
于是重新说道:“不是里面那位小独孤大人,是他的父亲,我们暂且称为老独孤大人吧,那位老独孤大人小的时候,是在廖家族学启蒙读的书,整整在廖家住了八年呢,情义定然不浅。”
众人作恍然大悟状,那名书生没想到还能听到如此秘闻,立即忘记了所谓读书人的矜持,伸长了脖子凑过去追问:“后来呢?两家人还有来往吗?”
那青年摇了摇头,不确定地说:“我当时年纪小,就听到了这些。”
八卦之心,古来有之。旁边立即又凑过来一人,眼中闪着熊熊的八卦之火,略显得意又装着无所谓的样子,插话道:“嘿嘿……原是不想多说的,不过,关于这件事,我痴长了几岁,知道的倒是比你们多上一些……”
这位大哥似乎深谙八卦之道,说话点到为止,微眯着眼,一派老神在在的轻松,仿佛在说,天下间没有什么八卦是我不知道的。
他看上去,年纪约摸在四十岁上下,与已故的独孤正和堂上的那位孙洪才大人年纪相仿,倒的确是最有可能了解当年情况的人。
旁边几位年轻人见状,皆十分上道,立马恭敬地奉上台阶:“这位大哥,您给讲讲呗?”
“是呀是呀,我们几个年纪小,要说这事啊,肯定还是得问您这样有见识的大哥才知道。”
“咳咳……”那中年大哥被几位年轻人奉承得十分受用,立即见好就收,一睁眼,立即兴奋地把自己知道的都倒了出来:“这就要说到当年的另一桩故事了。当年老独孤大人在廖家族学启蒙的时候,和当时的廖家嫡子廖文韬交情最好,两人同吃同住,一起上学,好得比亲兄弟还亲……”
“后来呢?”
“原本老独孤大人在廖家,最亲的也就两个人,一个就是他的外祖母,也就是当年廖家老夫人,另一个是廖家嫡子廖文韬,算是他的表哥……”
书生不解,插话道:“那廖家其他人呢?”
“那廖家嫡子的母亲早逝,后来廖家老爷又娶了一门填房,人家填房又自己生了儿子,隔着肚子呢,自然是不亲的。”
“不是吧……”那书生暗自整理一番人物关系,不耻下问道,“按照兄台的意思,那廖家的填房夫人应该就是现在廖家的当家主母,听闻是位极贤惠大度的大家夫人,怎么会和原配留下的嫡子不亲?”
那中年大哥看一眼书生,露出一个「小子,你还是太傻太天真」的眼神,收回目光,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不屑,紧接着神色间陷入了追忆,带着几分悲天悯人的意味,缓缓说道:“那是你小子没见识!”
书生骤然被鄙视,面露不悦,正要反驳,便听那位大哥继续说道:“想当年,廖家老夫人还在世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大家气度,每月初一必定要到偏僻的小乡村布施米粮衣物,一做就是十几年,直到后来听说腿脚是在走不动了,才没再出来,现在的这位廖家主母,啧啧……不过就是装装样子罢了,连廖老夫人的一截衣袖都比不上。”
“这世间,竟然有这样的大善人?”
“世风日下啊!”中年大哥似乎回忆到了什么伤心事,竟流露出几分伤感,“在我小的时候,老独孤大人的父亲还在世,那也是一位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好官啊,一到农闲的时候,就发动百姓们一起挖水渠修河堤,引水下田,不知为百姓做了多少贡献……那一大家子可都是大好人啊!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老天无眼,独孤家的那位老大人不到五十就过世了,后来廖老夫人心疼女儿,把女儿和外孙子一起接回身边,这才有了后来老独孤大人在外祖家启蒙读书的八年。多好的人家啊,可自从老夫人过世之后……唉……”
那中年大哥低下头摇了摇,没了继续说下去的欲望,只说了一句:“总之,自从廖老夫人过世之后,廖家就不再是从前的廖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