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有香今日气色倒是好了许多,不必旁人扶着了。她输人不输阵,也是昂首挺胸走在前头,领着弟弟和儿子走进了公堂,三人皆是仪态大方,举步从容,神态却是温文尔雅,十分有书香人家的气质。
三人行至众人面前,转进了公堂,先是对着五皇子缓缓屈膝下拜:“臣妇许有香,草民许有路,草民付无忧参见殿下……”
又换了个方向,对着主位上的沐心屈膝拜道,“参见大人。”
这三人倒是有些风骨,按理他们也是要给孙知府也行礼的。
然而,两家有仇已人尽皆知,他们便也懒得做什么表面功夫,直接省去了。
五皇子终于舍得从折扇中抬起眼,对着三人微微一笑,摆手道:“都起来说话。”
“咳咳……”沐心正襟危坐,重重咳了两声,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她放眼四下扫了一圈,眸光流转间,嘴角高高扬起,显然对自己咳嗽制造的效果十分满意。
“废话就不多说了,本官直接说说前两日调查的结果……”沐心一本正经地又清了清嗓子,扬声道,“经过本县十几位经验老道的账房先生一天一夜的努力,许有路提供的账册已经核对完毕,经过先生们的一致验证,我们判定,许有路提供的账册内容真实有效。也就是说,孙大人的确有贪墨官银的嫌疑,对此,孙大人可有什么想辩解的?”
“本官不服,请问独孤大人,你说许掌柜的账册内容真实有效,我县衙提供的账册同样真实有效……”
孙洪才早有准备,一击便击中要害,“不知大人是为何只听信一方之言就判定本官有罪?本官不服,本官要告许有路捏造事实,构陷朝廷命官。”
“哦?”沐心早料到孙洪才不会认罪,顺着他的话问:“不知孙大人的状告有何凭证?”
“这还用说吗?”提到账本,这曾是孙洪才的老本行,说起来头头是道,“官府的官银监管一向规矩甚严,每一笔的领用都需要相关人员签字画押,独孤大人大可将账册与签领的记录做个比对,便可证明我县衙的账册绝无错漏。”
说到这里,孙洪才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挑衅地看向一旁的许有路。
“既然许掌柜的账册与我县衙的账册记录的是同样的事物,内容却不一样,还请独孤大人明察,许掌柜分明是故意捏造,能做出这等连老账房都看不出的假账,可见其城府之深,用心之歹毒,请独孤大人一定要为本官做主,还本官一个清白。”
“如孙大人所言,县衙的一应账册经手之人皆要签字确认,自然不会有假……”
沐心说道此处顿了一顿,在心里补了一句,不会有假才有鬼,县衙那么多人,两年下来的全部账目出入竟然不到八百两,谁信?
面上,沐心露出十分无奈且为难的表情,话锋一转,接着说道:“可许掌柜的账册也是如此,诸位老账房都一一查验过,也找了几个经手的中间人核对过,其中并无作假的痕迹。”
说来说去,沐心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不肯跟爹爹学看账做账,父亲曾说过,经验丰富的老账房若是有心在账册里面动手脚,几乎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普通人根本察觉不出其中的问题,哪怕查账的人同样经验老道,也是要费一番周折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做假账。
账目是不会说谎的,会说谎的一向都只有人。
案子的审问因为账册的争议问题陷入了僵局,大堂之上,几位当事人都陷入了沉默。
五皇子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扇子倒是不玩了,正倚着靠背闭目养神。他所在的位置仿佛自成一方小天地,任凭公堂上如何纷扰,都与他无关。
得,这位就是来看戏的。
公堂之外,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陷入了争论,有人认为是孙洪才贪污,也有人认为许有路为了给已故县令开脱罪责耍了手段,还有一伙人是专门来一睹这位胆敢「以下犯上」的新科状元的断案风采。
这群人中,有一人显得十分气愤:“这独孤大人怎么断的案子?就这么让账册给难倒了吗?亏我还对他寄予厚望……”
这位慷慨激昂、义愤填膺的仁兄,正是县衙外的那名书生。
挎着菜篮子来看热闹的妇人就善良多了,她一脸忧心,为堂上那位新科状元着急:“怎么办?大人好像真的被账册难倒了,你们看他坐在那里也不说话,这案子还怎么审下去?”
“就是就是,不是说他是大楚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吗?怎么就这点儿本事?”这是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
第一百二十章 论账册真假
百姓们讨论的焦点,不知不觉转移到了审案子的新科状元身上,人群中不满和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家原本对这位年轻的新科状元充满信心,不想却是个虚有其名的草包,连审案子都不会,不免让人失望。
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要我说呀,这就是他们这些当官的故意官官相护,最后苦的还不是我们百姓。”
一语激起千层浪……
朝廷后来的及时救助,让稻香县的百姓已经恢复了基本生活。
以至大家差点儿就忘了,此案中所涉及的被贪墨的官银,原本可是该用在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身上的银子。
若是这批银子没有被人贪墨,他们何至于忍饥挨饿了大半个月,直到近几日才终于填饱了肚子。
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若是关乎切身利益,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公堂外的讨论,一下变了性质,喧哗声越来越大,与公堂内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
“安静!安静!”沐心用力又敲了几下惊堂木,耐心等着公堂外的喧哗声渐渐弱下去,她才缓缓开口问道:“许有路,孙大人的指控,你可有话说?”
许有路显然也是有备而来,缓缓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躬身呈上:“大人明察,草民这里还有一份账册,乃是孙大人家眷在小人开的铺子里购买记录,这其中的花销,可不是知府大人的俸禄能支付得起的。”
又是账册……
沐心头疼得看着那本小册子,一脸抗拒,最后坚定地瞥开眼,招手示意宋玉过去:“我最怕看账本,你帮忙看看,有何不妥?”
宋玉躬身接过册子,一目十行翻阅了片刻,迅速做出了判断:“大人,知府大人的年俸支撑不了这么大的开销。不过,光凭这些,只怕定不了罪。”
沐心对着宋玉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示意他把账册送到孙洪才手中,孙洪才一手接过,随手翻了几页便冷哼了一声:“大人,这账册出自许掌柜之手,他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如何能拿来做为呈堂证供?还是那句话,本官不服。”
“好吧……”沐心耸耸肩,对着许有路略显遗憾地说道:“许掌柜,你也听到了,孙大人说的没错,作为原告,你提供的又是自家铺子所记录的账本,按规矩不能作为呈堂证供,可还有别的证据?”
许有路很快便反应过来,追问道:“依照大人的意思,那其他铺子的账本是不是就能用了?”
沐心点头,若有所思道:“其他铺子,只要是与本案无直接利益关系的,自然都能用。不过,目前并无直接证据能证明孙大人有罪,本官也无权随意查看其他店铺的账册,除非……他们是自愿呈上账册。”
孙洪才如今可是知府大人,哪家商铺敢得罪他?
再说一旦商铺将顾客信息透露给官府,那这家店铺的信誉就算是废了,今后谁还敢他们家去买东西?没有哪家店铺会如此自掘坟墓。
许有路心里憋着一股气,沐心的说辞算是将这一条路彻底断了。他不甘心,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许有香拉了回去。
许有香挺身上前,对着沐心盈盈一拜:“大人,如果能证明县衙提供的账册有假,是不是就可以坐实孙洪才的贪污罪?”
沐心点头:“至少孙大人有治理不严之罪,至于是否贪污罪,若证明账本有假,无须你们击鼓鸣冤,本官自会追查到底。”
许有香垂手安静听着,忽然仰起脸,露出一个明媚的浅笑:“请大人明察,臣妇有办法可以证明官府的账册有假。”
她对着沐心盈盈一拜,起身继续说道:“两年前臣妇随我家大人到此处赴任,正巧碰上赈灾粮食发放,当时稻香县辖内有个叫于家村的小渔村,全村几乎被淹没,最后活下来的大多是妇孺和幼童,臣妇见他们可怜,便自掏腰包多给了些,为了核账方便,当时领取的记录里便将死去的人也一并写了进去。”
她说着,嘴角的笑意加深,眼神微冷:“若民妇没有猜错,县衙发放的粮食的一定还有这些人的名字,因为去年这些地方大多又遭了灾,民妇便按照前一年的份例又自掏腰包多给于家村的那几家人发了银子,这些事大人可以派人前往于家村,一问便知。
然而今年的发放乃是知府大人亲自督办,想来不会那么巧,刚好也把去世两年的人算进去吧?”
“于家村?”孙洪才闻言背后冒了冷汗,发放灾银的时候为了能从中捞油水,上报的名单里自然是人越多越好。
如果真如许有香所说,那这些死了两年的人的名字,自然也在其中。
许有香又是微微垂首缓缓一拜,继续问道:“请问大人,如果领取记录里出现了去世两年的人,其家属却又没有领到米粮,是不是就可以证明有人利用这次赈灾贪污粮饷?”
沐心再次点头:“冒名领取赈灾粮从中牟利,自然是贪污。”
孙洪才脸色凝重起来,忽然高声喊道:“等一下!”
众人将目光落到他的神色,孙洪才底气明显不足,却还是硬着头皮继续争辩:“水灾过后,人员变动颇大,难免会有疏漏,仅凭于家村的几户人家能说明什么问题?只能说明底下的人执法不严出了纰漏,既然发现了错误,改过之后略施惩戒就是,差役在外奔波最是劳累,何至于为了一点儿纰漏就给人盖上贪污的罪名?”
沐心很没立场地赞同了孙洪才的狡辩,还夸赞道:“原来孙大人竟是如此体恤下属,下官受教了。”
许有香盈盈弱弱的样子,这回倒是维持不下去了,对着沐心皱了眉,冷声问道:“独孤大人,您到底站哪边的?怎么谁说的您都说对?”
沐心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摊手道:“本官自然谁都不帮,两位说的都有道理,难道要本官睁眼说瞎话,非把对的说成是错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峰回路转
明镜高悬的匾额,一派威严肃穆,然而底下那个穿着官服的大人却一点儿都不稳重,本就生得年轻稚嫩,还做出小孩子般的幼稚举动。
许有香瞪着他,恨恨咬牙,语气不善道:“大人这么说的意思是,就算差役发放赈灾粮银的时候数目有出入,也可以不算贪污吗?”
“自然……”沐心露出一脸不赞同,缓缓摇头道,“不是了,朝廷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数目出入过大,本官是有权彻查到底的。”
许有香闻言面上一喜,眼波流转,立即会意,急忙道:“大人明察,当年臣妇初来乍到,那时刚好我家弟弟争气挣了不少银子,所以自掏掏腰包补助的可不止于家村一个,这里有一份名单,全都是臣妇这两年自掏腰包补助的人家,请大人明察。”
说完便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小册子,交由一旁的许有路呈上去。
想起这两年同情心泛滥救助的上百户人家,许有香忽然无比相信那句话——好人有好报,这回一定要告倒孙洪才这个老混蛋,为自家夫君报仇。
许有香能突破重重阻碍找到给孙洪才定罪的证据,这是沐心意料之外的收获。
这次水患大灾,冲走了太多账本里记载的证据,她原本已经放弃了从账本找孙洪才罪证这一条艰难道路,想不到最后竟还能峰回路转。
真乃意外之喜。
逐月拿着那本册子下去找人查证,堂上的人便只能耐心等着。
公堂之外,百姓们继续议论纷纷,有人开始细数起已故县令付仁义的好来,也有人说起接受过县令夫人帮助的往事,越来越多人倾向了许有香的一方。
孙洪才在议论声中,绷着脸坐着,他微微低着头,让人看不到他脸上的阴郁之色。
照着许有香提供的这条线索,贪墨赈灾银两之事一定会被查证,贪污之罪变成了板上钉钉,那么县衙的账册真假自然就要遭到细查,底下那些人自己也参与其中,倒是不至于傻傻的什么都供出来,可万一呢?
总会有几个傻的经不起询问被套出话来的,一旦背后的利益网被撕出口子,便会出现更多的漏洞,一发不可收拾,一定会被查出来的。
不过,这些年他好不容易才搭上了上面的线,想来上面那位应当不会坐视不理吧?
南方赈灾银可是一块大肥肉,好不容易咬到嘴里的肥肉,可不是人人都有那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气魄的,只要上面那人放不下……
那么,一定就还有机会。
孙洪才咬紧了牙关,好不容易搭上的线,好不容易才接触那些人,他不能放弃。
逐月的效率一如既往的高,她很快回到了公堂,在沐心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沐心时不时点着头,等到逐月退到一旁,沐心手里的惊堂木便重重拍下:“孙大人,许氏提供的死于两年前水患的名单足有一百二十人,其中竟有一百人出现在今年领取赈灾粮食的记录中,你可还有话说?”
孙洪才镇定自若,早已想好了推托之词:“本官事务繁多,发放赈灾粮食这种事自然是交给下面的人去做,独孤大人尽管去查,若真是本官手底下的人贪赃枉法,本官绝不包庇,更不会姑息养奸。”
简单几句话,之前还信誓旦旦账册没问题的人,不仅承认了账册有问题,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沐心自认厚脸皮,但遇到这位孙大人,还真是自愧弗如。
许有香直接抛弃了淑女形象,叉腰骂人:“孙洪才你不要脸,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没有你这个顶头上司的允许,底下的小喽啰怎么可能贪到这么多银子?”
孙洪才避重就轻,冷声斥责她:“公堂之上,岂容你一个妇人如此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