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廖家嫡子
相比于公堂外讨论八卦的热火朝天,公堂内就冷清多了。
作为冒牌货,沐心一脸茫然将视线转向不弃,有些气恼,用眼神询问她,怎么回事?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什么亲戚?
独孤不弃显然也没料到,她十分抱歉地对沐心摇了摇头,转而对孙洪才娇声呵斥道:“你胡说,爹爹说了,我们独孤家已经连着四五代都是一脉单传,除了我之外,连个女儿都没有多,我娘亲小时候家里遭了水灾,只留下她一个孤女,你少在这里乱认亲戚。”
沐心有些不忍直视,没有亲戚而已,要不要说得这么「我没亲戚我骄傲」?
孙洪才老脸也是一僵,正色道:“你这后辈休得无礼,独孤家虽然一脉单传,但总还有亲家,老夫乃是你们外曾祖父廖氏一族,按辈分与你们父亲同辈,又虚长他几岁,他唤我一声表哥,你们自当叫我一声伯父。”
经过方才中年大哥的铺垫,众人又是一阵惊呼……
廖家作为南方大家族中唯一的百年世家,自然是无人不知的。
“行了行了……”沐心捂着脑门颇为头疼,面上露出几分怨气,语气淡淡问道,“表伯父是吧?既然您说我爹是您的表弟,那侄儿倒是想问问,您当年是如何对自己的表弟痛下杀手的?”
来福说,当年他亲眼所见,孙洪才一刀捅死了独孤正和金八两。
“胡说八道,本官怎么可能对自己的表弟下杀手,简直一派胡言!”
孙洪才气得嘴边几个疏落的胡须都抖了起来,那悲愤交加的神情竟不似作伪,“阿正是与老夫从小一起长大……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说到最后,孙洪才声音竟渐渐哽咽,眼泪夺眶而出……
一直跪在地上低着头一语不发的金来福,终于抬起了头,正面迎上孙洪才那双饱含着浓浓悲伤情绪的眼,却面色平静,好似没有看到孙洪才的眼泪,目光淡淡的,甚至有些呆滞,却藏着深深的恨意。
来福缓缓开口,说道:“我亲眼所见,是你,杀了我爹,杀了独孤大人,杀了所有人。”
他的声音略微沙哑,语调平铺直叙,毫无起伏,甚至有些生涩,躲躲藏藏了整整八年,他已经许久不曾开口说话了。
孙洪才差点儿就要跳起来,最后又生生忍住,气急败坏大喊了一声:“我没有!”
喊过之后,孙洪才颓然跪坐回去,眼中再次浮现出一种深刻的痛楚和悲伤,怔怔地望着地板,嘴里无意识念叨着「我没有」几个字,整个人似乎陷入了魔怔一般,趴伏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惊讶之色溢于言表。
沐心也想不明白,但凡被人举报杀人,要么伏法认罪,要么极力狡辩,为何这个孙洪才的反应却异于常人,只是埋着头一个人痛哭流涕,完全不理会这里可是公堂。
也不知哭了多久,孙洪才终于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
沐心离得近,又一直戒备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缓缓起身之后,戒备的眼神转而成了目瞪口呆。
因为,孙洪才那一头原本乌黑的头发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发根处急速扩张,顷刻间蔓延至发尾,不过须臾,便白了满头。
楚天歌从容淡定的脸上,第一次显出了惊讶之色,他从前在医书典籍中见过几次关于一夜白头的病例记载,然而在现实中,这还是他第一次见。
那些病例的记载中,所有病人无一不是因为遭遇了巨大变故,心神大动,伤心过度……
孙洪才对周围众人的反应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哭得满脸泪痕。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扫视了一圈,痛苦地喃喃道:“你们不知道,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我比任何人……我比任何人都希望阿正能好好活下去……”
他说着,声音渐渐大起来,情绪也几近暴走,“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希望他好……”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眼睁睁看着跪在公堂上那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痛哭流涕,伤心彷徨,仿佛一个找不到家的小孩子。
只除了金来福,他就那么冷漠地看着孙洪才,无情地再一次说出孙洪才拼命想要忘记的那个残忍的真相:“可你还是杀了他,是你,亲手杀了他,是你……”
是你……
“你以为我想吗?”孙洪才激动得大叫,扑过去揪着金来福的衣领,又哭又闹地对他再次喊道:“我不想的……可是没办法……”
八年前那个充满血腥的夜晚,被孙洪才深藏在心底整整八年,他甚至连做梦都不敢梦到它,唯一敢触碰的,就是当晚从独孤正怀里掏出的那一本小册子,那是独孤正的唯一遗物,也是他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可惜,没有人知道孙洪才那些悲伤的回忆,两名五大三粗的衙役很快跑上来,将发狂的孙洪才控制住,驾着他的胳膊将人拖开。
孙洪才没有反抗,任由他们将自己拖走,颓然趴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忽然又仰天大笑了起来:“阿正……阿正是我最疼爱的表弟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在同一家书院读书,连座位都是挨在一起的。
小时候,阿正他读书天分高,我喜欢舞刀弄枪,成绩却一塌糊涂,常常被家里的长辈责骂,每一次都是阿正替我解围,阿正被人欺负,每一次都是我帮他打架,我们是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兄弟啊……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动手伤他?”
听着他无意识的哭诉,公堂外那位中年大哥激动起来,忽然大叫道:“少爷?少爷!是你吗?”
孙洪才恍惚地回过头去,看着外面那个大哥,目光渐渐有了焦距,无人听到他低声的呢喃:“南方?”
那中年大哥远远的,却看出了孙洪才的口型,当场跪了下去,喜极而泣:“少爷!少爷!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少爷不会死的……少爷,我是南方啊……少爷……”
第一百二十五章 灭门当夜
周围的人盯着遥遥相望的两个泪人,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原来这两人竟是旧识?
再联想到方才中年大哥对廖家之事信手拈来,又跪着孙洪才大哭喊什么「少爷」,立即回过味来,大家族里,总是少不了不为人知的秘辛。
当年廖家老夫人过世没多久,就传出了廖家小少爷伤心过度,失足摔下悬崖的消息,还轰动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有许多受过廖老夫人恩惠的人自发到山里去找失踪的廖家少爷。可惜,历经了大半年,最终还是没有找到……
最后,廖家少爷被判定身死。
不过,这些事已经过去三十几年了,年轻一辈的人大多是不知道的。
独孤不弃倒是挺父母提起过,然而来福说起当年的真相,与孙洪才的说辞截然相反,他说自己亲眼看着孙洪才剑刺死了独孤正和金八两,此时绝无错漏。
比起孙洪才这个有贪污前科的贪官,独孤不弃自然更信来福,于是立即呵斥孙洪才道:“你胡说,我爹爹说过,和他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名叫廖文韬,是爹爹外祖家的孩子,可是廖伯伯早在三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沐心眨了眨眼,脑中自动捕捉到了「廖」这个关键字,刚刚孙洪才认亲的时候,也提过自己是廖氏族人,可他明明姓孙才对吧?
“时间过得还真快呀,转眼间三十年就过去了……”孙洪才抬起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脸上挂着温柔的浅笑陷入了回忆:“当年你爹爹不过十三岁便考上了举人,后来又去了京城求学,自然不知道后来我在廖家发生的那些事……”
独孤不弃看着他:“你怎么知道会廖家发生……”
廖家曾发生过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她幼时听娘亲提起过一些,但这些事廖家对外捂得肌极严,外人是万万不可能知道的。
她犹豫了,如果孙洪才真能说出当年那些事,也许,他并非是胡乱攀亲戚。
孙洪才盘腿坐在了地上,抹了一把眼泪,自顾自说起了往事。
他的声音微微沙哑,看着独孤不弃和沐心的眼神却变了味道,那是长辈对晚辈才有的慈爱。
当年的重重迷雾,终于在三十几年后,在孙洪才的平静的叙述中,缓缓被揭开。
外人只知道,独孤正年轻时,曾到外祖家廖氏的族学中求学整整八年时间,与年纪相仿的族兄廖文韬两个人同吃同住一起长大,兄弟情深。十三岁那年,独孤正考上举人,便带着母亲和匆匆完婚的小;
妻子离开外祖家,一同进京求学,从此与廖文韬只能靠书信联系。
独孤正离开的半年后,一直护着廖文韬的祖母骤然离世,廖家便由他的继母接管,又过了半月,便传出廖文韬便因为思念祖母过甚,在一次登高望远中不幸坠崖身亡。
不为人知的是,廖文韬并不是意外坠崖,而是被人设计推下了山崖,后来被山下一户姓孙的农家人所救。
醒来后的廖文韬深知廖家已经没了他的容身之处。
那个家里,最疼他的祖母已经没了,最好的兄弟如今又在京城,已经没什么值得留恋了。而廖家的其他人,甚至还不如救他的人家这种萍水相逢的人对他好。
救了廖文韬的人家姓孙,家里只有一个女儿。于是,廖文韬干脆就入赘了孙家,改名孙洪才。
再后来,孙家人省吃俭用依旧努力供养孙洪才读书,从前不肯认真学习的心竟然静了下来,一路考过了乡试、会试,不过最后还是止步于此。
他以举人之身堪堪谋了个九品小官,一步步慢慢往上爬。
祖母生前曾说过,他的心性说好听了叫坦荡,难听点就是缺心眼儿,到底还是家里惯的,将来非要吃点苦头才能改了。
当官的路并不好走,何况孙洪才如今的出身不过是普通农户,全无半点儿根基。
最初的时候,孙洪才也曾尽忠职守,恪守本分,却在当地的官吏手下吃尽了苦头。
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动手把所有人都收拾了一顿,不想反而得了当地县丞的青眼。
只可惜,这青眼换来的并不是孙洪才以为的仕途顺畅,而是专门为他而设计的笑里藏刀的陷阱。
“那县丞名叫程杰,是个极为阴险狡诈的人。我那时初来乍到,被他温和可亲的外表所蒙骗,他假装对我很好,总是送我很多好东西,我拒绝了许多次,最后他佯装生气,我实在推辞不过,便只能收下了他送的一幅画,谁知,那画里竟然藏着一张五百两的银票,上面还盖着公家印章……”
孙洪才一步步被人骗上了贼船,从此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县衙外的百姓们乍一听到程杰的名字,纷纷不自觉地露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愤恨表情。
那可是个远近闻名的大贪官,官倒是不大,八品小县丞,可横行乡里欺压百姓的名声大得很。
好在恶人自有恶人磨,据说不知被哪个仇家乱刀砍死了,至今还是个悬案。
阔别八年……
孙洪才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再一次遇到儿时的好兄弟,竟然会是那样的情景。
当年独孤正明察暗访,最后查到了程杰的头上,那程杰大约是知道孙洪才并非真心归顺于他,行动前便瞒着孙洪才,派了一群杀手潜入了独孤家,下令毁掉独孤正手中掌握的贪污罪证,生死不论。
等孙洪才匆匆赶到时,独孤家从院门外、内院、走廊,到处都是尸体,鲜血四溅,那猩红艳丽的颜色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妖冶,恐怖……
他愣在院中,不明白为何命运如此捉弄他?
独孤正是孙洪才在这世上唯一真心待他的亲人,他却眼睁睁地看着独孤一家惨遭灭门。
等一下……
书房里传来一阵兵器相交的声响,还有人活着……
心如死灰的孙洪全终于又活了过来,他握紧了手里的刀,心想,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绝不会看着独孤家被人灭门而坐视不理。
他告诉自己要冷静,放轻了脚步,才悄无声息往书房靠近。
第一百二十六章 无药可解
借着微弱的灯光,孙洪才隐约看清了书房里的情形,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十几年,但他曾暗地里偷偷远远看过现在独孤正,今晚才一眼就能认出人来。
独孤正自小便生得儒雅端正,十三岁时如此,三十几年后亦是如此。
不过当初那张略带婴儿肥的脸已经褪去了青涩,轮廓分明,多了久经世事之后的成熟和刚毅。
和他站在一起的应该是他的管家金八两,整个独孤家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活着,他们各自手里握着一把刀,背靠着背,一脸戒备,和一群黑衣人无声对峙着,眼中的坚毅和决绝表明他们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孙洪才悄悄又靠近了几分,食指竖在嘴边,摇着头向他们示意不要打草惊蛇。幸运的是,那群黑衣人背对着门口,并未发现孙洪才的到来。
而独孤正,即便十几年没见,即便他早就收到了廖文韬的死讯,即便当年两个无忧无虑的少年经过岁月的洗礼早已长成了青年,各自的容貌都发生了改变,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当年的他。
那根竖在嘴边的食指,即使已经不是少年的白皙修长,姿势、表情,却还是和他午夜梦回间一模一样,那曾是他儿时最欢喜的记忆,却永远留在了回忆中。
不必多余的对话,只需要彼此的一个眼神,十几年前一起打群架的两个少年,如今依旧默契非常。
独孤正才思敏捷,口若悬河。所以,由他开口引开敌人的注意力,而身手了得的廖文韬负责放倒对手。
唯一不同的是,当年的打架都是少年人的小打小闹,今晚的他们面对的却不死不休的是生死相搏。
廖文韬,一如当年那般勇猛无敌,一出手便风驰电掣,瞬息之间放倒了所有的对手,兄弟俩就如当年一样,脱力了就躺在地上,相视而笑。
相隔了二十几年的重逢,倒下的独孤正感慨万千,他没理会身上渐渐流失的生命力,反而云淡风轻地和廖文韬聊起了家常。
他嘴角含笑,看着廖文韬的脸,眼中满是怀念:“文韬,是你吧?虽然长相变了不少,不过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每次我一遇到危险,你就会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