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放心。”
“如果十天扛不下来,联系我,”宁真真看向南易被袖口遮住的手腕,“我来打开传送门。”
“不行!”岳晨星慌乱地摆手,“系统已经设置完成,没法更——”
宁真真一记眼刀射过来,后面的话当即被咽回肚子里。
三分钟后,偌大的传送室,只剩下岳晨星和宁真真。
岳晨星平时就很怕这位脾气火爆的四组长,更别提自己不久前还犯了如此天大的低级错误,一送走南易,顿时觉得室内温度降到零下,浑身上下冷嗖嗖的——被宁组长的眼神冻的。
“那个,组里还有事情,”他试探着问,“我能先回去吗?”
“站住,我说过你能走了吗?”宁真真摸了摸耳侧利落的短发,逼近岳晨星,“走这么急,心虚?”
“没、没啊!”他一紧张舌头就打结,话都说不利索,本能地往后退,奈何身后是操作台,退无可退。
宁真真拖过来一把椅子,把岳晨星卡在它和操作台中间:“十日屠城结束后再打开传送门,这是谁的指令?”
岳晨星张嘴刚要回答,就听到宁真真阴沉沉地盯着他说:“我不是南易,没那么容易相信你,敢跟我耍花招,今天你可能就要被抬着出这个房间了。”
她没吓唬我,她真做得出来。
岳晨星刚来科研组那会,有前辈过来教他拜山头:“咱们九炉的人,大部分还是很好相处的,但也有例外,你记着,除了三十三层楼的那帮阎王外,还有一朵霸王花你要离她远远的,越远越好。”
“谁?”
“四组组长宁真真。”
岳晨星仰着头问:“那位组长很凶吗?”
前辈没有正面回答:“慢慢你就知道了。”
往后的两年里,尽管岳晨星天天一头扎在负三层做实验搞科研,从不与十四楼那位一身煞气的四组组长打交道,却也能时时在别人口中听闻她各种无敌的战绩和光辉事迹:
“有人混进九炉企图炸毁系统,被宁组长逮到后严刑逼供,把那人的牙齿一颗一颗全拔了,第二天又拿针线缝上去了。”
“宁组长跟监察官动手了!妈呀,九炉创建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敢去三十三楼打架的!”
“她单枪匹马一个人抓了一整个犯罪团伙,对方人都还活着,但下辈子只能瘫在牢里靠流食过活了。”
……
后来,岳晨星和南易交好,渐渐地也跟宁真真走得近了。越走近,他越发现,大家对这位四组长偏见颇深——
她不是霸王花,她是食人花!吃人不吐骨血的那种!
“说。”宁真真的手放在他衣领上,“你褂子这么白,一会染红了很难洗。”
语气平和,神情漠然,像是在说一件不起眼的琐碎小事。
岳晨星看着她如刻的眉骨,双手不自觉攥紧了自己白大褂的下摆,喉咙发紧,咽了口口水。
宁真真瞥了眼少年泛白的双唇,和绷紧的肩膀,嘲笑道:“闻何来下命令时,你也是这副提不上筷子的模样吗?”
“不是,来的是霍……”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岳晨星咬紧牙关,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霍扬帆?”宁真真抚平了他衣领上的细微褶皱,眼神森然,像是俯视利爪下濒死猎物的猛兽,“闻大监察官的第一心腹。”
放开他,一脚踢开椅子,宁真真冷笑道:“南易真心待你,把你当弟弟,你却和别人合伙算计她,诓她入死境。天才?神童?呵,养不熟的狗崽子!南易真是瞎了眼!”
“我没有!”岳晨星争辩道,“我不是!”
“无论是将军的妻子,还是郡守府上的女眷,城破之时她们就是第一拨待宰的羔羊。”
“我……”
“行了,你这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样还是留着等南易回来再演吧,”宁真真不耐烦地打断,“我现在赶着去三十三层楼会一会渣男跟他的爪牙,先留你一条狗命。”
“叮——三十三层到了,电梯门已打开,请注意脚下。”
“哟嚯,”刚出电梯,宁真真就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她朝那人吹了声口哨,“霍副组长,你家主子呢?”
霍扬帆穿着监察官制服,扣子系到了最上面一颗,加上不苟言笑的一张脸,整个人透着一股严丝合缝的味道。他板正地站着,和吊儿郎当抖腿的宁真真形成鲜明对比。
“闻组长不在。”短短五个字,和他的人一样,稳成一条直线,没有一丝起伏。
“知道债主上门,望风而逃了?”宁真真不信,抬腿就往前走。
擦肩而过时,霍扬帆错开半步,说:“闻组长让我带话给你。”
宁真真步伐一滞:“什么话?”
“组长说,他去找南易了。”
邗江郡03
南易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她们闲唠家常。
“护膝做好了就给爹爹送去,听洵哥说,夜里城门楼可冷了,”祝梦得说着话,手里的针线活也没停,“爹爹每晚都要巡营,怕他膝盖吃不消。”
祝夫人在纳鞋底,闻言笑道:“张口闭口就是你爹爹,也不给你夫君做副护膝,这么偏心,他会恼的。”
“洵哥才不会恼,”祝梦得接了一根新线,“早上出门前还嘱咐我,爹爹的护膝里面最好能缝上一层兔皮,这样穿上才不透风。”
旁边伺候的婆婆也笑:“姑爷是我们邗江郡里书读得最多的,什么都懂。”
日头升得高,阳光从糊了纸的窗户里照进来,落在南易裙子上。
她很喜欢这样的氛围,虽然自己既不会女工,也一句话都插不上,但单单坐在这,就很舒服。
……南易逼着自己,尽量不去想城破后,她们几人的命运。
“阿禾,”祝梦得见南易一声不吭坐着,以为她有心事,“想家了?”
“想。”坐直身体,迎上表姐关切的目光,南易小声地答道。
祝梦得放下手里的护膝,探过半个身子,握住了南易捧着茶杯的手:“以后祝府就是你的家,阿娘就是你娘亲,我是你亲姐姐,好吗?”
南易点点头:“好。”
隔着桌子,祝夫人慈爱地看着她。
婆婆给南易添茶水:“以后咱们府里就有两位小姐了,夫人好福气,刚嫁出去一位,又给您补上一位。”
离屠城,不足两天。
越是绕开不去想,它就越往脑袋里钻,在眼前晃。
***
宁真真很早之前就劝说过南易:“你太容易跟他们产生共情了,这种性格不适合执行系统的任务,会困在里面出不来,你得改。”
他们,是指穿越时空、回到过去遇到的,每一个鲜活的,拥有或轰轰烈烈或平淡如水或历经磨难的生平,却在百年之后没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字的那些人。
历史长河里的一颗颗砂砾,哪怕聚沙成塔也丝毫影响不了滚滚车轮的前行,碾压过去,风一吹,就散了,了无痕迹。
南易摇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岂是她说改就能改的。
况且,她也不愿意改。
后来,隔壁组有组员被系统传送回来后,因为还沉浸在与任务中npc的感情里不肯抽离,竟然一时钻了牛角尖异想天开,强行打开传送门妄想再回到过去,被制止关押后患上了抑郁症,期间多次自杀未果。
事后,宁真真强行把南易调到自己的四组,好方便盯着她,随时掐死可能会步那人后尘的苗头。
患得患失了一阵子后,又觉得光是盯人还不够保险,得从根源上解决隐患,把南易彻底隔离在任务之外,但这事她做不了主,于是——
“我跟南易同窗多年,她这人重感情又爱往心里藏事,藏了一堆脸上还是云淡风轻的,压根看不出来……反正我从来识不破,你能识破吗,闻组长?”
为了见闻何,宁真真难得正儿八经地穿了回制服,不太适应,才说了两句话就已经扯了三回衣领。
——靠,领口这么小,扣子又系得高,以为九炉里个个都有南易那样修长的天鹅颈吗?
来三十三层楼之前她是这么腹诽的,但之后她就不这么想了。
——靠,闻何选人的标准是必备天鹅颈吗,哪里找来的这么些漂亮脖子?就不能匀一两个给我的四组?
闻何从宁真真进门开始就只撩过一次眼皮看人,之后就一直低头批阅文件,半个字都没同她说。
“问你话呢,给你反应行不行?”宁真真烦躁地第四次扯了扯衣领。
比衣领更让她烦躁的,是闻何的态度。
——你无视我可以,我忍,毕竟你们三十三楼的人眼睛都长在天花板上,可你要无视南易的事,那我忍不了。
闻何置若罔闻,笔走龙蛇地在文件末页签名。
宁真真的火噌的一下就冒出来了,她暴力扯开制服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喝道:“南易还是不是你女朋友?”
“是。”闻何打开了下一份文件。
“哟,您老终于赏脸说话了,我还以为我对面坐了个哑巴!”宁真真蹬了一脚桌子,借力使椅子后移,腾出的空间正好给她敲个二郎腿。
监察组是整个九炉里风纪最严明的,从着装到仪态自有一套严苛的标准,每个人身上由里到外都是大写加粗的封闭和保守,闻何尤甚。今天宁真真为了南易来这,是有求于他,姿态要放低,面子要给够,所以,她先是从柜子里翻出了那套八百年没穿过的组长制服,接着从出电梯开始,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尽量妥帖规整,收起了平时在楼下不修边幅的女流氓样。
结果呢,还是热脸贴了人家闻大监察官的冷屁股,既然这样,那也没必要捧着你臭脚委屈自己了。
宁真真这一脚蹬的力度略有些大,办公桌微微晃了一下,闻何的笔锋也随之一抖,最后一笔没收好。
不应该。
他的字是出了名的力透纸背,少年时便有人夸赞:“你这一手字,刚劲有力不说,还稳得很,哪怕在地动山摇时挥笔,也是颜筋柳骨不受半分影响。”
闻何目光落在没收好的那一笔上,眯了眯眼。
他把文件合上,看向对面瘫在椅子上的宁真真:“我有问题问你。”
“稀奇啊,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闻大监察官,还有您不知道的事?太阳打北边出来了?我看看。”宁真真装模作样地瞥了眼旁边的百页窗。
她不喜欢三十三层楼,更不喜欢闻何,原因无他:端着,装。大家都是给九炉打工的,一张桌上谈事一个碗里吃饭,没有高低贵贱,可你们监察组偏要跟其他人划清界限,拣高枝不落地,作不作?
碍着南易的面子,宁真真不好把对闻何的抵触和不屑在脸上表现得太明显,只能另辟蹊径,从称呼上来抒发不满。
称“闻组长”,心情还算过得去;称“闻大监察官”,那就是一头点火一头冒烟,分分钟炸给你看。
监察组监管九炉其他组,拥有很大的权力,同理,闻何的地位是远远高于宁真真的。
她以下犯上,可闻何没有一点要发作和不悦的样子,他拧了拧眉心,用近乎哀怜的眼神看她:“你这样的人,是怎么和南易成为朋友的?
闻何跟他的副手霍扬帆不太一样。
霍扬帆待人接物永远都带着公事公办的意味,把他剖开来,就是全九炉运作效率最高的一台机器,冰冷,不掺一点私人感情。
闻何呢,他对千人有千面……但很可惜,除了南易,没人见过他温情的那一面。
外人谈起三十三楼那位赫赫有名的闻组长,形容的是各式各样:强悍,神秘,无情,平易近人,狠辣决绝……褒贬不一。
“我这样的人?”宁真真握紧了拳头,“我什么样?”
“第二个问题,”闻何避而不答,又问,“你是怎么当上四组组长的?”
宁真真笑了,嚣张地说:“凭我的拳头。”
一如既往地狂妄自大,目中无人。
闻何给宁真真下了评语。
他个子很高,即使坐着也比对面的宁真真高出一截,垂下视线,事不关己似的:“南易不是小孩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能做什么,不需要别人事事为她操心。”
这话要是搁在旁人嘴里说出来,宁真真早就掀桌而起了,可说话的人是闻何,她不但不恼,反而心情愉悦得很。
哼,以我多年流连草丛的经验,就冲这话,你跟南易,迟早得分。
邗江郡04
“阿禾,你真的要跟我一起去军营看爹爹吗?”祝梦得紧了紧披风,担忧地看向祝夫人,“阿娘你说句话啊,阿禾她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军营那种地方,不比出门去酒楼吃早茶。”
“不打紧,祝府的表小姐跟姐姐去给姨父送护膝,不会落人口舌的,”祝夫人往南易手里塞了个小手炉,嘱咐她,“虽说如此,军营毕竟人多口杂,跟紧你姐姐,别落单。”
南易点点头,扶着张婆婆上了马车。
祝梦得掀开车窗帘子:“阿禾,这条路叫大衙门街,是我们邗江郡最宽敞、最热闹的街了……以前很热闹的,那儿——”她指着一处大门紧闭的宅子给南易看,“那是个胭脂铺,他们家的‘樱桃尖’是招牌,很抢手,我房里有一盒,是洵哥好不容易托人才买到的。”
她放下帘子,不说话了。
张婆婆给南易把裙摆理好,说:“表小姐,等打完仗,胭脂铺重新开张了,你跟大姑娘去多挑几盒,你家姐姐有钱,姑爷的俸禄每月都一分不少地交给她,都快赶上夫人的体己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