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插科打诨的话顿时驱散了车厢里凝重的氛围。
祝梦得嗔笑道:“婆婆你当着阿禾的面瞎说什么!”
“老婆子我可没瞎说,”张婆婆是府里的老人,看着祝梦得长大嫁人的,平日里没什么主仆之分,更像是族里的长辈,因而开起玩笑来也没有顾忌,“表小姐,你以后找夫婿要照着我们姑爷那样的找,脾气好,还怕老婆!”
脾气好……怕老婆……
南易眼前忽然就浮现出了闻何那张脸,倨傲,又冷漠。
虽然这两样他半分都不沾。
***
“在偷偷笑什么?”闻何把去皮切好的猕猴桃块装在碗里,“又跟你那没脑子的姐妹说我坏话了?”
闻何家里的暖气太足了,南易热得脱了袜子盘腿坐在沙发上,怀里揣着个毛茸茸的抱枕,手环挂在抱枕一角上。
“没说你坏话,真真发了个有趣的东西给我,不信,你自己看,”南易大大方方地把手环递给他,“还有,你能不能别总说真真笨,她其实很聪明的。”
闻何挨着南易坐下来,把手环卡回她左腕上:“批了一晚上的文件,这会眼睛累,不想看,你跟我说说,是什么有趣的东西?”
“九炉上一季度的评选,‘谁是你心里的臭屁王?’”南易笑眯眯地看着他,“你猜,第一名花落谁家?”
闻何把南易圈进怀里,冷哼一声:“你们是学龄前儿童吗,热衷于这些幼稚的游戏。不用猜,诸如此类的评选,我向来是一骑绝尘摘得桂冠。”
“我们闻组长很有自知之明嘛。”
“等我明天回九炉,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评选的发起人揪出来,先在小黑屋里关上个三天三夜,再把他送回元谋人时期,过上十天半个月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闻何睚眦必报地说,“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再犯了。”
“闻组长,那个,”南易靠在他肩窝里,试探地问,“如果发起人是我,你刚刚说的惩罚还照常吗?”
“本组长是护短的人吗?”闻何反手刮了她额头,又捏了捏两颊,“照常关,不过是关在我家。”
“还要传送回元谋人时期吗?”
“那不行,那个时期是一妻多夫制,不能让你去!”
“困。”南易拖了长长的尾音。
“又困,你最近怎么总睡不够?”闻何给她喂了块猕猴桃,“补充点维C。”
“现在冬天,我该冬眠了,”南易咽下水果,有气无力地说,“所以睡不够。”
“困就去床上睡着,别一来我这就跟菩萨似的盘腿坐着,人家菩萨手里拿花枝和净瓶,你倒好,是怀里揣个抱枕,”闻何在她发上落下一吻,“去睡吧,晚饭好了喊你。”
邗江郡05
大衙门街上没什么人,马车走得快,半柱香的工夫就到军营了。
“阿禾,咱们见了爹爹,把护膝给了就走,”下了马车,张婆婆去营内通报,剩她们两姐妹说话,“天色不早了,阿娘还等着我们回府用饭。”
南易捧着小火炉,点头:“好。”虽然跟来了军营,但时间匆忙,来不及仔细勘查,能囫囵认个路就不错了。
寒风掠过高大夯实的城墙,卷着城外的尘土呼啸而来,裹在风里的无数营帐发出猎猎声响。
几丈外,写着“祝”字的营旗被吹得绷直了旗身。
没来由地,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南易的脚踝蹿上了脊背。
“姐姐,今天是什么日子?”她问。
“腊月的前一天,”祝梦得说,“怎么了,是谁的生辰要到了吗?”
南易摇摇头:“没,就是忘了日子了。”
日子没记错。
明日腊月初一,天黑时分,邗江郡屠城开始。
还剩下整整一天。
不远处,张婆婆朝她们走来,同行的还有一位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
长袍宽袖,面相斯文。
“阿禾,那就是洵哥,如今在爹爹手下任文书,”祝梦得挽住南易的手给她介绍,“咱们是一家人,你就随我也这么称呼,不必见外。”
南易打量了来人一眼,心中了然。
此人便是祝梦得的夫婿,程洵。
也是系统给出的,叛徒的人选之一。
“你们来得不巧,岳丈刚刚去巡营了,”程洵领着她们三人往主营走,“一时半会回不来。”
祝梦得叹了气:“这护膝我赶了好几晚,就是想亲手交给爹爹,可阿娘还在等我们回府开饭,军营里耽搁不了太长时间,这可如何是好?”
“洵哥,你能带我和姐姐去找姨父吗?”南易适时开口,“姐姐为了这副护膝,熬得眼睛都红了,若不能亲手交给姨父,这番苦心都白费了。”
“对呀,”祝梦得当即点头,“爹爹忙,抽不出时间,那就我们去找他!”
“可军营重地……”程洵犹豫道。
“我跟阿禾又不是外人,洵哥,你就带我们去嘛,”祝梦得见父心切,语气里带了些撒娇,“大老远过来,难道要我失望而返吗?”
“可是……”
“洵哥!”祝梦得撇嘴道。
“……行吧,”面对爱妻的请求,程洵服了软,“那说好,见了岳丈送完护膝就走,不可多做停留。”
军营贴着邗江郡的城墙。
蜿蜒数里的白色营帐,黑灰色的夯厚城墙,黑白分明。
“郡守大人最近忙于加固城墙,”旁边有军士走过,程洵变了称呼,免得落人口舌,“郡里大小事宜全都压在他一人身上,夜里也睡不了几个时辰,着实辛劳。”
祝梦得绞着帕子,心疼地说:“这些爹爹都不曾和阿娘说,定是不想阿娘为他担心。”
“大局当前,只能舍弃小家了,”程洵苦笑道,这话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日日早出晚归,有多久没为梦儿画眉了?“等战事了了,让岳母多做些菜好好犒劳郡守大人。”
南易不露痕迹地观察程洵。
从他看祝梦得的眼神里,瞧得出绵绵情意,寥寥几句话,也是分外尊敬祝渊,这样的夫君,这样的贤婿,会是泄露军情、开城通敌的叛徒吗。
如果是的话……
***
“永远不要低估人性的阴暗面,”闻何切着菜,和餐桌旁的南易说,“其阴暗程度,远远超过你能想象到的。”
南易撑着下巴问他:“是什么事让你有感而发?”
“人性本恶,改不了的,”闻何在切豆腐,他刀工很好,豆腐切完了放进水里,犹如一团散开的头发,丝丝缕缕,根根分明,“没有特定的哪件事让我生出这样的观点,反而是多年的所见所闻使我更加坚定了这一事实。”
“我跟你正好相反,我坚信,”南易抿了一口闻何刚刚给她榨的果汁,“人之初,性本善。”
邗江郡06
“爹爹!”
程洵带着两姐妹在一处偏远的营帐内找到了祝渊,祝梦得多日未见父亲,也顾不上女儿家的矜持和仪态了,当即唤道。
“梦儿……”身着甲胄的祝渊显然没料到女儿会来军营,愣怔了片刻后当即喝道,“军营重地,岂是你一个……”目光扫到后面的南易时,又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下了。
孤苦无依的女孩儿,只身一人千里迢迢来投奔他们夫妻,路上吃了那么多的苦,到了跟前却只字未提,只拘谨着行礼。
他不忍心苛责南易,连带着也省掉了对祝梦得的数落。
祝渊摆摆手,示意跟着的下属散开:“你母亲叫你们来的?”
祝梦得从张婆婆手里拿过护膝:“女儿听说营里晚上冷,所以给爹爹做了这个送过来。”
祝渊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就见方才出去的百夫长又折返回来:“大人!”
“何事?”
“贺先生来了。”
“知道了,马上过去。”祝渊看向程洵,“送她们出营。”说罢就大步走开了。
祝梦得跺脚嘟囔道:“洵哥,那位贺先生何许人也,面子那么大,爹爹都不管我跟阿禾了。”
“贺先生是岳丈大人不久前请来的谋士,”程洵解释道,“很受器重,如今军中事宜,岳丈都会先与他商量再做决断。”
贺先生?谋士?
南易皱了眉,系统给的资料里,分明没有这个人,可他既然在祝渊身边有着不轻的话语权,又怎么会被系统忽略掉?
系统不可能出错,除非……
“洵哥,”南易揪着祝梦得的袖口,怯生生地问道,“你知道这位贺先生全名是什么吗?”
“全名?这我倒不清楚,我们都随岳丈大人,尊称他为先生,”程洵柔声问她,“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南易今日是必要去见见这位贺先生的,她心一横,堵了一把:“我逃亡的路上,几次都险些被流寇掳去,幸得一位侠士多番出手相救,那位侠士,便是姓贺。”
“这么说的话,”程洵略一思索,“贺先生的确是与阿禾你差不多时候到郡里的,难道,他就是那位侠士?”
赌赢了。
南易继续道:“他多次救我于水火中,当时兵荒马乱,我也未顾得上好好道谢,实在是有失礼数,如今再又遇上,定要前去拜见。”
“什么?贺先生竟是禾儿的救命恩人?”主营帐外,祝渊惊讶地问程洵,“此事当真?”
“依两人进城的时间看,八成是真。”
“先生去查看城墙加固进程了,一会就到。”祝渊抚须道。
“阿禾,往姐姐身边来,别站在风口,”离帐门不远处,祝梦得伸手拉南易,“怎么手这么冰,手炉里的炭灭了吗?”
南易挤出个温婉的笑:“我手凉的毛病是娘胎里带来的,手炉再烫都捂不热,不碍事。”
她指尖轻轻敲打手炉,在心里把思路理顺:
第一,这位贺先生跟自己前后脚到邗江郡;
第二,初来乍到就成为谋士,有没有真本事暂且撇开不谈,至少手段了得,毕竟祝渊为人谨慎,戒备心很重;
第三,此人在军中地位举足若轻却不在系统名单上,实在奇怪。
事出反常必有妖。
***
“系统能通过大数据库里每一个人过去的轨迹,精准预测未来,”南易揪着闻何的袖扣,问他,“无人能免,是吗?”
“是。”闻何笃定地说。
“不过,”过了一会,在南易困得靠在沙发上快睡着时,闻何又补充道,“我是例外。”
“为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而我,”闻何把她的碎发别到耳后,“就是那只大妖怪。”
邗江郡07
“大人,贺先生来了。”
南易把冰凉的双手笼在袖里覆在手炉上,挽了副期待又忐忑的表情,连台词都打好了腹稿:“这位先生并非搭救我的那位侠士,是我弄错了,给你们添了麻烦,阿禾向大家赔不是。”
她慢慢转身。
然后在看清来人时僵硬了一瞬,紧接着大脑一片空白。
环绕的风声、人声像是一道帷幕,将她从周遭剥离下来,偌大的军营,只剩南易一人。
以及闻何。
墨青色长衫,不是那身一年四季从不换下的监察官制服,在风里衣袂飘飘。
南易告诉自己,不可能,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此刻的闻何,应该坐在九炉的三十三楼里,冷淡地翻看如山的报告,然后皱着眉在最后一页签字。
那人不过是跟闻何有几分像,一时眼花错认了。
五官,气质,身姿,还有投过来的眼神……
南易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里,疼痛让她倏然回神——眼前人,是闻何。
“阿禾姑娘,”闻何满意地欣赏完南易的震惊后,施施然打招呼,“别来无恙?”
“先生果真是救舍妹的那位侠士?”程洵问道。
“正是在下,”闻何微微一笑:“没想到阿禾姑娘竟是祝府的小姐,先前一路是我照顾不周,还望郡守大人海涵。”
“哪里的话,先生的侠义之心令人钦佩,”祝渊向他作揖,道,“阿禾是内子的侄女,自幼父母双亡,在此我替她过世的双亲谢过先生。”
他们的客套和谦辞,南易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盯着闻何翕张的双唇愣神。
薄而好看。
对九炉的众人,它是杀人于无形的凶器,吐出的字句不仅践踏他们的尊严,还把脊梁骨掰断了一根根踩碎。对南易,则化身甜蜜的陷阱,诱捕她入网,再牢牢捉住。
闻何的笑,绝大部分是带着嘲讽、戏谑、不屑和鄙视,很少会像现在这般平淡。
眼前这位温和的青年,真的是闻何吗?
“阿禾,阿禾,”祝梦得见她呆滞不说话,便小声唤她,“怎么了?”
罢了,形势比人强,救命恩人的谎到底是自己扯出来的,烂摊子还得是自己来收,演戏演全套,一箩筐的疑惑暂且按下吧。“阿禾谢过贺先生。”南易空出一只手,提着裙摆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