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整个澧朝的秘密,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也是不会信的。那样一位灿烂的女子竟会选择用这种方式走向死亡。
陛下一定也不愿意相信,所以他才会命我一直守在他们新婚的长寿宫,每日铺床叠被,每日擦净主子的梳妆台,让这座宫殿维持如主子生前时一样。
到夜里,我偶尔见到过他独自站在院里的梅树下,满地枯叶金黄,他独自仰头看着月亮,那月亮时而弯如月牙,时而大若圆盘,他都站在那棵梅树下,我想他是在思念我的主子。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至少他是个好皇帝。
即使我孤陋寡闻,也不识几个大字,可我知道,这几十年来,他提倡文教,任用贤能,改革官制,五次普免天下钱粮,三免八地漕粮,农商并行,是一位有益于百姓和天下的君王。
寻常的人有童年的乖觉,有少年的孤傲,有中年的荒唐。
可他好似一生都没有荒唐过,最荒唐的一次,就是爱上了我的主子,于是他扛下了百官众议退掉了先帝定下的亲事。
退亲那一次,他像是在皇宫,乃至上京城中都丢下了一颗惊雷,这事儿在整个澧朝炸开,被传得沸沸扬扬,各种版本的小故事都甚嚣尘上,我也听了几个版本,都与真相不符。
那些编故事的人只想卖座儿,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不过是单纯爱宋小娘子罢了,就这么简单。
其实,我一直也想不通,他这样克己复礼、龙章凤姿的人怎么会突然之间就对我的主子生出了爱意,那爱意就像是做梦梦出来的一样,没有征兆。
我的这位主子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特别美丽以外,她实际上与表面看起来很不相同,她并不是十分善良,也不是很温柔,有时候也会跋扈。
甚至,我感到她根本都不爱陛下。
可绿萼却说,娘子是爱过他的。我对这个说法秉持半信半疑的态度。
如果真的爱一个人怎么舍得那样骗他呢?
*
昌隆六十四年的时候,又是一个探亲日,一位小宫娥跑得气喘吁吁的前来报我,说姑姑,安德门外有人来探你的亲。
彼时,我正在同绿萼一起围在炉边烤番薯,绿萼总忘不了六十年前冬日里,尚且风华正茂的我们与娘子围坐在火炉边烤番薯的那个味道。
我这时已经有些老迈了,手脚不是很利索,被那位小宫娥一路从长寿宫小厨房的火炉边,搀扶着到了安德门外。
一位老人佝偻着身子,衣衫洁净朴素,我定睛看了许久,才认出他,他是我离家时才五岁的弟弟,今儿他是带着侄儿来看看我。
弟弟说,昌隆四年的时候家里快要揭不开锅了,宫中有人往家里送过不少银钱,派的是一位得力的人,还为兄长弟妹各谋了生计。如今,家中终于置上了几亩地,下面一辈的孩子们也长起来了,终于能来感谢感谢我这个劳苦功高的功臣。
昌隆四年……
这事儿没别人会做,只能是我家那位主子。
陛下其实早年就给了我恩典,遣我回乡养老,我想着让绿萼和我一起走,主子走后她也同我一起守在长寿宫,日子久了,她倒更像我的家人,若丢下她,我是断然舍不得的。
可她执意不肯走,非说要守着娘子的物件等娘子回来。
和陛下一样,他们好像都以为有一天娘子还会回来似的。
我终究还是跟着弟弟回去了。
太后娘娘最后的时光,总在病床上与娘子提及南岭的杜鹃很美,人们都说落叶归根,人老了眼昏耳聋,年轻时的记忆却变得愈发清晰。
昌隆五年春日里的荷花池近日总在我梦中出现,我梦见娘子浴血躺在雨水里,醒来惊得浑身发冷汗。
太医说我肾虚脾噪,无甚大碍。
可我知道,我恐活不过多少日子了,绿萼亲眼送走了她家娘子,若再亲眼见到我离世,我怕她接受不了,所幸回乡最后看一眼,此生也算没有什么遗憾了。
回乡才将将过了大约一年的光景,昌隆六十五年春节刚过,我坐在门边抬头看贴了囍字的红灯笼,太阳晒得我昏昏欲睡,就听见院外有人高呼道:“请问是潘村贵溪家吗?”
贵溪是我的侄孙儿。
我迷糊睁开眼,答道:“哎——,何事啊?”
篱笆外面站着一位姑娘,
她微微一笑,又问,“请问老人家,这里是潘村贵溪家吗?”
“是啊,贵溪他今日不在家陪新娶的媳妇儿回门了。”
我一面答话,一面拄着拐棍走近。
走到近处,我才看清这姑娘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得颇为清秀,她身上穿着的绸布衣裳虽不名贵,但质料严谨、绣工考究,我一眼就看出她是宫里来的。
她见了我,笑魇如花,“云嬷嬷!”
我一愣,“你是?”
“您还记得我吗,青荷。前些年您奉御命挑选宫女御前奉茶,是您挑中了我!”
她笑得和气,仿若当年的我。
“哦——”
我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了半晌,也没记起有这号人物,“不好意思,姑娘,我年纪大不中用了,好些事儿都忘了。”
“不打紧,我豁赦出宫家就住隔壁村,绿嬷嬷让我顺脚捎封信给您。”
绿嬷嬷,是绿萼。
她三不五时会找人寄信给我,终归是认识了一辈子,我走时她气恼得说这辈子再不相见,可她到底放不下我。
我送走青荷,回屋躺在藤椅上。
“云苓,今年上京城的雪下得和那一年一样大,至今都还积着厚厚一层……”
绿萼写信向来絮叨,凡事都能和“那一年”扯上关系,我习以为常,咧开嘴笑,满嘴的牙都掉没了。
直到信尾,她说了一句,“陛下昨儿夜里又守在梅林看月亮,果受了风寒,身子怕不好了,若娘子还在定能劝得住他。云苓,你要好好珍重身体,不能像陛下一样。”
绿萼总是擅长将高深的道理讲得深入浅出。
其实她是想跟我说:
这么多年了陛下心里仍旧放心不下宋小娘子,她也是。
陛下应该好好保重身体,我也是。
那日后不久,举国悲悼,村里的百姓自发在家门口挂上了白布白绸,我不知原因,问贵溪。
贵溪面露难色,最后才同我说:
“姑奶奶,陛下他寿终正寝了……,您在宫里伺候了一辈子,怕您伤心没敢告诉您。”
我听过后,说不出话来,默默回屋,兀自在房里枯坐了一整天。
再后来,我也再没收到过绿萼托人捎来的信。
我想,她大概和陛下一样,也去陪宋小娘子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女二视角番外,男女主HE结局
第89章 番外二【碧霄仙子】
我是九重天上的碧霄仙子,是上古火凰一族的嫡系。
我曾见过很多神仙下凡历劫。
仙人们从凡间走一遭回来,就都好像将凡尘一切都忘了,父母、兄姊,与何人结友,与何人成婚,什么情啊,爱啊,怨呐,恨啊,统统消散在升仙台的烟云中。
我过往总是想,恐怕升仙台的烟云可以过滤凡界诸多的痴缠纠葛,这样就可以将那些情愫都留在凡间。
等我自己转了一圈回来才知道——
哪里是忘了?
一旦重归仙班,记忆里便多出了千千万万年的日子,多得是抱憾、悔恨、欣喜、隽羡……
再回首,眼前的短短几十年,便是经历了多少悲欢苦乐,也都不在意了,甚至就连千年前的因果前缘也都跟着淡却了。
这一趟下凡,本因我的执念,我有一个钟情了千年的人,可惜他却从未见过我看进眼里。
我听闻他要下凡,便偷了月老的红绳,将我俩凡俗的姻缘绑在一起,我那时想着,月老红绳拴住我俩,这一遭我且能圆了我的梦,便是回到仙界他不认了,我也算了了这桩心事,往后就再不记挂着他了。
果真,我与他在凡间定了一桩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只可惜,梼杌下界作乱,硬插了一脚,不仅勾结了我凡界的父亲,还将我劫走,半道儿上被人迫害,害我早早夭折,死在了路上。
直至穿过升仙台,重回仙班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大错特错了。
原来他苦心找我借药,又费心追下凡去为的都是一人,那个十二金仙黄龙道人座下唯一的弟子金莲。
我忆起斑竹林与他擦肩而过的最后一眼,我心灼灼,他却偏要以冷水泼它,以冷漠伤它,它怎能不冷却?怎能不规行?
郎心似铁,我终究死了心。
升仙台的烟云荡涤了我的执念和顽固,我亲自剪短了月老错结的红绳,忘却了凡尘的一切。
偶尔再想起自己所行的荒唐事迹,也觉得躁得慌,可谁人还不会做点越矩之事呢?
有一日,我偶尔路过二仙山,有幸得窥元始天尊圣颜,众仙家都称天尊是仙中楷模,庄严持重。可我见他那一日却面露土色,颇显急切,他和黄龙道人驾着云匆匆自我面前划过,身旁似乎站着的那位仙人,好似是……
隐匿仙山多年的上古之神——颛顼!
我心下当即了然,那一世的凡尘恐还未结束,梼杌闹得太厉害,没人制得住他,只得借元始天尊的面子,请梼杌那妖兽的父亲出山亲自管教他不听话的孽种儿子了。
后来,我听说黄龙道人从凡间捡回来一个已故凡人的残碎魂魄。
费劲了多番精力,又耗损了许多仙灵草药,终于拼拼凑凑拼出了一位艳丽的姑娘,那姑娘容貌虽俏丽,只可惜神智痴傻,不堪大用。
有一次金王母设宴,黄龙道人来九重天赴宴时,我见到了那位姑娘。
她生得极为眼熟,我左思右想,才忆起她同我在凡间历劫时的那位情敌生得别无二致,那日宴上,我颇饮了一些酒,在天宫的后花园巧遇了她。
她摘了一捧小白菊,与我撞个满怀。
小白菊洒了一地,我趁着酒意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眨眨眼睛,样子实在可爱俏丽,这样的美人儿,我实在搞不明白我在凡间时怎么能那么厌恶她。
她说:“师父唤我做金莲。”
她如今只是一个凡人,又生得痴傻,根本无法修仙,认黄龙道人做的哪门子师父?
金王母的酒度数极高,那一夜我真是喝的有些醉了,我一把拽住她,气愤愤的问:“宋珂,你真的傻了?你不记得昊天神君,不记得澧朝的虞洮了吗?”
她满脸写着迷惑,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
我气鼓鼓的丢了酒盏,“你竟敢也忘了他,我偏不让你忘!”
我拉着她脚下一滑,与她齐齐摔进花丛中,然后自顾自地同她絮叨:“他可是举世无双的昊天神君呐!那时我太傻,知他爱好文房,便想为他做一樽顶好的墨砚,上百道工序,最难得,当属求得块儿一滴如墨的好石,昆仑山上的的山石松风鹤年,经应世墨,是最好的墨石材料。可昆仑山上仙境绝地,仙人进入便无法使用仙法如常人一般无二。昆仑山金母神君脾气颇为古怪,仙位越高越得不到她的好脸色。”
“记得第一次去昆仑山,我在山巅足足侯了一年,冬三九夏三伏,你知道吗?昆仑山上竟真的一丁点仙法也使不出,我无法使御寒术,也敌不过酷暑,虽是仙骨,仍伤及根本。”
“但好在,感动了金母神君,允了我昆仑佳石,叩之闻木声,闻之嗅油香,我自是千恩万谢,小心接过捧在怀中,贴在心口,欢喜的都要找不到下山的路。后来,又耗费了数年的精力,寻遍九天十地,直到在妄生海畔才找到那一位即将转生的地仙,他一手制墨工艺千年前后无人堪匹敌,为了留住他为我塑一块绝佳的墨模,我用仙法顶住了妄生海怒气翻天的滚滚海潮,至今腕上还有一处灼伤。”
我撩开袖口展示我的伤疤,这时已满面泪痕,花香扑鼻,我吸了吸鼻涕继续说:“当我正欢欣雀跃准备献给他之际,却正遇他在与一个作乱精怪大打出手,他不经意的一挥袖,仙法术风就掀翻了我捧在手中的墨砚,那砚落在地上,便裂开损了一角。他除了精怪,眼皮都不抬,轻描淡写的向我致歉。我当时对那碎砚心疼的要命,却半句也不敢怪他,捧着碎砚便走了。”
“……”
我借着酒劲撒疯,同她一直絮叨,昊天那厮不愿意听我说,我就要统统说给他的心上人听。
那一夜,金莲被我念叨的直犯困,直到最后,黄龙道人找了来,临行前,她迷蒙着睡眼对我说,“仙子娘娘,那人既然对你这般不珍惜,你便不要再理他就是了。”
看看,连傻子都知道他对我不珍惜了!
可我为什么,明明穿过了升仙台的烟云,明明只喝了这么一点酒,却能将过去种种细数的如此清晰?
那之后第六日,凡界过了有约莫一个甲子那么久。
昊天帝君凡尘走一遭,历了一个踏踏实实、圆圆满满的劫回来了。
我没去见他,不过听别的仙家讨论,说他不但没有修成无欲无念的大道圣尊,反倒空留下一段凡间的爱恨纠葛,剪之不断,理又理不清楚……
一心求道的昊天神君,破天荒的舍下了三界六道,将仙界诸事一并托付给了九重天上与他齐名的陆霞元君,之后,他就将仙府搬到了二仙山脚下,扬言愿以自身一半的功力治好黄龙道人徒儿的痴傻之症。
黄龙道人水泼不走,火烧不挪。
他做出一副从此不闻世事隐居山林的架势,誓死也要撼动无情道派的墙角。
他们的故事真是甜蜜,我实在酸的不行。
从此便刻意回避他们的消息,但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我都即刻打断,一句也不想听。
再一次见到金莲的时候,已经过了数十年了。
我因仙界公务需查询典籍,去往乾灵阁寻文曲星君,刚从云上跃下,就听见乾灵阁外一男一女在说话。
男仙声音泠泠若松针落地,“哪儿不能练字,非要来寻他?”
女仙声音柔媚,懒懒道:“不是你说的,今日不会跟来了吗?”
“阿珂!”
我远远听见男仙气恼又温柔的唤她的名字,当即就明白了过来,心里发酸,连滚带爬的驾上云跑远,可跑远了又犯贱,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这一眼,便狠狠在我心里灼下一个窟窿。
那女仙揽着他的颈,献上一吻,亲密的唤他:“阿洮”。
我窥见昊天神君上扬的嘴角——
双鱼比目,鸳鸯合颈,只羡鸳鸯不羡仙。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近两年三次元的生活忙碌,这一本书脱了很久至今才完结,很抱歉!下一本书预计很快回来,目前生活稳定,更新正常,请大家放心!谢谢各位看官!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