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他为救苍生,夺她精魂道法;
这一世,她便将他的情谊玩弄于股掌之间,丝毫不在意。
半月来,虞洮一直在逃避宋珂,他理不清楚自己的思绪,无论出于让母后安心,还是出于自己私欲,甚至他想过就这么成婚就是了,她不是想做皇后嘛,那就让她做,将她一辈子拴在身边。
礼部依旧在紧锣密鼓的筹备帝后大婚,那一日的争吵和坦白仿若随风散去,从未发生过。
纵使去长寿宫看望母后,虞洮也总是挑着宋珂不在的时候。
可每到夜里,他又想着,若是现在宋珂乘夜来找他,同他解释那日所说的都是气话,他应该也能勉强接受。
可是,宋珂一次也没来找过他。
有时,他在成山累牍的折山奏海中抬头,只惨淡的叹一句:“真是一报还一报……”
大涝之后,必有疫疠。
沿河两岸洪水尚未止住,随机就爆发了疫病,虞洮调了几位太医随总河大臣前往。整日忙得连用膳的时间都没有,那一道佳人倩影却仍旧时不时的在虞洮脑内来回走动。
他两人就这么耗着,纵容着婚礼如火如荼的推进,互相躲着,假装从未发生过那日的事情。
外面乱成一锅粥,唯长寿宫平安祥和。
所有的一切,无论是朝堂动荡亦或是天灾降临,更或是虞洮和宋珂俩人之间的隔阂,统统都被分隔在长寿宫外,宫中上下都瞒着太后,让她全然不知。
有一日,太后躺在榻上,面色病弱苍白的同宋珂说:“连着下了这么些天的雨,阿洮来的也少了。”
“表哥他、他政事忙。”
外面的阴雨下得催命一般,宋珂不知怎么才能编谎话让太后安心,只随口这么说。
太后仿佛看出了什么,拉着她的手,“哀家如今一日日捱着,恐看不到你们成婚生子,他是皇帝常忙于政事,阿珂你要多担待他,不要怪他。”
宋珂咬唇,摇头道:“是我不好,我不怪他。”
第二日清晨,宋珂被正殿的哭声惊醒。
她实在没想到过,那两句话,竟成了太后绝命的叮咛。
南岭宋氏嫡女,这个澧朝最尊贵的女人,终究死在了昌隆五年的春天,直至她离世,上天也没有成全她最后的心愿……
作者有话要说:
太后死了,这本书终于就要完结了,能看到这里的都是忠实读者了。
第87章 大结局
太后辞世,谥号恵贤皇太后,举国恸哭。
三日后,太后出丧,暴雨,丝毫未有停下来的迹象。
宋珂和虞洮并肩坐在一驾辇上,辇行得极慢,雨水不时被风吹到伞下,叫人分不清脸上的水渍究竟是雨还是泪。
虞洮捧着太后的灵位,下巴青乌的胡茬和憔悴的面色无不彰显他此刻丧母的脆弱,这是他那日之后第一次与她对话,他冷着嗓子僵硬的通知宋珂。
“明日大婚会照常举行,以祭告亡母仙灵。”
澧朝习俗,父母去世,子女若预备成婚,必须赶在七日之内,恰好帝后大婚的良辰吉日便在出丧后的第二天。太后薨后七日内,皇帝封后成婚,以祭告仙祖。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让仙祖仍徘徊在人间的灵魂看见儿女成婚,这一做法,是前朝的一位帝王开创,后他驾崩被追命为孝宗皇帝。
于是,这种风俗便从此在民间皇室流传开来。
如今,帝后的婚前礼纳采、大征、祭神几步都已完毕。
只差明日册立合卺。
宋珂沉沉不语,无有回应,丧仪繁琐,宋珂浑噩模糊,几日来她的泪早已流干。
手捧的香篆上,炙烫的香灰抖落在她细嫩的手上,立时将她手心烫出一个鲜红的水泡。
“你在干什么?!”
虞洮气愤的吼她,他一把抓住宋珂的手,将她的手伸到伞外,让冰凉的雨水冲净那带着火星的香灰。
宋珂面目麻木地看他一眼,好似失去灵魂的木偶人,再无喜悲欢愉。
他这样的关怀,她还能私自拥有多久?
手上的刺痛算得什么,终究抵不过心里的痛。
姑母逝去和这连绵不断的雨,无一不是在提醒她,她能留在这凡世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她每多留一日,梼杌那妖兽召来的邪雨就会多下一日,就会有更多的百姓无端受难。
太后一生礼佛,病倒床前时,便叮咛过宋珂务必死后要在古灵禅寺做法超度:古灵禅寺一如既往的香火缭绕,气象庄严的碧瓦朱甍掩映在参天古木之中,绵延数里的万步阶梯曲曲折折插入山林中。
钟声连鸣,仿若整座寺庙都在哀戚。
宋珂提着裙子站在风里,脚下是妙峰山万步阶的第一阶梯。
她仰着头向上望,铃铎作响,风带来了念经声,宋珂恍惚看见古灵禅寺梁顶上的佛幡在随风飞动,湿漉漉的液体模糊了她的眼,恍惚间一切都与山风融在一处。
太后厚葬在京郊的皇陵,一众太妃前送葬,珍贵太妃因失了右相一党的倚靠,气焰消散不少,争斗了一生的对手死了,她也并没有想象那般畅快淋漓。
这一夜,暴雨仍旧下个不停,南岭的山洪翻涌,皇宫中红绸漫天,灯如星辰亮遍整座宫殿,皇宫各部彻夜不眠地筹备帝后大婚的仪式,确保万无一失。
皇后大婚仪式所穿的龙凤同和袍,以及受册时穿的讳衣都已送至未央宫。
礼部前几日便有条不紊将宋珂移驾未央宫偏殿,这里窗为青,阶为红,门上有玉饰,清风徐来,整座宫殿都发出银铃般的叮咚声响。只待帝后大婚后,皇后便可正式入主未央宫正殿。
此刻,未央宫的偏殿灯火通明,云苓和绿萼带着一众宫娥铺陈大婚用具。
“哎,娘子,您这会儿撑着伞上哪儿去?”
大婚前夜,众人皆在忙碌,唯独新娘子一人撑着伞往雨里走,绿萼扬声问她。
宋珂站在门边,浅浅一笑,“我出去走走。”
绿萼从那笑中看出精疲力竭的颓唐,她总觉得心中惶惶不妙,却不敢阻拦,太后逝世,娘子的伤怀她感同身受。
油伞张开,宋珂站在廊下将要迈进雨里,她忽然喉头哽了一下,停住脚步,又郑重回眸环视了殿中一众宫娥。
宋珂笑道:“你们都好好的。”
说罢,头也不回独自步入风雨。
她路过梅林,那时梅花满树,她天上地下第一次对他倾诉衷肠。
大正宫亮若白昼,宋珂撑着伞独自袅娜从长廊外走过来,还未进殿门,宋三娘子雨夜登门的消息就传到了虞洮耳中。
他既是欢喜,又心有坠坠,口中却倔强的不肯求饶,“明日就要成婚了,今日来寻朕说后悔已来不及了。”
宋珂看着灯下倔强地背对着她的身影,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匆匆千年擦肩,只有这一刻,她知道他们是心意相通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抱住那个背影,她感觉到他身体明显的一僵,他冷声道:“你要的不就是皇后之位吗?已经给你了,你现在不必再讨好朕。”
宋珂无声的流泪,却半点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她紧紧抱住他的腰身,不让他回头,未经大脑脱口而出:“表哥,你是知道的……,阿珂进宫来,就是为了嫁给表哥的,不仅阿耶阿娘希望阿珂嫁给表哥,姑母也是这么希望的,整个宋氏一族都是如此殷殷期盼的。”
虞洮身子一怔。
她说的是梅林中她初次含泪诉情时说的话!
宋珂竟不知道自己何时将那些话记在心里,一字不落。
“可表哥,你知道么?族老们虽希望阿珂能够侍奉表哥,可阿珂原是不愿意入宫的,宫闱深深、步步惊心,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荣华富贵又如何?我只盼一生一世一双人,寻得如意郎君终老此生。”
殿内的灯火摇曳摆动,仿若虞洮摇曳的心,“阿珂……”
“可那日,当我初次见到表哥的时候,阿珂方才知晓,原来真的有一见钟情……”宋珂哭得泣不成声,声音越说越低,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回转身来,看见宋珂满面泪痕,他神志不清的落下一吻,唇齿间他含糊道:“你若再骗朕,也要记得尽忠职守的骗朕一生一世!”
窗外暴雨狂风,明月藏在阴云中,不谙情人离恨苦。
宋珂出来时,高泽掌灯亲自相送。宋娘子面若丹红,惹得一众宫娥臊红了脸,宋珂路过一座座红墙绿瓦的宫殿,最后来到长寿宫,明日就是大喜的日子,可这里却悄无声息。
宋珂开口支走高泽,“高总管,明日大婚今夜你想来事务颇多,你先回吧,我想进去看看。”
“照顾好皇帝。”
高泽自当颔首应了,“老奴该做的。”
宋珂推开宫门,殿内是一片昏暗。
姑母离世不过几日,人走茶凉,曾侍奉她的宫人多半归入未央宫,剩下的也都四散在后宫各殿。
长寿宫中已然没有了声息。
“是时候了……”
宋珂倚在太后曾睡过的床榻旁,如今上面没有棉褥,硬得硌人得很,她躺在上面自言自语,“若等明日大婚,师尊来了,一切就来不及了。”
长寿宫小池塘中,一月前种下藕已发了荷叶,未成形的几个骨朵还不能入眼。
宋珂没有打伞,顶着雨坐在池塘边,雨水淋湿了她的华服,浸润了她每一根青丝。她从袖中掏出一柄缀了宝石的小刀,尖利的寒芒对准自己细嫩的手腕,宋珂扬起嘴角,“我多怕死啊,为了你我都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手稍一用力,血喷射而出。
腕上便多出一道极深的口子,宋珂将手腕沉入荷塘,滚烫的血液在冰冷的池水中上下浮动,仿佛在用滚烫与寒凉做殊死的抵抗。
血染红了池塘,绿荷从中,一枝枝婀娜的荷花在夜色中奇异地绽开粉瓣,如众星拱月般亭亭玉立,开得温婉而坚贞,荷花的清香催醒昏厥的宋珂。
猩红的血液顺着雨水缓缓流走,她感到胸前的紫檀木坠热得发烫。
弥留之际,宋珂恍惚重新回到了那一日她与虞洮初相遇。
姑母介绍他们相见,她跪在碧色的绒毯上,抬首悄悄看他,他一身玄服,俊俏极了,于微光中回眸,她以为自己见到了谪仙临世,不禁烧红了耳朵。
然后,她看见有一个明黄的身影向她疾跑过来。
“宋珂!你在做什么?!”
狂怒的声音在她耳边嘶吼,血快要流干了,她的身体好冷,宋珂已经听不清他的话语……
虞洮抱着浴在血水中的宋珂,旁边是一池子浴血而开的春日莲花,他觉得似曾相识,正就是罗浮梦二仙山麻姑洞门前那一池莲花!
“宋珂!你又骗朕。”
“说好的骗朕一生一世,你这个小骗子,转身就忘得一干二净!”
“你给朕活过来!朕不逼你了!你若不愿与朕成婚,朕就让你回去!”
“你给朕滚回南岭去!”
他抱起宋珂往太医院一路狂奔。
直至几十年后,当宫里的老人回想起先皇后离世的那一夜,他们依旧能够想起他们圣明的君王彼时的痛彻。
宋珂在他怀中,微微抬起眼皮的一角,看了这凡世最后一眼。
只留下一句——
“雨、雨停了,真好。”
真好,百姓得救了。
你,得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还有几章番外,番外会有后续剧情,阿珂阿洮会在番外里好好的在一起。
第88章 番外一【云苓】
白云苍狗,朝兮暮兮。
我这一生都在澧朝的皇宫中度过,儿时家贫,不得已将大女儿送入宫来。
我从入宫后便没回过家,皇宫就成了我的家,我伺候过许多宫里的贵人,如今人也已行至暮年。
回首一生走过的泥泞之路,一生的罪恶,一生的欢喜,一帧一帧似伤痕印记,血脉偾张。
入了皇宫后,我曾先是伺候过先祖的妃子景嫔,后来四妃之下的嫔妃都迁到京外皇庄养老,景嫔位分还差一点,就也被送出宫了。
太后身边的林尚宫来永巷挑宫女,我有幸被选中,同行的小宫娥们都说我撞了大运,当朝太后仁慈宽厚,从不打骂宫人,去长寿宫做事活轻松,赏赐也多,是个肥差。
我在长寿宫待了好些年,她们说得果真不错,太后宫中虽规矩森严,但也赏罚分明。入长寿宫第一日,林尚宫便告诉我:只管伺候好主子,旁的不许多想。
我只觉得莫名其妙,一个小宫娥不伺候主子,还有什么可想的。
后来,当我长到十七八岁如花的年纪的时候,我已一路高升,从粗使的宫娥做到娘娘贴身的女使了。
那一年,是昌隆四年,太后把她娘家南岭宋氏的侄女接进宫里来。
那女郎进宫的一日,直到傍晚时分了,我才远远看见一乘小轿迎着红霞抬进宫门来,她下轿时,我们长寿宫的一众宫人们都看直了眼。
宋小娘子站在霞光中一身素色衣裙,我恍惚看见了儿时梦中的九天玄女,她惊艳的让人没法不去看她。
那女郎给人的初印象很温柔,很贤良,刚入宫就一手包揽了太后娘娘的三餐药食。
我身边有几个入宫没满两年的小宫娥就开始嚼舌根,说宋小娘子入宫是要许给皇帝的,以后就是宫里的娘娘了,太后病得快不行了,不如跟着宋小娘子有出路。
我端着太后娘娘滚热的药碗,在小厨房里恶狠狠地瞪着她们,然后我做了入宫之后的第一件恶事,去找林尚宫告发了这些嚼舌根的小宫娥。
我害她们一人被打了十下嘴板,大半个月她们都不能开口说话,但她们活该,太后娘娘多么仁慈和善的人,她们竟敢说出那样恶毒的话。
我愿意守在娘娘身边,无论多久都伺候娘娘。
可是,太后娘娘不这么想,她让我去伺候宋小娘子。林尚宫让我收拾包袱搬到宋小娘子居住的偏殿去的时候,我很是不愿意,这是我头一次对主子的命令没有毫无怨言的去执行。
我问林尚宫,为何是我。
宋小娘子那里还有很多人都想去,我可不可以留下来照顾娘娘。
林尚宫听了我的顶撞,反而笑了。她摸着我的脑袋同我说,宋小娘子是娘娘余生的寄托和希望,你去照顾好宋小娘子,比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更能让娘娘解忧舒心。
尚宫说的话我似懂非懂,但我知道,她是最懂娘娘的人,既然她说能让娘娘解忧,我自然是坚信的。
那时我不曾想到,宋小娘子就成了我此生在皇宫之中最后一位主子,即便是她死后也仍是。
她是自戕而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