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见郑风峤,就对郑风峤产生了十足的好奇,因为郑风峤能看见她。
不仅能看见他,郑风峤还哭了,一张俊脸面无表情,如果不看那货真价实的眼泪的话,怎么也不会看出他在哭。
颂雅顿时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吧?我吓到你了?对不起,再见!”
转身消失的一瞬间却被抓住了手腕,接着就落入了温暖的怀抱里。
有那么一段时间里,郑风峤总是盯着她,像盯着什么稀世珍宝。他不问她是谁,也不问她从哪里来,但是却知道她叫颂雅。
除此之外,郑风峤和普通人别无二致,他像宠着一个普通小女孩一样宠着颂雅,以至于颂雅渐渐就忘记了,普通人不可能看见她,更不可能抓住她。
此刻双手被郑风峤紧紧捏住,颂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不对,他明明只是一个人类。
“你喜欢2床?”郑风峤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盯着颂雅雾蒙蒙的眼睛。
颂雅脑子有些不清楚,模糊中说了些什么自己也不清楚。
“喜……喜欢,像……哥哥。”说完冰冰凉凉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郑风峤瞬间像被人打了一拳,他松开手,任由自己把颂雅压在身下。
是啊,他怎么忘了呢,他小时候不也是和2床一样,孤独,脆弱,自我封闭,除了画画没有任何事能让他产生兴趣。
直到爸妈带来一个小女孩,住在他旁边病床,温柔又强势地敲开他为自己构建的荒芜地界。
郑风峤低头轻轻吻她,颂雅迷蒙中忍不住往后缩。
郑风峤低下头,额头相抵,低声说:“雅雅,雅雅,睁眼,看看我是谁?”
颂雅睁开眼,郑风峤的五官慢慢产生变换,最后停在十来岁的模样。
颂雅脑中像过电一般,那些痛苦的、幸福的记忆就这样涌入脑海。
五岁的小女孩被独自留在医院,爸爸妈妈说去买点东西,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最后这件事怎么解决的她记不清楚了,太复杂。颂雅只记得自己被陌生的叔叔阿姨送进病房时,床上坐着画画的小男孩,停下笔,抬起头,浅浅地眸子只扫了她一眼,就垂下眼皮,仿佛世界再大的变换统统与他无关。
但是颂雅的心中就像有蝴蝶轻轻煽动了翅膀,而后便是山呼海啸。
年幼的颂雅总是少根筋,不知道别人的指指点点意味着什么,不知道那些同情的、冷漠的眼神里包含着什么,只知道笑,任何从她身边擦身而过的人都可以得到颂雅的笑,更何况朝夕相处的郑风峤。
颂雅只会傻傻地朝郑风峤笑。看他画画也笑,看他吃饭也笑。
终于郑风峤烦到了极点,语气不善地问:“你笑什么?”
监控器后面的父母第一次听见儿子的声音,抱头痛哭。
颂雅却没有那么大反应,只轻松地说:“你好看,我喜欢好看的哥哥。”
从那天起,郑风峤耳边就全是“哥哥”,颂雅的声音像立体音响一样在他耳边播放,郑风峤烦得不行,落笔日益狂躁,但笔下小女孩的轮廓却慢慢清晰。
小女孩还没有生出什么羞耻心,喜欢就接近,要和郑风峤挤在一起洗澡,搞得郑风峤很长一段时间只能穿着裤子洗澡,要和郑风峤抱在一起睡觉,郑风峤自己的胳膊还细得一捏就要碎似的,就被迫承担起给颂雅当枕头的责任,要郑风峤喂他吃饭,吃到兴头上趁郑风峤不备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上,郑风峤只能暴跳如雷地找纸巾擦脸。
郑风峤从来没听见过颂雅哭,给她冷脸也不哭,朝她发脾气也不哭,长长的针戳进她脊柱她也不哭。
直到某一次郑风峤晕倒,迷迷糊糊听见像是颂雅在哭,迷蒙中竟然还有些想笑,还以为这个花生米大的小丫头多勇敢呢。
再一次醒来,没有小丫头哭,也没有小丫头笑了。
黑暗中他静静地坐着,脑子前所未有地清晰。床边立了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亥既见他醒来,低低换了一声“辅官,亥既接您回府”。
郑风峤问:“颂雅呢?”
亥既犹豫,迟迟没开口。
郑风峤又问:“颂雅呢?”
亥既还是沉默。
“我问你颂雅呢?”郑风峤骤然伸手,痩白的总是捏着画笔的手指捏住人的脖子竟然也不显得违和。
亥既艰难地说:“您抢救的时候,她的祈祷召来了负责这个片区的一个末神。”
郑风峤手指缩紧。
亥既咳嗽两声,不敢停,接着说:“末神是新来的,不认识您,小姑娘要把命换给您,他就照办了。”
郑风峤抓住亥既的脖子,手一挥,亥既被扔出窗外。
“把他找来。”
亥既不知道郑风峤让他找他,还是她,只好把那小末神连同颂雅的灵魂一起带到了郑风峤面前。
祝启星含笑看着病床上满脸阴翳的郑风峤,忍得很辛苦,毕竟郑风峤这幅模样看起来手感非常好。
郑风峤眼神冰冷地看着祝启星,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问:“末神?不认识我?”
祝启星看看自己指尖,漫不经心地说:“稍微打扮了一下,免得被离宿发现。”
完了又笑眯眯地抬眼看着郑风峤,说:“你这个样子,不认识你很正常嘛。”
“颂雅呢?”郑风峤懒得跟他废话。
祝启星抬手,掌心出现一枚散发淡淡白光的叶子,说:“急什么?在这里呢。”
“给我。”
祝启星说:“给你也没用,自愿献出的生命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连我都没办法。”
郑风峤瞬间暴起,五公里之内大大小小的鬼神莫名其妙地跪了一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爬也爬不起来,只能尴尬地跪着。
“别紧张嘛,又不是没办法。”祝启星摆摆手,“给她神格,能保她灵魂不增不减,虽然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毫无理由地接受神格必然会遭到反噬,但我可以大发慈悲地卖你一个人情,带回我卯赐府把她好好养大,怎样?”
郑风峤咬牙切齿,问:“你究竟什么目的?”
祝启星嘻嘻一笑,说:“也没什么目的,就是想当你爹。”
“滚!”
“啧啧,伤心,难过,既然这样,颂雅,和哥哥说再见吧,咱们投胎去咯~”祝启星说着,周围出现细碎的星光。
“站住!”郑风峤扣住祝启星手腕,说:“我给,你把她养大,还给我。”
祝启星撇嘴,说:“再说吧。”
等祝启星带着颂雅离开,郑风峤捂着胸口缓缓坐在病床上,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亥既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问:“辅官,原定于今日的即位大典……”
“滚。”
亥既欲言又止,迟迟不动。
“滚。”郑风峤闭上眼,看起来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了。
亥既想了想,觉得这个时候再说下去鬼命不保,躬身一拜,身影慢慢消失在黑暗中。
从那以后,郑风峤跟换了一个人似的,虽然还是对谁都爱答不理的模样,但郑爸郑妈就是觉得儿子多了一点人气儿。
颂雅被祝启星带回去后,在卯赐府院子里的树上养了十年,等到神格稳定了,祝启星才把她摘下来,那时候颂雅周身已经带上紫色了,虽然很淡,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和酉夺府那位准府君有什么道不清说不明的关系。
偏偏祝启星这个脑残玩意儿一心想当郑风峤的爹,故而教颂雅的第一句话就是让她喊爹爹。
以至于整个调度司的人看两位府君都带上了一点异样的神色。
对此离宿很是不满,但不满也没办法,祝启星要发疯谁也拦不住。
虽然离宿也衷心希望颂雅叫他父亲的,但离宿有个优点就是做事会考虑后果,考虑到日后郑风峤知道自己的老婆变成了别人的闺女会有什么反应,离宿还是决定不趟这浑水了。
颂雅呆呆地望着面前熟悉的脸,似乎不敢相信,喃喃道:“哥哥?”
“是我。”郑风峤见颂雅傻傻的,不由自主地低头亲吻她。
亲半天突然停下来,眸中似有凶光,用一种危险地语气问:“所以,你一直没认出我?”
颂雅摇头。
“你没认出我,还跟我好?”
颂雅没捋清楚这层关系,但直觉告诉她顺着郑风峤的话往下的话会吃苦头,那一刻颂雅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开窍了,一边用软糯糯的声音喊“哥哥”,一边抬头去吻他的嘴角。
郑风峤笑了,气笑的。
“走吧颂雅,回去了。” “嗯。”
郑风峤要回去了,他倒是不介意在人间和颂雅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只不过他那群下属夜夜在医院楼下跪着,从餐厅一直排到太平间,多少有点不太好看。
再加上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酉夺府快乱成一锅粥了,倒不是下属作乱的原因,主要是以祝启星为首的卯赐府的人日日去酉夺府作威作福。
全府上上下下都被祝启星搜刮一空,夺官们好不容易收割的一些十恶不赦的人的时间,还没捂热呢,就被赐官们抢去了。
赐官们在人间大手大脚地赐时间,此处以颂雅最为典型,赐完了又去酉夺府搜刮,一时间竟然分不清谁才是夺官。
夺官们白天要跪在府门口声泪俱下地朝祝启星哭喊“没有了真的一秒都没有了”,晚上要跪在医院朝郑风峤哭喊“辅官,请您回府吧!”那场面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只不过郑风峤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在人间活着,不管乐意不乐意,总会扯出许多关系,他得一一理清楚了。
尤磊的老婆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颂雅跟着郑风峤去探望过,那小孩子才十多天大,郑风峤矜贵地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脸,直接把孩子吓哭了,郑风峤咂咂嘴,无趣地收回手。
颂雅凑上去,那小孩儿变脸比翻书还快,眼角还挂着泪花呢就冲颂雅笑。
颂雅也伸出手指,碰碰小孩儿的小手,有些疑惑地对郑风峤说:“我怎么觉得,这个娃娃我在哪里见过?”
郑风峤不答,转而问余磊:“取名字了吗?”
“没呢,”尤磊说,“有何高见?”
“不如叫狗儿吧。”
尤磊一拳捶在他背上,说:“滚,你可以骂我儿子,但不能骂我。”
她老婆在床上乐得咯咯笑,说:“狗儿还挺可爱,老人说男孩子取贱名字好养活。”
尤磊说:“不行,万一我儿子以后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那这个小名就是他的黑历史,不行不行,要慎重。”
颂雅脑中似乎有一根弦被拨动,回头用眼神询问郑风峤。
郑风峤默默点点头。
颂雅顿时嘴角咧到了耳根,浅紫的眸子亮晶晶地,忍不住绕着小孩儿转圈。一会儿伸手摸摸他的头,一会儿捏捏他的脸,一会儿又把头埋在小孩儿颈窝,小声说:“小黄狗,好久不见!”
小孩儿便笑起来,连尤磊都觉得奇怪,说之前不见儿子对他笑得那么灿烂啊,忍不住拿眼角斜着郑风峤。
“可能我长得慈眉善目的,讨小孩喜欢。”郑风峤说。
尤磊和颂雅同时露出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的表情。
“我们再过两天就出院了,到时候去拜拜干爷爷。”尤磊笑着说。
“干爷爷?”
“嗯,救她们娘俩的老爷子,我们给他买了墓地,立了碑,他没儿女,倒是让我们一家捡了便宜。”
郑风峤听罢点点头,又低下头逗逗小孩儿,半开玩笑说:“你干爷爷在天上也保佑着你呢,小东西运气挺好。”
小孩瘪嘴,大哭。
尤磊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冷笑:“呵,慈眉善目。”
中心医院最近的进行了本年度规模最大的器官移植手术,捐献者是之前在医院住过院的患者,从他身上取下的器官惠及了全国各地6位病人,他的遗体捐赠给了某医学院,医院为他举行了盛大的告别仪式。
告别仪式没有家人出席,但依旧人满为患。
手拿花束的市民排起长队绕了医院两圈,更多人在医院门口放下花束便匆匆走了。
媒体对此事进行报道,一时间签署器官捐赠书的人数量激增。
网络上也出现了诸如要好好锻炼身体,人死了没关系,器官一定要健康等等偏调侃的发言。
另一则为人津津乐道的新闻则是某高校教授及其兄弟姐妹捐出全部家产成立了一所福利院,市民们深深感动,并自发组织捐款。
除此之外也有令人悲痛的消息,中心医院贴出讣告,医院某位年轻医生不幸去世。医院完善了员工体检制度,对工作时间及排班等也做出了更人性化的安排。
“走吧颂雅,回去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