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女儿听完,像是再也憋不住了,呜咽着哭出声。两个妹妹走上前,和她抱在一起,三人一齐痛哭。
男人含蓄一些,各自转过身,默默对着墙抹眼泪。
尤磊叹了口气,这样的场面他见过太多,此时除了无奈之外,也生不出太多其他情绪了。
郑风峤抱着手臂靠着墙,盯着地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颂雅蹲在郑风峤脚边,也盯着地板,她摸摸心脏的位置,觉得有那里有些酸。
郑风峤放下手,伸出手指在颂雅头顶画圈。
颂雅抬起头看着他,郑风峤又五指按在颂雅脑袋上左右晃动。
颂雅跳起来挂在他身上,问:“干嘛?你怕我难过吗?”
郑风峤不出声,只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颂雅伸手摸了摸郑风峤的心脏,问:“你呢?一点也不难过吗?”
郑风峤小幅度摇摇头。
“为什么?”
郑风峤仍不说话,只看着颂雅。
颂雅伏在他肩上,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你这么看着我,我都感觉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可是我明明才来几个月。”
尤磊看了看郑风峤,见他神色不对,说:“你先回去吧,没事儿。”
郑风峤说:“没事,你谈你的。”
大女儿刚才那一阵子情绪爆发后,慢慢冷静下来,只是眼泪止不住流。
“尤医生,”她的语调很悲伤,“这段时间谢谢你,尽心尽力照顾我爸爸,还破例让我们一家人进来,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都是应该的。”
“尤医生,我爸爸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人,”她停下,接过妹妹递给她的纸巾,“真的,他特别好……”
尤磊上前拍拍她的肩,沉默地点点头。
大女儿一边深呼吸,一边抬手擦眼泪,痛哭过后的嗓音很奇怪甚至很好笑,不过并没有人笑得出来。
“我们几个都不是他亲生的孩子,他一辈子没结婚,无儿无女。”
“年轻的时候是个电工,闲暇时收收废品。”
“他人特别老实,别人爬不了的电线杆他能爬,别人不敢碰的电箱他敢碰。”
“别人不要的孩子他要,别人不乐意花的钱他乐意。”
“我们姐弟五个被爸爸捡回去过后,从来没受过冻挨过饿。”
“他老说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
“尤医生,”她望着尤磊,泪流满面,语不成调地说:“我一直很骄傲,从来不相信鬼神,我爸爸就是我们的神,但是现在我真的……”
“我真的希望我没有读过那么多书,我希望我没有接受过教育,希望我没有理智,那样我或许能愚蠢地祈祷神明救救他。”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清醒又无力地接受现实。”
郑风峤感觉脖子凉凉的,颂雅把脸埋着,肩膀微微颤抖。
“我去一趟卫生间。”郑风峤示意尤磊,说完大步走回休息室。
门关上,郑风峤才伸手轻轻托住颂雅,像哄孩子似的拍拍她的背,说:“雅雅不哭。”
颂雅大声吸吸鼻子,小声说:“我没哭。”
郑风峤低低笑了两声,说好。
“我要救他,天上那群狗逼神,没一个有用的。”
郑风峤拍拍她脑袋,说:“赞同,但不代表你能说脏话。”
颂雅掏出记事板,郑风峤握住她的手腕。
“雅雅,毫无目的地延长生命或许不见得是好事。”
“为什么?”
“你刚刚看见15床的老爷爷,你觉得他现在感觉怎么样?”
颂雅皱眉,回想起刚才看见的复杂的仪器,密密麻麻的电线,不同颜色的液体通过不同的管道输入15床的身体里,这让他看起来不像个人,像一个空空的容器。
“应该,不太舒服吧?”
“应该是十分痛苦,痛苦不仅来自身体,也来自心理,没有人想和家人分离。”
“那我把剩下的配额全给他,他能再活24个月。”
“但是痛苦并不会减少。”
颂雅迷茫地看着郑风峤,“为什么?”
“因对家人的爱会使他的痛苦与日俱增,他本就已经坚持太久了。”
“我不明白。”
郑风峤微微一笑着说:“没关系,你信我一次好不好?15床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一定比这里好。”
”比呆在家人身边还好吗?”
郑风峤沉默,思索一番说:“我不确定,但应该差不多吧?天上的神虽然高高在上,但从不袖手旁观。”
“你怎么知道?”颂雅睨着郑风峤。
“秘密。”
医院楼顶停机坪上凭空出现两道衣袂飘飘的身影,其中一人抬起手,扯起宽大的袖子假模假式地擦了擦眼泪,说:“郑风峤这个狗东西,嘴里还是能说出人话的,呜呜好感动。”
另一人手背在身后,嫌弃地看了同伴一眼,说:“就这点出息。”
“呜呜呜。你根本就不懂,你都不知道我挨多少骂!要是认识老头子的那些人能上天,估计个个都想来踹我一脚,你听听他女儿刚刚说的话,不还是在阴阳我埋怨我嘛!还有祝启星那个便宜闺女,就差没指着我鼻子骂了!”
“你有什么好委屈的?人家三岁丧父五岁丧母,好不容易拉扯大五个捡来的孩子,眼见着能享享福了,又得癌症,你自己想想你是人吗?”
“那上面要劳他筋骨饿他体肤我能怎么办?他爬电线杆子谁给他开的盾?他修电箱谁给他挡的电?他那么知书达理善良优秀的孩子们是谁让他遇见的?好嘛,完了说我袖手旁观,说我高高在上,说我没长眼,合着我非得让他中个千二八百万的才叫长眼?”
“行了行了,在我面前抱怨有什么用,现在大环境就这样。趁郑风峤不在,你赶紧去接他,福官位置空这么多,上面催得紧。”
“知道了知道了,真烦。”
躯体有万千形态,可灵魂别无二致
颂雅自从上次在手机里见到小黄狗后,每天准点看24床直播,看他养的小狗被社会爱心人士一只一只领走,每送走一只狗,24床眉头就稍稍松一些。
金毛京巴已经被领走了,小黄狗还一如既往地跟在24床脚边。
领养狗狗的人们经常发一些好玩儿的弹幕。
「爷爷的大宝贝金毛哥向小黄弟弟砸了一袋狗粮,请注意签收」
「爷爷的修勾京巴弟弟今天成功霸占了猫主子的盆盆,猫主子正准备离家出走」
「爷爷的小黄黄为什么没人要」
「黄黄不屑」
「楼上正解」
「今天我朋友去过啦,带了一大口袋小零食想拐走小黄,笑死,小黄根本不理」
「请叫小黄哥,谢谢」
「小黄哥:墨镜一戴,谁也不爱」
视频里,24床用粗糙的手揉着小黄狗的头。
「我怎么感觉小黄哥这几天精神不好」
「是不是舍不得兄弟姐妹们」
「兄弟姐妹们,明天回去看望小黄哥」
「汪汪队,集合!」
「金毛:收到」
「京巴:收到」
「不愿透露姓名的田园汪:收到」
「黑白相间的黄汪:收到」
颂雅趴在沙发上,皱着眉头。小黄狗越来越瘦,有气无力地蜷在老人怀里,老人用手指梳理他的毛,挠他的下巴都没什么反应,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欢天喜地地舔老人的手指,绕着老人转圈。
郑风峤洗完澡出来,伸手拿走手机,丢得远远的。
颂雅脑袋上冒出一团蓝色小火苗,郑风峤用自己的湿头发蹭上去,颂雅直往里躲。
“雅雅,帮我吹吹头发。”
颂雅斜眼看着郑风峤,一脸“你确定自己不是个傻子”的表情,鼓起脸蛋吹了吹。
郑风峤满脸黑线,抹了抹脸上的口水,心想我真傻真的。
几天后,24床突然停止直播。
颂雅守着手机,过几分钟就退出重进一次,等到最后,在沙发上睡着了,也没等到24床上线。
第二天颂雅一睁眼就找手机,郑风峤对此很不满,臭着一张俊脸盯着颂雅。颂雅吧唧亲了他一口,郑风峤这才摸出手机递给她。
颂雅打开手机,心里咯噔一下,接着就开始大滴大滴地掉眼泪。
“怎么了?”郑风峤拥住她,把手机拿过来看。
「小黄哥去汪星了」
“24床养的那只小黄狗死了?”
颂雅扁着嘴点点头。
郑风峤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抱着颂雅,一边晃一边轻拍,嘴里哄着不哭不哭。
颂雅一声不吭,默默流眼泪,看起来可怜极了。
正当郑风峤一筹莫展的时候,颂雅的记录板开始不断闪烁,祝启星的视频来得正是时候。
颂雅摁开,带着浓浓的鼻音小声喊:“祝爹爹。”
祝启星笑容凝固在脸上,嘴角渐渐拉平,但声音还是温柔的:“雅雅?怎么啦?”
“是不是有哪个不长眼的欺负你了?”祝启星语气变得危险。
郑风峤在旁边,看见祝启星面色不愉地看着自己,无辜地耸耸肩。
“爹爹,我能养一只小狗吗?”
“小狗?养!我堂堂祝启星的女儿,想养只小狗难道还需要向谁报告?难道还需要看谁脸色?”
郑风峤见祝启星又看向自己,有些无语地往后退开,眼不见手不痒。
“可是它已经死了……呜呜呜……是我害死它的……”
“死了?”祝启星有些摸不着头脑,“雅雅害死的?不可能,雅雅什么样爹爹能不知道?”
“就是我!呜呜呜……我亲自拿走他的生命的,我怎么那么残忍……”
郑风峤见颂雅半天说不出有用信息,忍不住插嘴,大致解释了一下。
“原来是这么回事,不就是一条狗嘛!”祝启星松了口气。
颂雅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闻言抬头瞪着祝启星。
“竟然能有这么大无畏的精神和广阔的胸襟,对生死如此淡然对感情如此珍重,简直让我大为感动,甚至忍不住潸然泪下。”祝启星衔接得非常丝滑。
“那你救救它!”
“啊……这,”祝启星擦擦冷汗,说:“雅雅,自愿放弃的生命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没有任何人能改变。抱歉,爹爹也不能。”
“那我给它神格可不可以?”
话音一落,记事板两端的男人都出现惊慌的神色。
“不行,”祝启星语气难得严厉,“雅雅,有些东西是生命无法承受之重。”
“那怎么办嘛,呜呜呜,那我能不能带它回去,养在家里?”
“它已经死了,雅雅,它的灵魂漂泊无依,”祝启星说,“你还记得以前有个地方官送给你的礼物吗?”
“谁啊,什么?”
“就是一个小破岛来的那个,给你带了他们那里的特产,一堆什么欧巴的影碟,还有电视剧。”祝启星一转身,进入一间类似于现代电影院的屋子,在架子上翻翻找找。
“这个,当时你害怕,我们一起看的,”祝启星把影碟拿给颂雅看,“这里面不是说,灵魂游荡在人间就像人没有穿衣服吗,会冷。”
“嗯嗯。”颂雅点点头。
“虽然不是很对,但是也有一点道理,”祝启星放下影碟,抬起手,掌心聚集了一个小水球。
“爹爹觉得,世间万物的灵魂像一团团水,水会不断蒸发,无所依附的灵魂会慢慢消耗,最后消失。”祝启星掌心的水球逐渐化作水雾,消散殆尽。
“如果想让水得以保存,要么装在瓶子里,”祝启星动动手指,掌心开始变换各种各样的饮料瓶,“这就是躯体,躯体有万千形态,但灵魂别无二致,。”
“要么放归大海,”祝启星挥手,记事板上出现澎湃的海面,“地府的灵海,灵魂的起点与终点。”
颂雅不吭声,脸上泪痕还没干。
“所以雅雅,小狗会回到海里,总有一天会重新装进瓶子里,说不定你还能遇见它。”
颂雅周围亮起细碎的点点星光,逐渐汇集成祝启星的模样,轻轻把颂雅拥入怀里。
“祝爹爹,谢谢你。”颂雅抱着祝启星的腰,把鼻涕眼泪糊在祝启星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袍子上。
“爹爹要走了,想爹爹就打视频,或者回家。”
“嗯!”
“乖,”祝启星身影渐渐变淡,消失之前,神色复杂地看向郑风峤。
郑风峤抬头,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
两人同时别开脸,跟看见了什么讨厌的东西一样。
我的好大闺女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查完房开完医嘱,在办公室嗑瓜子。
尤磊电话响了,他把瓜子往桌上一扔,一边掏手机一边骂骂咧咧:“让我看看是谁大早上的那么没眼色。”
众人嘻嘻哈哈,说:“怕别是主任找你吧。”
尤磊拿起手机一看,表情变得狰狞,递给大家看,说:“我靠,急诊的,急诊的给我打什么电话,不可能让我去急会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