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16床笑了笑,脸上的褶子堆在一起,他又说:“还有一件事儿,我死了我想把身上能捐的都捐了。”
他声音开始颤抖,但仍然坚持说:“遗体也捐了吧,需要走什么手续?”
郑风峤闻言,坐直了身子,笑意消失,沙发上的手机也无声无息地息屏。
“您为什么会想起说这些呢?”
“害,和15床的孩子们瞎唠,话赶话就说到这儿了呗。”
“咱们现在谈这些还为时尚早,真到需要谈的时候,我再找您,好不好?现在也晚了,您先回去休息行吗?”郑风峤温声道。
“郑医生,我没事儿,您不用担心我,就当帮我完成我的心愿吧,我这一辈子也没什么用,难得死了能派的上点用处,就当……给下辈子积德吧。”
两人谈了一个多小时,最终郑风峤还是给他签了,直到确认一切办妥,16床才放心下来,离开办公室时脚步都透着轻快。
临到门口还转身鞠了一躬,吓的郑风峤直往旁边躲,倒是颂雅大大咧咧走上前,生生受下了这一鞠躬。
郑风峤哭笑不得,等16床走了,一把拉过颂雅,狠狠揉了揉她的头,说:“什么便宜都占!”
颂雅罕见地没有反驳他,掏出自己的记事板,缩在一边划拉起来。
郑风峤睡觉非要搂着颂雅睡,把她团在怀里,跟抱了个抱枕似的。
颂雅确认他睡着了,缓缓睁开眼睛,浅紫色的眸子在黑暗中显出些清冷感。
她慢慢变透明,轻轻转过身,瞬间赤脚站在了病房过道里,过道没风,颂雅身上的纱裙缀着细细珍珠的裙摆却轻轻摆动,发出悦耳的声音。
护士撑着下巴打盹,迷蒙中似乎感觉到生么,不安地皱着眉正准备睁眼,颂雅一挥手,她便软绵绵地趴下,发出熟睡时的细小呼噜声。
颂雅慢慢往前走,一间一间数着床号,在16床门口停住脚,静静等着。
走廊尽头出现一道黑色修长的身影,一步一步朝颂雅走过来,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过道里回响。
颂雅嗤了一声,小声道:“装模作样!”
那人穿一身黑衣,停在颂雅一步之遥出,整整比颂雅高出两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颂雅。
颂雅拿出记事板,问:“你谁啊?”
“酉夺,亥既。”
“亥官有什么好神气的!”
亥既:……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眼前这个只能到他胸口的小姑娘,似乎只是个卯赐府的末神,语气却拽得跟府君似的。
“你来干什么?”
亥既转头,眼神冰冷,透过16床的门盯着里面穿戴整齐的男人。
“他召我,神听得见一切祈祷。”
“你听错了吧大哥?”颂雅一脸怀疑。
“他自愿放弃生命,我感觉到死亡。”
“多少有点中二,这样行不行,”颂雅笑眯眯道:“这里我来处理,你先回去,大晚上的还加班,多不合适!”
“亥既从不空手而归。”
“呸,亥既?你再不走就是害人害己你信不信?”
亥既一动不动。
颂雅见他油盐不进,只能剑走偏锋,作楚楚可怜状,举起记录板,拨了祝启星的视频通话,开始哭,一边哭一边语声清晰喊:“我的祝爹爹啊~你闺女被一个、嗯,”颂雅斜眼看着亥既,继续哭喊:“被一个酉夺的小亥官欺负了,呜呜,我的祝、启、星爹爹,你听得到吗……”
亥既闻言,如冰川一般的脸瞬间崩不住,神色慌张,道了声告辞,转身消失了。
颂雅立刻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收起记事板,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裙子。
“哼,吓不死你!”
颂雅眨了眨眼,来到了16号床边。
16床背对着颂雅,坐在黑暗中低声痛哭。
颂雅没有出声。
“您来了?”16床像是感觉到什么,并不转身。
颂雅沉默,半晌才问:“为什么有人恐惧地等待死神敲门,而有人绝望地敲响死神的大门?”
“我的人生没有意义……没有意义……”16床呜咽着说。
颂雅把记事板抛出去,记事板在空中放大,开始播放影像。
“爷爷再见,奶奶再见!”扎着小辫的女孩和西瓜头男孩在机场大厅兴奋地招手。
“爸,走了。”年轻男人留着利落的短发,笑起来像四月份的阳光。
“再见爸爸!”挽着男人的女孩眉眼弯弯。
画面变得模糊,像隔着一层水雾。
颂雅挥手,影像开始快进,记事板上出现一间陈设温馨的客厅。
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飞机失事,正在组织搜救,但希望渺茫。画面一转,一名中年女人尖叫着跌坐在地,手里的果盘掉在地上碎得很彻底,她疯狂捶着地面,手被果盘割破也毫无知觉。镜头拉近,女人似乎被拥进怀里,依旧疯狂拍打着抱着她的人。
颂雅再次挥手。
画面中,有人递过一个黑色小盒子,小小的盒子,一双手颤抖着接过,一动不动,画面就如暂停了一样。
影像再次飞速滚动起来。
医院,病床上躺着奄奄一息的女人,除了一双绝望的眼睛之外,和几秒前状若癫狂的女人几乎找不到相似之处。
又是黑色小盒子,同样的一双手,同样颤抖着接过。
紧接着是墓碑,笑容满面的年轻夫妇和他们的儿女,头发稍白但风韵犹存的女人。细雨,和无声的疯狂蔓延的孤独。
黑暗中,16床似乎彻底失去力气,滑坐在地上。
“我一无所有,”他声音沙哑,再次缓缓道:“活几十年,一无所有。”
“如果这些让你觉得一无所有,”颂雅抬手,伸出手指在空中转了一圈,记事板便翻到了另一面,“那这些呢?”
15床谁的?
16床打起精神来,有些迷茫地盯着记事板。
在饱含期待的目光中,记事板闪了几下,突然黑屏了。
16床十分疑惑,正准备回头,颂雅一紧张,手忙脚乱地把他拍晕了。
收回记事板,颂雅戳了几下,没反应,又哐哐往墙上撞。撞出一条通知,大致意思是说颂雅没有权限播放以下影像给区区一个凡人看。
颂雅看了看晕倒在地的16床,想起自己刚才在人家面前装的逼,干脆给祝启星拨通了视频,不过这次是真的拨了。
祝启星接得很快,一张俊秀中透着妖艳帅脸霸占了一半多屏幕。
“祝爹爹!”颂雅着急道。
“哎!颂雅乖乖~终于想起给爹爹视频了?爹爹好感动好开心哦!”
屏幕小角落里的离宿听得眼角直跳。
“离叔叔~”颂雅看见离宿,打了个招呼。
祝启星眉头一皱,转了记事板角度,确保画面里只剩自己,接着笑吟吟地嘘寒问暖。
颂雅着急,嗯嗯啊啊敷衍过去,赶紧说正事。
“祝爹爹!帮我开个权限!”
“嗯?权限?什么权限?”说完疑惑地回头,不爽地质问离宿:“你又给我雅雅设了什么权限?是不是有毛病?”
离宿同样疑惑,说:“我没有。”
“哎呀就是这个!”颂雅把记事板拿进些,伸手比划了几道,“我想把这个视频放给一个凡人看。”
祝启星也凑近记事板,眉头微微皱起,再抬头时依旧是满脸笑意。
“雅雅啊,这个确实不怪离宿,凡人看不了这个。”
“为什么?给他看看怎么了嘛!况且我都夸下海口了,现在人正晕着呢,我播不出来多没面子!”
“嗯……因为凡人经不住诱惑,总生出些别的心思,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弄得万劫不复了。”
“不会不会,我保证,这个人求死的意志都召出酉夺的人了,还能有什么心思。”
“可是……”
“哎呀爹爹求你了你就让我给他看一下吧!行不行嘛!我受了人家一拜总要做点事吧?不然我这个末神还当不当了?”
“但是……”
“祝启星!你信不信我再也不理你了!”
“哎哎别,那个离宿,我看这次情况确实特殊,咱们就事论事,要不就拿我的权限给雅雅开吧?”
离宿面无表情的脸紧跟着出现在画面里,说:“用我的权限开。”
“不……”祝启星张口拒绝。
离宿挑眉给他一个你再说一句这事就别想了的眼神。
祝启星话在舌尖一转,说:“行行行,你开,你来当府君,我来当辅官,反正我谁也管不了。”
颂雅的记事板上出现权限开启提示,欢天喜地地挂了视频。
第二天,16床又来了办公室,神采奕奕的模样,简直和前一天判若两人。
“郑医生,我订了面锦旗,特地来谢谢你。”
“别客气,应该的。”郑风峤看了看旁边的颂雅,示意她千万不要掏出小板板,谁知颂雅这回淡定得很,完全没有想要奋笔疾书的意思。
郑风峤意外之余,竟然品出一丝失落感,不禁失笑摇摇头。
办公室众人投来既渴望又羡慕的目光,郑风峤招呼大家一起,和16床拍了张合照。
16床又掏出个信封,塞给郑风峤,办公室众人伸长脖子发出意味深长的“喔~”
郑风峤忙往后躲,说:“不行不行,这真的不行!”
16床急得跺脚,说:“郑医生,这是我手写的感谢信!您可别误会,像您这样的医生,我怎么能办腌臢事儿侮辱您!”
郑风峤这才放心接过,再三道谢。
16床走之前又鞠了一躬,郑重地说了声谢谢。郑风峤照旧躲开,没人注意16床在朝哪鞠躬,只纷纷前去扶他,说些使不得这怎么行这样的话。
颂雅在喧嚣中平静地望着16床,16床不敢抬头看她,因此颂雅只能看见他头顶颤颤巍巍的白发。
16床走后,郑风峤咬牙切齿地问:“15床谁的?”
尤磊慢悠悠地转过椅背,说:“我,怎么了?”
郑风峤走过去一脚踹得尤磊连转好几个圈,说:“你他妈能不能管管自己病人,别什么都往外叨叨?”
尤磊无辜:“他说什么了?”
“他和我16床聊天聊地聊生聊死,聊得16床都想直接躺殡仪馆了。”
“啊?他还有这能耐?真行,精神科大夫听了会流泪。”
郑风峤挑起尤磊的下巴,说:“我昨晚开导了16床一晚上,说吧,拿什么补偿我?”
尤磊作害羞状,微微低头,说:“要不……您要是不嫌弃的话……就收下我……”
颂雅目光一冷。
“这杯窖藏三天的美式吧!”尤磊端起桌上已经包浆的不锈钢水杯,双手举到郑风峤面前。
颂雅和郑风峤同时翻了个白眼。
郑风峤松开手,嫌弃地在尤磊衣服上擦了擦,说:“滚,把会诊给我请了吧,精神科,16床。”
“行,等着啊。”
“还有能不能让你15床闭嘴?”
“那嘴长在人家身上,我能怎么办,况且每次查房他那屋子乌央乌央的人,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和女儿的女儿和儿子和儿子的儿子和女儿,”尤磊大喘了一口气。
“你念绕口令呢?”郑风峤无语:“他们到医院家庭聚会来了?”
“可不是嘛,我每次一进那屋就仿佛回到了答辩现场,他家属们对着我一通问,而且那些问题个个思路清奇角度刁钻,总能搞得我很为难,多呆一会儿我怕我主治医的尊严不保。”
“那你让他们留下一两个就行了呗。”
“不听啊,人家一家子上演情深深雨蒙蒙的,我哪好意思多说?”尤磊想了一下,又说:“而且那家人挺礼貌的,也不咋出来,就呆在屋里,没影响别人,我就由他们去了。”
颂雅飘过去趴在郑风峤耳边小声说话,她在人多的地方就喜欢这么说话,尽管知道别人听不见。
“笨蛋郑风峤,依我看精神科会诊请了也白请。”
郑风峤不明所以。
“傻逼尤磊!”颂雅又说。
郑风峤觉得好笑,悄悄点头表示赞同,回过神又忍不住皱眉,心想这丫头到底学了多少脏话,以后自己得注意点言行。
天上的神虽然高高在上,但从不袖手旁观
15床突然病危。
病房里人不少,但十分安静,尤磊和患者的大女儿正在谈话。
郑风峤也在,因为15床家属太多,万一出什么事他担心尤磊一个人应付不了。
“老人不太好。”尤磊低声说。
尤磊长得可爱,像个水萝卜,平时嘻嘻哈哈地不着调,不过收起吊儿郎当的样子后,看上去也像个值得信赖的好医生。
大女儿四五十来岁,穿着得体,看起来很有书卷气,她手里捏了团纸巾,眼眶红红地没有吭声。
尤磊翻开病历,逐条指给她看,给她解释这个符号什么意思,那个数字代表什么。
大女儿点点头,看了看躺在床上意识模糊的爸爸,靠近尤磊,小声说:“尤医生,我们出去说行吗。”
另外两男两女也跟在他们身后出了病房,病房里只留下小辈。
大女儿将门关好,转过身,说:“尤医生,我爸爸现在这个情况,大概还有多少时间?”
“不好说,老人的病情你们都清楚,我想你们心里多少有些准备了,”尤磊说:“话可能不好听,但我建议你们尽快把该安排的事安排好,老人……就这一两天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