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翠见到景佑陵前来,自也没有打扰的意思,就先行去往仙武门处等待。
待到他们走出了一段距离以后,谢妧原本想问问今日早朝的事情,却不想却是景佑陵先行开了口。
“殿下今日出行……”他声音被压得有点儿低,也在这里顿了一下,“可有碍?”
谢妧啊了一声,看向他,“什么?”
景佑陵抵唇轻咳一声,也放缓了一点儿脚步,“昨夜毕竟是到了后半夜,况且殿下也说了疼……就算是和陛下有事要商量,也可以晚些再来。”
他说到这里,谢妧哪里能不明白他的意思,想到昨夜在浴池之中,明明是自己最先撩拨的,但是到了最后还是景佑陵抬手将她的眼泪拭去,好像还开口哄了她几句——
原本已经有些远去的记忆霎时间涌现上来,那些滚烫的呼吸,和灼热的感知。
她向来最激不得,景佑陵那时候告诫她不要再出声,她便偏偏想要开口,到了最后就是难以收场的境地,回到床榻的时候早就已经过了月上中梢之时。
谢妧也轻咳了一声,语速极快地答道:“……无碍。”
这两个字几乎就是非常的含糊的一带而过,谢妧怕景佑陵再问出什么,用手指贴了一下自己绯红的耳廓,“景大将军未免也太小瞧我了些,不过就是……怎么可能会有碍?”
景佑陵顿下步子,闻言略微挑眉。
“哦?”他倾身,声线压得很低,“……殿下昨晚哭着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什么时候还有过这样的时候,谢妧之前觉得他清心寡欲,甚至是世人眼中他的端方冷清,不过都是无稽之谈。
……
谢妧默了一会儿,才略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之前谢允遇袭的时候,父皇想来也是知道了,今日上朝必会有所变动,虽现在宫中上下还没有传出风声,但是也不过是盏茶的功夫。我想知道的是,今日父皇到底是怎么处置的?”
谢妧虽大概知晓父皇的手段,也猜到了今日的发展,但是到底是如何,现在她能问的人,也只有景佑陵。
“七杀查得很快,是傅家动的手。”景佑陵思忖了一会儿开口,“圣上之前是在韬光养晦,现在傅家动手,其实正好是在递刀子。所以现在傅家上下应当都会受到影响,甚至也包括……娘娘和端王殿下。”
谢妧之前就大概猜到了,倒也并未如何惊讶,“那立储之事呢?趁着这个机会,我觉得父皇应当会择日不如撞日,现在立储的话,倒也算得上是个合适的机会。”
这件事确实如同谢妧所想,今日早朝的时候谢东流和之前朝中支持他的纯臣章良弼,还有其他几位肱股之臣演了一出戏,出手傅家的这件事,不仅只是单单傅家这一个氏族,同时也是在震慑其他蠢蠢欲动的氏族。
甚至还在清算氏族之际,一并将储君之位也定了下来。
既是清算傅家,也自不可能是谢策。
景佑陵眼睫略抬,“立储的诏书现在已经传到了三皇子殿下的宫中了。”
谢妧原先已经知道了这样的结局,几乎和她所想的所差无几,唯独让她觉得有点儿心惊的,是这件事实在是太过顺利,从之前的梧州之行,太后的突出手,到现在的谢允立为储君,实在是有些太过顺利了。
甚至其中谢妧起到的作用,都显得好像有点儿无足轻重。
顺利到她觉得有点不敢置信。
除了从一开始她将耳雪养在自己殿中以外,其他的所有事情好像都进展的太过顺利了,几乎是一点儿波折都没有产生,一切都在朝着她预想的最好的地方发展。
谢妧还在思忖,景佑陵突拉住她的手将一块令牌给她,漆黑古朴的令牌看着朴实无华,入手的触感温热,上面还印着一个‘朔’字。
这块令牌全天下只有景佑陵一个人有,就连谢东流都无权诏令,原本这样的事情应当是有些逾矩的,但是朔方卫确实也只听令于景佑陵一人,就算是有人强行掠走这块令牌,也无济于事。
除了他本人心甘情愿的赠予。
“殿下今日来找圣上的目的,”景佑陵看着她,“我大概能猜到一二。世间夺得大权者斩杀亲族的人不在少数,就算我知晓三皇子殿下秉性,日后也未知人心善变,这块令牌无论如何都可保娘娘和端王殿下两人日后无忧。”
“而殿下今日来找圣上,再加上这块令牌,就是万无一失。”
谢妧有些愣,但是也懂他的意思,就算是那些极小的可能之中,父皇因为傅家所做的这件事,并不想给母后和阿策一个恩典,那么这块令牌在日后也足以成为他们傍身的筹码。
朔方卫其实严格来说,从来只听令于景佑陵一人,这样一只队伍,甚至连谢东流和景煊都不可随意派遣。
而现在,他将这另外一半的权利,留给了谢妧。
朔方卫在陇邺确实是足以傍身的筹码,不要说可以保谢策和傅纭两人无忧,甚至就算是日后争皇权,也并非不可行。
“人心善变?”谢妧抬眼看着他,“景大将军既知道这个道理,就没想到若是我拿着这块令牌,想要扶持阿策上位呢?有朔方卫的存在,傅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阿策又身为嫡子,就算是谢允现在身为储君,未来的结果也未可知。”
“而你则会沦为,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境地。”
景佑陵闻言,“我信殿下。况且我还以为殿下知道——”
他垂着眼睛看着谢妧,“……阿妧于我,更甚皇权。”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事耽搁了qaq,原本可以早点的。
第80章 · ✐
谢妧将这块令牌拿在手里, 然后略微抬眼看了一下景佑陵,只看到他瞳仁分明,他从未言而无信, 也是真的在护她平安无虞。
那些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或许也从来都只是虚无缥缈的云烟, 他也不该是那样绝情的人。
他们再前行了盏茶功夫,就已经看到了崇德殿外的那株梨花树, 景佑陵顿步道:“进去吧, 我在此处候着殿下。”
陇邺的冬天大多见不到什么绿叶,听闻岭南一带的梨花树就算是秋天也不会全都落完了叶片,可是在崇德殿外的这一株梨花树就光秃秃的,干枯的枝桠上面是灰败的痕迹。
谢妧点了点头,走到了殿前的时候,候在崇德殿前的李全贵却迎了上来,躬身道:“殿下。”
李全贵是跟在父皇身边的老人,自先皇起就一直都是在这崇德殿之中伺候着,就算是从前父皇在东宫之时伺候的太监, 在李全贵面前也只能是点头哈腰的, 李全贵和高陉在宦官之中, 算得上是地位相当之高的了。
谢妧对于李全贵也算得上是相熟, 略微颔首然后准备踏入殿内,却没想到李全贵手中的拂尘一扫,上面的白毛扬起, 就这么横在了谢妧的面前。
李全贵一向都知道谢东流最为疼爱这个长女, 整个宫阙上下,进入崇德殿中不需要通传的也只有谢妧一人, 李全贵本人也一向都对谢妧极为尊重,但是现在却将自己手中的拂尘拦在了她的面前。
谢妧挑眉, 倒也没说什么,就这么看着李全贵。
李全贵原本还以为这位娇生惯养长大的公主殿下必然会临场发难,却不想却忍住了以往的脾性,他倒也面色丝毫不显,只朝着谢妧笑道:“殿下年岁现在也不小了,以往是少不更事,不通传倒也是罢了,现在殿下年岁渐长,也已经成为人妇,若是不通传实在就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李全贵这话说得好听,不过就是看在现在傅家失势,谢东流将储君之位留给了谢允,他拿不准现在谢东流对于自己的态度,也不知道谢东流现在到底想不想见到自己,所以现在才挡着自己。
人为其主,也是人之常情。
谢妧倒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是想到之前李全贵到景家送荔枝的时候,和现在相比起来,也当真算得上是今时不同往日。
她只笑了笑,“那就劳驾李公公通传一声了。”
“那好,就请等殿下在此处等候片刻,”李全贵将拂尘收起在臂弯之中,“等得了陛下的首肯,咱家再传殿下进去。”
前世谢允出事的时候,那时的谢妧并不知道缘由,也就这么被拦在了崇德殿外,甚至连李全贵都对自己说,谢东流在这个时候并不想见谢妧,但是这世却截然不同,谢允被景佑陵保下,甚至谢策也在其中并不知情,在谢东流面前说得上是兄友弟恭。
谢东流在这个时候立谢允为东宫太子,其实对傅纭也算得上是有愧在心,所以在这个时候也必然不会将自己拒之门外。
况且,谢妧也一直都知道,谢东流这么多年对自己的疼爱和荣宠,也从来都并非作伪。
谢妧面色如常,只道:“劳烦李公公了。”
李全贵连忙笑道:“公主殿下当真是折煞老奴了。”
说罢就转身前去崇德殿中,不多时就从殿中出来,然后脸上还带着一点儿笑意,一只手抬起朝着殿内的方向,躬身道:“陛下现在正在殿中等着公主。”
崇德殿内的构架和从前一般无二,谢妧上次前来,虽然也不过才是五月中旬,还不到半载,再次前来的时候就有些觉得恍如隔世。
在谢妧最后的记忆之中,她在梧州的那场梦之中窥见了前因后果,谢策的性情大变,父皇母后的双双薨逝,在那场梦之中,她最后看到谢东流的时候,是他腹部中剑,鲜血染红了明黄色的衣袍,他双目通红,下颔处青筋直冒。
陇邺自建都起,在位君主推行仁政,天子剑几乎也没有出鞘的机会,而谢东流提剑而来,却也是在混乱之中,因这把天子剑而死。
谢策当年在为他们入殓下葬的时候,背负着不仁不孝的骂名,只因为当年傅纭和谢东流两人入皇陵的时候,是自陇邺建都以来,唯一的没有同棺而葬的帝后。
也是因为这件事情,谢策在那些稗官野史的记载之中,说他枉顾人伦,弑父杀君,毫无人道可言。
以至于到现在,谢妧都不知道这件事到底应该归咎于谁,母后知晓傅家要对谢允下手,并没有劝阻是真,也并未告知父皇也是真,谢东流忌惮傅家外戚专政,阿策性情冲动不稳,所以在谢允和阿策两人之间摇摆不动是真。
后来因为谢允身死,这因果而起,阿策不知情,想要护着傅纭和谢东流二人也是真。
这种种因果,也说不上是谁的错,母后没错,父皇没错,阿策也没错,甚至于那时谢东流提剑前往凤仪殿的时候,谢妧也能看得分明,其实父皇根本就没有动过一丝一毫想要杀了母后的念头,不过就是借此杀鸡儆猴——
不过废后,应当……也是真。
谢东流此刻站在崇德殿中,负手站着望向窗外,站得极为挺拔,虽然已经到了不惑之年,但是单单从背后看去,却还是让人觉得不过才刚刚而立。
窗外是那株梨花树,也不知道谢东流看得到底是那株光秃秃的梨花树,还是宫阙外的世界。
他听到了殿内传来的脚步声,转步回头,看着谢妧道:“阿妧。”
谢妧顿在原地,唤道:“父皇。”
“父皇已经和李全贵吩咐下去了,之前既然阿妧既然就是直入崇德殿,”谢东流看着她,“那么日后也是,不管阿妧是不是嫁了人,或者这宫中到底是出了什么样的变故,父皇也都会一直是阿妧的依仗。”
谢妧道:“阿妧知道。”
大概是因为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所以他们两人现在站在这里,一时都有一点儿无从开口。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还是谢东流叹了一口气,然后走到谢妧跟前,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半倾下身子和她平视,“你之前一声不响地随着他们一起前往梧州,父皇还没找你算账。”
“你可知道当时父皇听到你也随着你弟弟他们一同进城的消息,担惊受怕地几夜都没睡好。所幸还是平安归来,不然父皇还当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说着,顿了一下,“出行梧州在路上可受到什么委屈?你不能以真实身份出现,可有人敢对你不敬?”
谢东流这样说话的时候,语气实在是说的上是极为温和,谢妧心下一个酸涩,朝着谢东流摇了摇头。
谢东流看到她摇头,脸上的神色缓了一点,然后朝着谢妧比了一下,“你当年跟在父皇身后的时候,不过才到父皇膝上,有日早朝前你哭闹不止,父皇还让个女官就这么抱着你在朝中,这一晃,朕的阿妧都长这么大了。”
“连带着胆子也是,一声不吭地就敢随着他们一起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他半倾着身子好好看了看谢妧身上,确认了她并无半点伤痕以外,大概是看到了景佑陵在殿外等候,突然话音一转:“其实一直到了现在,父皇都觉得为你挑的这个夫婿极好,日后把你交到佑陵这孩子的手上,父皇也算是放心了。”
“父皇也能看得出来,佑陵那个孩子,也是当真想护着你的。”
谢东流就这么兀自说着,几乎还没给谢妧出口的机会,等他这句话话音刚落——
谢妧突然出声,抬眼看着谢东流道:“……父皇不想问问阿妧今日是为何而来吗?”
谢东流脸上神色一顿,眼睑也垂了下来,连带着声调也有点儿沉,“今日早朝之上的时候,阿妧你也应当都知道了。听闻你之前去了一趟凤仪殿……是你母后让你前来的吗?”
谢妧摇了摇头,“并非是因为母后。”
谢东流脸上神色莫辨,过了一会儿才温声问道:“那父皇这么决定,阿妧会恨父皇吗?”
胞弟身为嫡子却并未入主东宫,谢妧的身份恐怕也会随着变得尴尬,虽然长公主的地位并未因此改变,但是谢允毕竟和她不是同胞所出,她虽然只是一介公主,又已经嫁入景家,可能并不会受到什么大的影响。
但是谢策和傅纭却会。
一个正宫所出的嫡子,和一个稳坐中宫数年的皇后,为此操劳了这么多年,最后却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若是站在傅纭的立场来说,甚至谢妧本身的立场来说,谢东流问出这样的话也是实属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