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么说着,被泪浸湿的眼睫还望向景佑陵,当真说得上是我见犹怜。
而景佑陵看到他们两个,不动声色地往后略微退了一步,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我的妹妹,只有景梨一人,再无旁人。更何况结成亲缘一事,只是章家提起,母亲和父亲从来都未应允,对于我来说,更是根本算不得是什么。”
“……所以自始至终,就只有殿下一人。” 依譁
“我自幼在朔北的时间居多,所以我与章如微,既无青梅竹马之谊,亦无所谓的私相授受之谈。”
景佑陵略微停顿了一下,“或者说是,我对于章四小姐,从来,根本,就谈不上是认识。”
他其实对于外人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向来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更遑论是解释的语句。自来懒得多费口舌,就算是对于之前陇邺盛传的天作之合流言,也视如无物。
毕竟这样的流言越是压制,反而会越描越黑,况且到底也只是八方客之中转瞬即逝的流言而已。
而这些传言自他成亲后,也早就已经偃旗息鼓。
他不是不知道之前甚嚣尘上的流言之中,多少有章家在其中助力的情况,只是章家和景家是世交,他不想因此过多费周折,惹得牵连甚广,也一直都只当是没看到。
却没想到今日,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内,章家兄妹却当着谢妧的面谈及,甚至几次三番地言辞流露出,自己好像当真和章如微曾经关系密切一般。
所以索性,就直接将话说了一个明白。
章如微霎时间没想到景佑陵能将话说得这么绝,面色惨白,嘴唇翕动道:“我……不是……”
景佑陵冷清的眼瞳略抬,面色如常接着道:“现在不认识,以后,也是。”
当真是一点儿念想都不留。
其实之前在他对待楚月珑的时候就可见一斑,他对于姑娘家的情意向来都是快刀斩乱麻,连一丝一毫的可能性都不会留,也当真说得上是绝情。
或者说其实这样的他也是真正的他,如谢妧当年所见一般,绝情至此。
“佑陵,你不要太过分了!”章如礼握手成拳,声音也略抬高了些,“我今日带着如微前来拜访,根本并无任何其他意思,现在却被你和殿下连番羞辱至此,你若是不想往来直说便是,何至于如此羞辱如微?”
“阐述事实而已,”景佑陵淡淡道,“并非是羞辱。”
因为章如礼身量不高,所以他这么握手成拳的时候,景佑陵甚至还是垂着眼看他的。
章如礼一时语塞,只得拉着章如微,勉强朝着景佑陵道:“既然景家并不欢迎我和如微,那我们两人也不叨扰了,告辞。”
而在章如礼转身欲走的那一瞬,景佑陵出声道:“且慢。”
章如礼还当景佑陵在这时后悔,章如微也显然以为景佑陵怕不是要留他们兄妹二人,湿润的眼睫微抬,就这么看着景佑陵。
章如礼冷哼一声道:“景将军若是现在让我们留步,那也是无济于事了。”
“并非是让二位留步,”景佑陵顿了一下,“是我突然想起来之前你所言的,殿下心胸宽大。”
章如礼朝着谢妧那里略微看了一眼,“是我说的又如何?我这话也当是夸赞殿下的,难道这也有错?”
“殿下心性如何,轮不到你来谈及。”
景佑陵一字一句道,“是我心性小……所以,不希望殿下受委屈。”
此话一出,不要说是章如微和章如礼兄妹,就算是一直在旁看个热闹的景桓之和景睿都心下诧异,之前章家兄妹来访的时候,他们就大概猜到了今日多少会有点儿波折。
景佑陵对谢妧的态度,景家上下都看在眼里,他们也乐得做这个顺水推舟的人。
虽然知道景佑陵会维护谢妧,但是他们也是当真没想到居然会做到如此程度。
毕竟景家上下,甚至于是整个陇邺,景佑陵都是冷清端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谁能成想这么一个人,居然能为长公主殿下做到这种程度。
谢妧原本正在随手把玩着小几上的茶杯,听闻景佑陵这句话以后也朝着他那边看去,之间日光将他昳丽的眉眼点燃殆尽,瞳仁之中是只有她可见的温柔。
或者说,她曾经当真是这样以为的。
谢妧略微哂笑,将手中拿着的茶盏搁置在小几上,没有再朝着景佑陵那边看上一眼,只想到自己之前那样的自作多情,现在看来,当真是一个笑话而已。
自己和章如微,楚月珑,其实本质上,也都是一样的罢了。
唯一说得上是区别的,就是相比于对她们的快刀斩乱麻,景佑陵对于自己的,是彻头彻尾的谎骗。
谢妧从景佑陵和章家兄妹身边经过,好似对这边说出来的话并未如何在意,无论是对于之前的那场闹剧,还是景佑陵后来的言论。
好似对于她来说,都与自己无关一般。
哪怕这场波折,是因她而起。
谢妧向来洒脱,因缘际会难得,但是想要放弃也简单——情动可解,相思亦可解。
在知晓景佑陵一直都知道的瞬间,她就已经对他再无其他念想,他处心积虑地骗了自己那么久,而自己就像是个跳梁小丑一般在他的圈套里被骗得团团转。
谢妧居然还自以为是地以为……他当真是为自己而情动。
景佑陵手中握着冽霜,在谢妧与自己擦肩而过却置若罔闻的瞬间,他好像突然地,感受到了自己心间骤痛,突如其来却又不容置喙,这样的痛觉从心口处一直蔓延到指尖,浃肌沦髓一般的痛觉。
他似乎是想拉住谢妧的手,指尖却将将只是擦过谢妧的衣角。
景佑陵从宫中出来的时候,听到乌使的言论,就知道了现在的状况。
他其实早就想到过这样一天,天底下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却没想到居然是在这时。
在世人所谓的因缘际会里,他从来只会为她折腰千千万万次。
可是现在,恐怕也是无济于事了。
……
谢妧一直走到竹苑的门口,景佑陵也是如此跟在她的身后,两人具是沉默不语。
然后谢妧倚在门沿上,抬眼看着在不远处站定的人。
他向来是如此从容不迫的模样,就算是现在也是如此,眼眉昳丽,从来不见任何颓唐模样。
倾泻的日光将他们之间分割开来,一半笼罩在明亮的日光之下,一半则是淹没在阴翳之中。他的眼瞳永远都似这般,犹如珀石一般清澈,却也最是绝情。
——而她却曾想过和景佑陵的以后。
谢妧看着他,轻声问道:“景大将军骗我骗得开心吗?”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一半摸了鱼呜呜
第84章 · ✐
她这话连质问都算不上, 语气淡到好像只是在谈及今日的午后,或者是那些未曾消散的日晖,从未有过什么歇斯底里, 就这么静默的看着他, 浓稠如新墨的眼瞳,执拗而倔强。
其实景佑陵早就知道, 谢妧天生如此, 情动是真,现在抽身如此之快,也是真。
“殿下……”他声音似晚来的雪,却也只是这么低唤了一声。
在垂下来的眼睑之中,长睫似鸦翼一般,连带着原本澄澈如珀石的眼瞳都带上了一点儿浓稠的情绪。
他也只这么唤了一声,就站在那里,缄口不言。
好像是囚犯在既定的事实面前供认不讳,连最后的临死挣扎都倦怠, 又像是他们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 春来时遇上的枯树, 无动于衷。
偏西的日晖将他们分割成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谢妧见他垂着眼睑, 接着问道:“景佑陵。其实你从头到尾,一直都知道,对不对?”
她的眼瞳一瞬不瞬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景佑陵, 分明自己心中早就已经有了论断, 却还是想要听他亲口承认。
在这恍然而过的几月之中,谢妧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算得上是了解景佑陵的心性了, 但是却不曾想,那些她以为的动心, 只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她以为落在她身上的月色,其实从来,都不曾入她怀中。
景佑陵站在原地,手中拿着冽霜,身上的白色锦袍似月华一般冷清,生得一张风流无暇桃花面,却又从来不近女色。
他拿着冽霜的手略紧了紧,出口的声音是连自己都未曾想到的嘶哑。
“嗯。”
他顿了一下,轻声接道:“……我记得。”
谢妧明明最开始就已经猜测到了这一切,但是等到景佑陵自己亲口承认的时候,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口好似被薄冰穿透而过,冰刃暧昧地摩挲着肌理,冰凉而无可奈何。
她恍然阖上双目,感受到日晖灼热地附着在眼睑上的温度,也在这瞬间想到了这短短数月来,他们的经历。
果真是如同大梦一场,骤然梦醒以后,如朔北纷纷扬扬的雪,骤然热烈以后又消散殆尽。
“你一直都知道,所以你答应赐婚,你的百般纵容,你的退让,”谢妧睁开双目,原本漆黑如点墨的眼瞳被水雾浸润,“都是因为觉得你那时逼宫而来的那一剑,你后来是觉得……我罪不至死对吗?”
她最后那一句问话,语调很轻,但是眼瞳却还是如一般的倔强,虽然浸润了水雾,但是却又执拗的不想让自己处于败势,所以只是眼尾略微红了一点,竭力避免自己的泪落下来。
景佑陵这短短二十年的岁月之中,自幼听得赞叹无数,那些功名对他来说确实早就已经是视如无物,他年少成名,也说得上是戎马倥偬了数年,生性冷淡而疏离,关于这一点,也算得上是天下皆有的共识。
毕竟当年北戎在朔北的那一战,因为不敌景佑陵,就算是用了美人色-诱,也从来不见这位少年将军低过一丝眉目。
就算是刚刚,在对上章如微那般我见犹怜的柔弱美人,他也并未觉得自己到底是怎么样得冷若冰霜。
可是现在谢妧只是红了眼尾,这位生性疏离的少年将军,才终于知晓什么叫做情字难解,相思无题,当年在朔北被困骊山的时候,尚且未曾知晓这般滋味,死守朔北是他生来的使命,但是谢妧却从来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只会周而复始地,为她折腰千千万万次。
风月之事向来难以收场,多得是人沉湎其中不得其解,他曾经以为自己必然也不会是这其中的一个,却不想当年在上书房中,他就早已折戟于此。
“阿妧,”景佑陵默了默,“我……那一剑,并非我所愿。”
到了最后,他也只堪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轻飘飘的,犹如簌簌而落的飘絮。
谢妧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笑了一声道:“景大将军当年提剑而来的时候,我并未看到什么并非本愿,当年宫变之事,其实我知道,叛军入宫墙,我这个声名狼藉的惠禾长公主的结局早已既定。但是偏偏是你——”
她声音甚至还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所以你娶我……是为了可怜我吗?”
“所谓的当年心动,所谓的种种过往,”谢妧轻声,“只是因为景大将军高高在上的怜悯,觉得我后来落得这样的境地是因你而起,我当年是国破之时的亡国公主,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奸佞,所以这世再见,你想渡我,是吗?”
清风明月一般的将军,为了普渡一个恶贯满盈的公主,甚至不惜娶了她,如此牺牲,如何不说得上是大义如此。
“我所说的对殿下动心……是当真,”景佑陵垂着眼睫看她,“我娶殿下,也从来是源自本心,至于前世的事——”
他顿了一下,才轻声接道:“是我抱歉。”
谢妧如点墨一般的眼瞳涣散了片刻,当年景佑陵身穿婚袍而来的身影骤然在眼前浮现,当年他提剑而来所说的自以为是言犹在耳,那样绝情,遥远得不沾染半分红尘。
利刃入心口的刹那其实早就已经湮灭在她的梦境之中,但是现在却又突然地再次浮现在心口上。
更甚从前。
她从未都不想将尚未发生的事情付诸在他的身上,就像阿策原本就不该是后来的那般模样,她也觉得,她和景佑陵之间也是。
“景佑陵,你当年答应阿策的赐婚,就是因为朔方卫得以直入宫中,可以得了一个迎亲的名头得以逼宫顺利……是吗?”
谢妧倚在身后的门沿上,声音很轻,仿佛来自很远以外。
这些因果,她原本不想再执着,少时父皇和自己谈及的珍惜眼前人,她一直都记得,这些原本触手不可及的因果,她也根本不想在追究。
只是偏偏。
他记得。
“当年怀明帝之死已成定局,就算是我也没有办法保下谢策。而如若殿下嫁入景家,我可以保下殿下。”
景佑陵喉间滑了一下,“若我说,我当年所做,是为了救下殿下……殿下会信吗?”
谢妧闻言,看向他,“那后来呢,景大将军在昭阳殿中刺向我的那一剑是真,现在你又言之凿凿说当年是想保下我,你自己不觉得自己所言自相矛盾吗?”
景佑陵闻言缄口,那样浓稠的日色照在他的身上,拉长了身下的影子。
谢妧心想,或许他也是当真想过护自己一生无虞。
只是,哪怕,哪怕只是有一次他坦然承认自己当年,她也不至于现在心口之上涌现这样的痛觉。
她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的知晓,自己当年因弘历十三年的雪而起的情意,一直到了今日都未曾消减,然后在得知了一切以后,瞬间淹没自己的四肢五骸。
是谓,爱恨难解。
“景佑陵,你知道吗。”
谢妧看着他,“你当年那般绝情,我还是曾经以为,我们是会有以后的。”
“是因为我觉得人不该纠结于还没发生的事情。又或者说,我不想将那些或许永远都不会发生,甚至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归咎到你的身上。我一直觉得,我遇到的那些,那只是还未发生的,虚妄的梦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