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皇帝一事非同小可,李衎送祝清圆回来后,便几乎没有再回府。
小芍绞了帕子,细细地给祝清圆擦脸,絮絮叨叨道:“姑娘,你快些醒吧。躺了这么久,人都饿瘦两圈了……”
次日是七月初一,小芍端着新的参汤而来。
她预备要是祝清圆再不醒,就去菩萨面前抄经点香,长跪不起了。
但当小芍掀开帘子抬头一看,整个人先是一愣,而后差点喜极而泣。
她放下碗急急地扑过去:“姑娘你终于醒了!”
祝清圆只觉得阳光刺眼,半坐在床榻上,神思恍惚道:“我好像听见了撞钟声。”
“撞钟?”小芍不解,“今日初一,禅元寺的确会敲钟,可侯府与那里相距甚远,姑娘怎么听得到?”
祝清圆看向小芍,小芍也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家姑娘。
这丫头打小不信怪力乱神,重生与幻境一事,还是不必与她细细诉说了。
“小芍,我饿了。”祝清圆眨眨眼,一句话便岔开了小芍的问询。
小丫头赶紧窜出去给她张罗膳食,房内再次一片寂静。
祝清圆斜靠在床头的绣花枕上,手腕那枚羊脂玉镯映入眼帘,她摩挲着叹了口气。
她与李衎倒真是同生共死。
知道了全部真相后,祝清圆再看这玉,便会想到她的玉簪扎入李衎心口的景象。
她忽然明白了及笄那日,李衎帮她绾发的时候,为何忽然低落。
一路上的许多事情,也都有了更确切的缘由。
只是,他保护自己、对自己偏宠,到底是因为爱,还是愧疚。
“姑娘,我回来了!”小芍喜滋滋地提着食盒进来,打断祝清圆的思绪。
“芡实莲子羹,还有你喜欢的酥黄独和石榴浆!”
祝清圆说饿,但面对佳肴却并未食指大动,她慢慢吃着,问小芍:“你告诉旁人我醒了吗?”
小芍捂嘴一笑,自然明白她的意有所指,促狭道:“齐论已经快马加鞭去找世子殿下了。”
祝清圆知道,刺杀一事关系重大,他定然不能日日守在自己床边。
只是道理虽然明白得很大度,但心中还是希望郎君更偏向自己。
便如戏文所言,只愿执手相看,哪管洪水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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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楼前,有一名不见经传的小院,名唤推勘院,实则是专门负责直达天听的要案场所。
“殿下!”齐论勒马翻身,手持淮阳侯府的令牌,径直往里冲。
守卫们没敢拦他,但斜边伸来一只手扯住了齐论。
齐论抬头一看,怔怔唤道:“蔺军师?”
蔺霄微笑颔首:“你们殿下此刻不方便,任何事情我代为转告。”
他既是自家殿下的左膀右臂,也是经年密友。
齐论不疑有他,连忙把祝清圆苏醒无恙的消息传达。
蔺霄一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将齐论送了出去。接着他转身回到推勘院,推开内室的门,熬煮药汁的热浪迎面扑来,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她竟真的醒了。”蔺霄有些不可思议。
“嗯。”郎君背对着蔺霄应声,素衫围在腰间,露出宽阔有力的肩背。
身旁放有盛水铜盆,搭了一条染血的纱带。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蔺霄又问。
李衎终于换完伤药,披上中衣转过身来,胸前伤口清晰,不停渗血。
但他面不改色,似乎无痛无觉,淡淡答道:“再过几日吧,等伤口愈合。”
“也好。”蔺霄点点头,“那它呢?”
在桌子上啄食石榴的探花霎时一动不动。
蔺霄也觉得果真万物有灵,这只鸟儿聪明得像个垂髫小儿,难怪禅元寺会把鹦哥当作信鸽。
李衎一瞥,终于勾起一抹转瞬即逝的笑:“它怕热,把它养在地牢吧。”
先前李衎将它从禅元寺带回侯府,它与祝清圆玩玩闹闹,倒也解闷儿。
但随着日头愈来愈毒辣,酷暑连人也难耐,它便开始终日蔫蔫,差点脱水而亡。
祝清圆便连夜差人把它送回禅元寺避暑。
直到祝清圆昏迷不醒,慈恩方丈托它给李衎送信,才至于此。
二人继而走至廊下透气,商讨逆贼刺杀一事的后续。
谁都没发现,探花好似听懂了“牢”这个字一样,小心翼翼地蹦跶着,将慈恩方丈的手信抓了过来,藏在自己的鸟笼里,还用干草盖住。
也许是冥冥中觉得,慈恩方丈能保佑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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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阳侯府,夜幕四合下,祝清圆撑着下巴坐在小院中。
有几缕晚风吹来,倒是不太燥热,但不停的有蛾子前赴后继往灯笼上扑。
“姑娘,还是进屋去吧。”小芍一边打着扇,一边劝道,“再晚蚊虫就更多了。”
“嘘——”祝清圆让小芍噤声,她将提灯中的烛火吹熄,然后让小芍往远处竹丛看。
小芍这才明白,她们家姑娘是坐在这儿看流萤。
三三两两的莹莹绿光闪烁,的确有几分夏夜静谧的味道。
“姑娘,你以前不是不喜欢这些吗……”小芍纳闷。
祝清圆喃喃道:“因为以前我从未看过漫天流萤的样子,它们会和星野重合,让人如在梦境。”
漫天流萤?小芍望着这稀稀拉拉的光点沉默了……
也许是齐论禀告了祝清圆苏醒的消息后,世子殿下依旧没有回来,姑娘伤心了吧。
小芍其实没有猜错,祝清圆就是伤心了。
或者更应该说是失落。
祝清圆假装轻松地笑笑,道:“好了,我们回房吧。把我箱子里的话本找出来,睡前我想看看。”
苏醒后的第一日,就这么草草度过了。
可一直到第三日都过了大半,李衎还是没有回来。
祝清圆趴在廊下的美人靠上,心想:果然,他对自己是愧疚大于喜欢。
“姑娘,你要不要让人捎个口信去问问世子殿下呀?”小芍从府外给她买了些草药回来炖药膳。
这是扬州的土方子,小芍还舍不得告诉侯府的厨子。
祝清圆闷闷地开口:“问什么?”
“我今日碰到了刑部尚书郭大人家的三夫人,她是我蜜饯铺子的老主顾了,于是同我打了几句招呼。”小芍将帕子浸入冰水,拧干给自己擦了擦汗。
“她说刺客一事终于尘埃落定,姑娘你也醒了,真好。”小芍略显犹豫,“那为什么殿下还不回来看姑娘?而且上次齐论前去推勘院,也没有真的见到殿下,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祝清圆懒洋洋地翻着书页,答道:“不会的,他就是不愿意回来面对我罢了。”
“什么?”小芍没听清。
“没什么。”祝清圆百无聊赖地合上书页,站起身来,一切都没意思得紧,她克制着自己的低落,又回房睡下。
第一世他误杀自己,因为愧疚而对她多加照拂,转而爱怜,理所当然。
可第二世他还是伤了她,刺在同一处,使她陷入昏迷。
两世的愧疚叠加,终于大过了那点爱怜。
人都是如此,若觉得相处开始不自在,便会不自觉地避免面对。
祝清圆揣测得头头是道。
一觉醒来,又是一个孤独的黄昏暮色。
让她记起第一次来到淮阳侯府的时候,不知不觉,竟也过去了好几月。
祝清圆随便用了些晚膳,又打发了小芍,让任何人不得来打扰她,而后开始铺纸写信。
“李衎,展信安。
世间缘之一字果然玄妙,你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那个梦否,我想你知道那是真的。
当我昏迷时听见你说的话,方才知道原来你与我一样,皆是二世为人。只可惜,你我不曾早些相互知晓。
我知你为难震惊,我也并不怪你。世事无常,想必你也更能明白此话。
我思来想去良久,我们的确该冷静些许时日。
但淮阳侯府是你的家,到底是你该回来住着。
经历这一路的风雨,我想我已经不是以前那样娇滴滴的姑娘,也许我终于能完成儿时登山临水的愿景,去看看这大好河山。
家中私产众多,不知能否暂放贵府,还有小芍一家,万望多加照拂。
勿念。清圆笔。”
小姑娘越写越动情,泪盈于眶,终于随着最后一个字滴落下来。
啪嗒一声,墨迹四散。
府墙外传来打更的声音,不知不觉已是亥时。
祝清圆擦擦眼泪,换上便服跨好包袱,悄悄潜出了小院。
未免小芍和其他人阻挠,她只能漏夜出逃。
侯府西侧有棵歪脖树,树下又有个盖着木板的大水缸。她预备带着绳子爬上树去,然后翻身在院墙上立足。
最后用绑在树上的绳子溜下去。
多亏了在绵山被涂山教掳走的经历,小姑娘现在沿着绳子往下爬简直驾轻就熟。
她打算先去客栈住一晚,第二日清早城门一开便走,先坐船回扬州看看祖父,而后再做旁的打算。
可她哪能料到,那厢的小芍辗转反侧,为了让祝清圆不必太忧心世子殿下,而从床榻上爬起来,决定告诉祝清圆她曾偷偷让人算八字的事。
只是当小芍发现床铺空空,桌上只余一封信笺之时,祝清圆已经彻底离开了淮阳侯府。
小丫头拿着信笺一声尖叫,整个侯府霎时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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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因果
◎纵然少不相识,死亦茫然,终于红豆生发,缠绵几榻。◎
庆伯纠结了一二刻,还是让人去禀告李衎。
前些日子因为圣上遇刺,京中便开始宵禁。
一两个人偷偷上街行走倒还能遮掩过去,但要大张旗鼓的提灯寻人,便不得不思虑再三。
庆伯是侯府的老仆,他原是老侯爷身边的贴身侍从,知晓轻重缓急。
他生怕因为一个小姑娘,而让李衎被同僚抓住错处,参上一本。
因此他私心里并不想让李衎去当夜寻人。
随着庆伯的叹息,小芍在府内急得团团转,眼见就要哭起来的时候,齐论终于领着久不露面的世子殿下赶了回来。
身后还跟了一队手持火把的禁卫。
李衎读完那封祝清圆留下的信,立刻脸色阴沉地下令,让禁卫去各家客栈搜寻。
众人都能明显察觉到李衎心情不佳,遂噤声屏气,什么都不敢劝。
祝清圆还不知道自己把淮阳侯府搅了个天翻地覆。
她正双手紧握住灯笼的提手,夜烛幽幽,偶尔有树影招摇都能将她的心霎时惊起。
其实祝清圆已经开始有一丝丝的后悔了,闯荡江湖真没话本里那么潇洒。
但若此刻转身回府,能不能叫醒门房都是个问题,更何况此时她距离城门客栈已是更近。
小姑娘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突然,前方的草丛中传来窸窣的响动,祝清圆立刻僵住,脑海中杀人越货、采花贼人的故事轮番上演。
下一瞬,两只野狗走了出来。
祝清圆欲哭无泪,她忽然觉得还不如脑中想的情况,至少来个人她还能说话转圜片刻。
这两只狗身上尽是癞斑,有一只微微跛足,另一只面中深疤,一看便是犬中丐帮,凶残得很。
祝清圆两股战战,如今是敌不动我不动。
但还未等她转身逃跑,其中一只已经按捺不住,往她这边冲来。
小姑娘本能尖叫,手中的提灯朝那野狗挥去,“啪嗒”一声,提灯断裂倒地,挡住了野狗的前进,但也将唯一的光亮摔灭。
烛火一灭,野狗凶狠的眸光愈加明显。
祝清圆背紧贴在小巷墙上,才不至于瘫软下去。
野狗收缩头足,准备新一轮的进攻。
然而就在此刻,巷子外传来了整齐有素的脚步声,声势浩浩,两只野狗听觉灵敏,再次按捺住。
祝清圆也往巷尾看去——
只见转角一过,火把如龙,将大半个巷子照亮,身穿软甲的红衣禁卫排了两列。
李衎黑着脸负手站在前头,不说话,也不上前来。
此刻可谓是前有“狼”后有狗,祝清圆心虚地咽咽喉咙,内心还想挣扎一下。
那两只野狗察觉出危险,转身潜逃。
但它们一动,祝清圆的眼泪立刻夺眶而出。
她心想着果然还是恶犬更可怕!便本能地往郎君那边冲。
于是众人便瞧见那小姑娘闭着眼睛往这边跑来,他们家世子殿下上一瞬还黑着脸,下一刻立马张开手接住了小姑娘。
郎君挑眉,呵气轻笑,任她把头埋进自己肩窝:“不是打算云游四海相互冷静?”
怀中人一声不吭。
“还走吗?”
小姑娘带着鼻音闷闷开口:“不走了。”
顿了顿,她又揪住郎君的衣襟,恶狠狠地抬起头来:“谁叫你都不回家!我还以为……”
说着她鼻子一酸,眼泪又委屈地涌出来,又软又凶:“我还以为你其实根本不喜欢我……”
李衎到底是拿她没办法,抬起手轻轻地抹掉她的眼泪,叹道:“怎么会。”
“那你抱我回去,”小姑娘化身黏人精,理直气壮,“我腿软走不动了。”
郎君无奈,自己的小姑娘自己宠。
他瞥了一眼齐论,让他别说话。
先前事发突然,齐论闯进推勘院时李衎正脱衣欲眠,他的伤口也暴露在了齐论眼前。
就这么的,小姑娘离家出走一事半路完结。
守在侯府门口的庆伯心情复杂,终于还是在侯府起居注上记下:七月初三,皓月当空,世子又抱着那位祖宗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