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万劈着柴头也不抬:“做甚?”
我示意里长噤声,由我来说:“来向大叔报喜。”
他看上去比我年长,但不至于年长到我的爷爷辈,所以叫“大叔”应当合适。
孙大叔怕是在赵二那受了气,劈柴带着满脸怒容不说,回我的语气也有些冲:“喜?喜从何来?”
我说:“赵二侵占了大叔你家的农田,如今已被户部的官员查实带走,接下来应当是要进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孙大叔讥讽地笑了一声:“他赵二又不是没进去过,出来不还那样儿吗?”
“大叔说的极是。”我认真附和的语气惹得跟我过来的一干文吏衙役都瞪大了眼睛震惊看着我,我不为所动地继续:“进刑部大牢有什么用,还不如揍他一顿来得痛快,好让人出气。”
“你个小姑娘怎么也喊打喊杀的,打他有什么用?”孙大叔放好木头,举起斧子狠狠劈下,“他家的农田离河道远,只要水车坏了,他就得天天提着水桶运水浇田,我看他累得跟狗一样,还怎么去惹是生非?”
“大叔你好厉害,你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我故意奉承。
“他扒了田埂,占了我家的地,我扒了垒回去,结果他又扒——我寻思着不能跟他这么耗,坐在地头想了半天,当晚就趁着夜黑风高,用石头卡了清风里的水车,然后……”孙大叔终于回过神来,抬头看着我们愣愣道:“你们是谁?”
不愧是盛淮家的佃户,轻轻松松捅娄子的本事简直如出一辙,我摆了摆手,疲惫地对衙役道:“带走吧。”
孙大叔一脸茫然地被衙役戴上镣铐,才刚想起来挣扎:“你们抓我做什么?你们该抓赵二那个泼皮!”
“赵二已经被抓,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衙役道:“他殴打里长,侵占他人农田,不服朝廷判决,数罪并罚,罪名一定比你重,放心吧。”
我补充道:“只是带你过去问话,并且赔偿修缮水车的损失,户部会考虑你家的收入,准你分期赔付。”
“我这都是被逼的,我有什么错——”孙大叔大喊大叫:“都是你们这些……你们这些贪官,不抓赵二,反倒来抓我一个好人!你们是非不分!”
他仿佛听不进去我说赵二已经被抓一样,于是我放弃劝说,转而问:“你是盛家的佃户吗?”
我的这句话仿佛让他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孙大叔两眼发光地将我望着:“对!我是盛家的佃户,盛家大公子和二姑娘会来救我对不对?”
想帮他的是盛家六公子,只可惜弄巧成拙。
我没再回话,只示意衙役把人带走。
水部的文吏忙不迭对我道:“事实既已清楚,我也该去整理卷宗,把修缮水车之事提上日程,今日有劳姑娘,感激不尽。”
我答:“大人慢走。”
日渐西沉,我出了孙万家,往前走了没几步,便有户部的文吏替我把马牵了过来:“奉上峰之命,送姑娘回府。”
“回府的路我熟,不必送,而且我想四处走走,大人若有事,可先行一步。”我对那位文吏道。
“户部的确积压了许多事,不得已要慢怠姑娘了,”户部的文吏向我拱手道:“这次真是多亏姑娘,我代上峰向姑娘道谢。”
我道:“不必客气。”
户部的文吏骑上马走了,我牵着缰绳来到赵二家的农田旁,发现盛淮一个人在那儿站着,背影甚是萧索。
我本想不发一言默默走开,但盛淮已经用眼角的余光瞟到我,转回身来:“单翎,我问你一件事。”
我其实已经大致猜到他要问什么。
“刚才户部的巡官问我,盛家是不是买下了渭原里的农田,我答了‘是’。”盛淮自我怀疑道:“我是不是不该这么答他?”
我心累地望着他:“盛淮,你看过《沅律》吗?哪怕是翻一下?”
盛淮没有答话。
“你问我是不是不该这么答,”我斟酌着用词道:“若以《沅律》为准则的话,我只能说你做的太应该了,若是你不说,盛家私下买卖皇属田地的事,还不知要瞒到什么时候。”
盛淮讷讷道:“你在讥讽我?”
“讥讽是心口不一,我说这些可都是发自真心,绝无半点虚言。”我认真地说道,“身为沅国子民,我希望律法昭彰,这无可辩驳,我并不想生活在一个凭借手中权势便可亵渎律法的国家,那未免太令人绝望。”
但我还是惊诧于这世上违反律法者,竟有这么多不是因为本性恶毒,只是因为不懂律法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才有此行事,真是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我看盛淮大概还需要点时间自己理清思路,便不再多言,骑上马回了单府。
盛家勾结户部官员,私下买卖皇属田地成为那年夏天最大的一桩公案,盛家凭借家中士族身份,有多人在朝廷身受荣养吃空饷,皇帝之前不好责难,如今总算有了一个绝佳的借口,不大做文章简直对不起这样难得的机会。
罢黜荣养的官员,没收盛家在旭京城一带的地产,还罚没了三千万两黄金,户部瞬间鼓了腰包,对东平王增派军饷的请求都轻松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