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院门外,王六声音响起,“赵郎主请你去书房。”
嫁女一事既成,赵渚急着进行下一步,李承度对外应声,“郡主,我先去一趟,太子这儿就先由你照看。”
扶姣嗯声,挥手令他去罢,二人间熟络的氛围让太子看得好奇不已,“纨纨,你和他关系很好吗?”
索性无事,又得与亲人重聚,扶姣来了兴致,干脆就着烛火,将自己这一路上的事,对太子慢慢道来。
…………
宾客尽退后,赵家有种空荡荡的寂静感,行走在甬路上,耳畔唯余长靴踏地声。
李承度不经意抬眸望了眼,弯月模糊在浓云后,星子三三两两,光芒远不及深夜书房一隅的灯火。
管家亲自守在书房外,掀帘前轻声道:“郎主夜里喝了不少酒,又听了些消息,恐怕有些浮躁,四郎安抚些。”
“嗯。”李承度偏首道,“您早去歇息罢,这里有我就好。”
说完已是入了书房,管家微怔,那一瞬间竟好似看到自家大郎君又站在了眼前,回过神来,不由眼眶微红。
赵渚年纪渐长,倚着座背,灯盏拉得极尽,双目凑到一封信前,唇畔似有笑意,闻声扫来,“悯之来了,快坐。”
他道:“你应当听说了罢,宣国公世子亲自领兵南下的消息。”
“嗯。”
“我这有一万兵马可以直接让你领去。”赵渚将信放下,直视李承度,“他的手上最多也不会超过三万人,我们再加上淮安的人马,应当不成问题罢?”
“击退洛阳来兵不成问题,但若想要沈峥性命,不行。”
赵渚有瞬间躁动,很快努力镇定下来,“我知道,一步登天自是不可能,本也没做过这指望,先保住徐州以外不落入他手,就足够了。”
他看起来仍算清醒,指着徐州舆图,“依你看,那边若真是想攻徐州,会走哪条路?”
“绕过临淮郡,从南攻。”李承度直接指向一点,笃定道,这是他审慎思虑后得出的结果,沈峥想出其不意,那这条路就是最好的选择。
南面是一片平原,最是难守,且那里临近粮仓,沈峥甚至可能先派人偷袭粮仓。一击不成,再来二三,这是沈峥的作风,他很喜欢虚虚实实地打,等对方疲于应对、心神松散之际,再突发全力,打个猝不及防。
可以想象,在云河边上对战扶侯和西池王时,他用的定也是类似的战术,想要以少胜多,硬攻定是不行的。
赵渚看着那点沉思,“那我们就提前埋伏,在他们往南走的路上,将人一网打尽。”
“不妥。”李承度道,“他们不一定会全军同进同出,若分成不同方向南行,到时被瓮中捉鳖反倒会是我们。”
“那就任他们去……?”
这个问题,李承度也想了许久,不是在思考如何抵挡住沈峥,而是要彻底完败他。
徐州第一战,必须打得极为漂亮,才能镇住其他势力的觊觎之心。毕竟目前来看,徐州地方最小,兵力最少,正因为地方富庶,在其他人眼里才是块急欲吞噬的肥肉。
前日,小郡主说想去溢江边上踏青的话忽然点拨了他,找当地人来仔细询问,计划顿时在胸中有了雏形,“再过半月,是不是就要到春汛时节了?”
赵渚一怔,说是,徐州这一带春汛时节都比其他地方来得早,因有一块广袤平原,为防淹没田地,修了不少渠。
“春汛时溢江支流倒灌,在这一角,有一处峡谷,若将支流水引到这处……”
赵渚闻弦歌而知雅意,思索之下大为意动,觉得很是可行,“匠人不用愁,我这可以找,但要把水正好引去,需得找个精通此道的人把细图画出来。”
“此事无需担心。”李承度道,“我还得去那看一看。”
听这意思,竟是他可以直接把图画出来,赵渚惊喜之余又觉得不出意料。从他见到李承度的第一面起,就已经知道此子不凡,之后种种也多次证明了他所想不错。
赵渚定下决心,“好,宜早不宜迟,你觉得何时可以去?”
“明日。”李承度的回答,比赵渚属意的日子还要早些,讶异后颔首,“好,悯之放心去罢,那位小娘子赵家会帮你照顾好。”
李承度微微一哂,“不用,我会带她一起。”
不管赵渚对这个决定是如何震惊不解,答应了扶姣的事,李承度向来不会骗她。事实上,经扶姣提醒后,他也想起了当初出洛阳时的那场惊险,如果不是乔敏出面,也许扶姣至今仍在沈峥手中。
翌日,天刚蒙蒙亮时,李承度从赵渚书房走出,径直去了扶姣居舍,一推门,就看到了在美人榻上缩成一团的太子。
王六低声解释,说本给太子安排好了住处,可太子无论如何都不肯和小郡主分开,说好不容易找到妹妹,生怕一眨眼又不见了,小郡主百般嫌弃都没用,还预备在小郡主床榻下打地铺呢,最后被赶了出来,窝在美人榻上将就了一夜。
说完这句话,睡得正熟的太子忽然感到浑身一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把被角往上拉了拉。
李承度先遣婢女进去唤人,但现在对扶姣平日起榻来说太早了,怎么都不醒,眼看时辰不早,他只能亲自入内。
第五十七章 · ✐
内室依旧置了炭盆, 银丝炭无烟无味,将这方空间烘得暖乎乎。
躺三人仍绰绰有余的床榻正中微微鼓起,首先入眼的是铺散在两侧的青丝, 柔顺光亮,衬出那睡得粉扑扑的脸蛋愈发细嫩。许是太暖和了, 扶姣被褥并未盖得太严实, 朝左侧睡,右手放在被外, 里衣袖口上挽, 露出雪白的小臂, 手指无意识放在枕前,还搭着睡前把玩的玉佩。
正是李承度遵守承诺又给她送去的那枚。
昨夜扶姣和太子聊得太晚,如今不过睡了一个多时辰, 正处于深眠中, 即便经过婢女轻唤, 李承度又特意走出动静,此时也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
将玉佩轻轻抽出, 放在一旁, 李承度提高声音唤了声郡主, 榻上人不为所动。若这是王六, 他可以直接把人提起来, 但眼前是扶姣,他便耐心地一声又一声唤,让睡梦中的扶姣感觉耳畔一直有个嗡嗡的声音, 简直不胜其扰, 哼哼唧唧说好吵,试图抬手捂耳朵。
“郡主不是要同去临淮郡吗?”
什么临淮郡乱七八糟的。扶姣迷糊间完全记不起, “不去不去,走开……”
说完,整个人都往被褥里缩去,想隔绝外界声音。
李承度无法,只能捉住她的手,轻轻点向她耳后的某个穴位,让扶姣轻叫了声,针扎般的感觉瞬间闪过,终于勉强颤了颤眼皮,支开一条眼缝,辨别来人面容。
不大清醒地歪过脑袋细看,“李承度?”
“是我。”李承度道,“今日我们要去淮中郡,郡主,该起了。”
实际上,这句问话根本就是迷糊间的下意识提问。听到熟悉的声音后,大概是觉得安心,那点点警惕都没了,根本没听他接下来的话,又慢慢合上眼,并顺势抱住了他的手臂,“不许吵,我再睡会儿。”
声音软软小小的,有种撒娇般的感觉,这对向来骄傲、颐指气使的小郡主而言并不多见。李承度怔了一息,再回神时,手已经被她拖到了被褥中,指尖稍动,就能轻易碰到那温热的肌肤。
他冷静地往回缩,只是几根手指被她抱得很紧,不好用力。
因他的动作,重新睡着的人喉间发出小小的咕噜声,像是不满。李承度只得抬手轻抚了下那柔顺的发,指腹无意识摩挲过脑袋,极小的力道,一下又一下,让扶姣感到了舒服,下意识蹭了蹭他掌心。
不得不说,要强行叫醒显得如此乖巧又亲人的小郡主,需要很大的毅力。从李承度的神色很难看出他此刻的情绪,只是沉思间,手下抚摸的动作也未停,让扶姣不觉间往榻边近些,更近些,最后直接窝在了他腿边,迷糊间又唤了声李承度。
早在江北那一行的路上,二人就已经在马车上同榻而眠过,所以扶姣对李承度的气息太熟悉了,从前半梦半醒时哼唧着叫奶娘,如今习惯性唤出口的称呼则变成了他。
撩起眼皮望了眼天色,再不启程就晚了。李承度抬手,在先前的穴道上稍微加大力道,按了下去。
…………
不知不觉间,时辰过了一刻有余。
王六起初还能隐约听见里面的动静,渐渐的什么声音都没了,叫他难免多想,不安地记起先前看到的那一幕。憋了半晌,他忍不住咳两声,故意大声对太子道:“大郎,大郎,该起了——”
太子赶苍蝇般挥手,王六就愈发提高声音,视线偷偷觑着内室小门那儿。
里边尚未传来动静,太子先被叫醒了。他好歹是个男子,身高也算优越,蜷在美人榻上睡得实在不安稳,稍微两声就醒了过来,下意识先叫阿德,而后注意到王六,以为是发生了何事,慌张问:“怎么了?纨纨怎么了?”
王六道:“三娘子无事,只是时辰到了,咱们今日要动身去别地,该起身用饭了。”
太子喔一声,“纨纨也去吗?”
“是,三娘子一起。”
只要能和妹妹在一块儿,太子怎样都行,连去哪儿都没问,打着哈欠爬起身。准备洗漱时,他眼风一错,瞥见扶姣和李承度一前一后从内室走了出来,且扶姣还是散着发睡眼惺忪的模样,顿时一愣,凑到王六身边小声道:“这个李承度,昨夜也睡在这儿吗?”
“不是。”王六正色小声道,“我家主子只是去唤郡主起榻而已,没有其他,太子莫要多想。”
“喔……”太子视线跟着那两人转,发觉那李承度照顾得异常仔细,给妹妹递上拧干的脸巾,帮她取来外衣,竟还能给她梳发!
他震惊无比,又有点酸,以前他想照顾妹妹,给她剥个橘子都被嫌弃呢,怎么换成李承度就这么亲近?明明他才是兄长啊。
太子幽怨的眼神让王六误会了,只当这是来自大舅哥的审视,虽然他不赞同主子对小郡主的某些行为,但关键时刻还是要帮主子说话的,“几月来都是主子照顾小郡主,小郡主不习惯让外人近身,所以就……太子莫误会。”
太子点点头,昨夜他已经知道妹妹这一路没怎么吃苦了,更了解这都是李承度护卫有力,妹妹因此依赖他,也无可厚非。
但他既然来了,自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妹妹只和他人亲近。
太子飞速洗漱好,换了衣裳凑到妆台前,见扶姣脑袋仍在一点一点地犯迷糊,觉得可爱极了,忍不住手痒想掐一把。他刚抬起手臂,还没碰着脸呢,扶姣就突然睁开眼,把太子吓了一跳,动作都滞在那儿,“纨、纨纨……我帮你梳发罢?”
他道:“我也是帮母后梳过的,她还夸我手艺好呢。”
“唔……”扶姣想了想,拒绝道,“不要,那次舅母的头发都被你扯掉了好些。”
“那我轻一些,肯定不会弄疼你。”
扶姣仍旧摇头,一点面子都不给。太子不敢对她生气,便闷闷地扫了眼李承度,心道如果自己早些找到妹妹,也不至于被这个人抢走纨纨欢心了。
要不是他是李蒙将军之子,要不是他看起来太厉害,要不是他保护了纨纨这么久……
太子脑中闪过无数个如果,面上倒是很快收拾起被扶姣拒绝的失落,也不走,在旁边木头似的杵着,存着偷师的心思。
他的想法,扶姣不得而知,她被强行按穴道唤醒,虽然勉强起来更衣梳洗了,但还是困意难减,梳着发都不知不觉往后一倒,渐渐的整个人又往后,靠着李承度打呵欠。
用早膳的时候,她实在是没精神,便让李承度直接给她夹好她爱吃的,自己实在不想动手时,干脆就张口等喂,把懒散发挥到了极致。
王六还好,他毕竟看过更刺激的场景,一直在告诉自己要淡定些这没什么。太子则看得眼都红了,因着身为兄长的那点妒意,硬是没意识到其他不对,反而愈发吃起味来,每见李承度动手,就硬要插上去,非挤在二人之间,顾左右而言他,总之就是不叫李承度太过亲近自家妹妹,把人给越挤越远。
如此拖沓了小半个时辰,天光透亮时,众人总算从赵家赶到了城外的营地,预备出发。
行囊早就陆陆续续地收拾好了,所以昨夜的决定算不得仓促。半月前,李承度就在赵渚的引领下,同他手中的兵马大致混了个脸熟。
他没有直接领走一万人,初步只带了三千人走,提前这些时日,也是给众人路上足够的时间。
再者,行军太赶的话,扶姣也受不住。
从淮中郡到临淮郡,路途慢些也不会超过五日,因此路途并未带多少粮草,基本各人都先自携了三日口粮。马儿只有数百匹,剩下的人皆为步行。
扶姣骑术一般,太子却很不错,他好歹自幼就受骑射师傅教导,轻松御马几个时辰都不在话下,因此马车暂时只有扶姣一人乘坐。
车队浩浩荡荡,启程时扶姣甚至来不及回看一眼赵家,就倚在引枕上睡得天昏地暗,又补了两个时辰的觉,才在摇摇晃晃的车身中醒来。
推开车窗,入眼的景色已是茫茫一片平地,原中绿意初显,天顶白云悠悠,广阔无垠。
马车前后都有人护卫,见她醒来,立刻到队列前方向李承度回禀。
不多时,李承度便踱马而来,在车窗外提醒道:“马车食盒内有点心,郡主可以先用些,傍晚就能原地扎营做饭。”
扶姣错过了午饭的时辰,如今已经是未时了。不过他们本就没停,中午各自用干粮解决了五脏庙,就继续行走。
应了声,扶姣打开食盒,里面的点心犹有余温,这时享用正好,她慢慢填了肚子,又喝了口温水,精神已经完全恢复了。
“我们现在只是赶路,没有其他事可做罢?”她问。
李承度道是,事实上连赶路也不算,他们速度很慢。
扶姣喔了声,看车内提前摆好的棋盘,眼儿在李承度身上掠过一圈,本欲让他上来陪自己,但想想不行,他棋艺太高,还总是把她杀得溃不成军。杨保保下棋功夫不行,胜他轻轻松松,就选他罢。